“多谢阿妹。”
说着樊让闭上眼,彻底昏死过去。
一唱雄鸡天下白,师州城西,王崇找到几间空宅院安置伤员,赫连诚刚喂过白鹘,正赶上狄骞带人回来。
“周行简如何?”赫连诚与狄骞略一对视,随即问王崇。
“周兄弟伤了小腿与胳膊,不过刚上完药,没大碍!”王崇眼眸低垂,听见赫连诚问,拱手一躬身,头便落得更低,“所幸府君来得及时,否则咱们这一众人都要交代在那儿!”
赫连诚盯着王崇,蓦地叹一口气,“可惜那信使狡黠,重伤樊让,最终没能擒住他。”
这时狄骞走上来,见着他满袍泥污与血渍,“府君言下之意,那信使果真是——”
“两军交战,先遣来使。”赫连诚说着话,只偏过脸对上狄骞,脚下却不动,那王崇挠挠头,便也不敢走,“他李令驰家大业大算盘也大,我尚且只想让司南车消失,他倒是干脆,让天子消失!”
“事急无君子,”方才狄骞在山顶,也不知底下战况如何,他莫名瞧了眼王崇,又转回府君脸上,“他这是连一时三刻也等不得!”
“望京要咱们去争这个单车刺史,岂知李令驰甚至已与海寇连势。依我看,师州龙争虎斗之地,只怕不是咱们最好的出路。”赫连诚顿了顿,像是晾够了人,他突然又问王崇:“对了,方才一战,弟兄们死伤如何?”
“回府君,折了四十二人,受伤的有三十五人——几乎都是新兵。”
王崇冷不防被点名,脊背顿时被雷劈似的,报个数磕磕巴巴,声音越说越低。赫连诚也不跟他啰嗦,径直便往伤员所在的院子里去。
“府君来了!”
安置伤兵的院子比赫连诚所在的那进要大不少,破陋的门窗也简单封过——难为王崇费了心思,好歹让弟兄们能伸直了胳膊腿儿,睡个囫囵觉。
“弟兄们伤势如何?”
照顾伤员的府兵也是个新兵,闻言愣了愣,先瞧一眼府君身后的王崇,才道:“回府君的话,能喘气儿,胳膊腿儿也都还在,谢府君关切!”
刘家兄弟与大牛正围在周行简身边,他们几个被安置在最里侧,一时也摸不清院中的状况。
赫连诚只盯着那人,问:“你们心中可有怨恨?”
……君这说的什么话?”那人像是自嘲,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都不带抬的,只自顾自为伤员包扎,“乱世之中,咱们这些人能有一口吃的都已是心满意足,哪儿还敢奢求更多?”
“此非由衷之言。”
那人单膝跪地,手中裹帘包到最后,不知为何怎么也打不上结,于是他索性一扔,破罐子破摔,……君说的是,咱们确实不服!”
院子里一片死寂,没人看他赫连诚。
燕尾箭的威力极强,许多人只是被扫过,却也血流如注,险些止不住。轻易被剐开的肉勉勉强强挂回去,也不知多久才能愈合。赫连诚扫过这满院子的伤员,面色沉得要结寒冰。
片刻之后,他突然朝这些人跪了下去。
“府君!”
不光狄骞与王崇,连着那位包扎的府兵,还有许多伤员都吓了一跳。
赫连诚身长九尺,即便跪着也不比旁人矮多少,他们不敢靠近,便愣愣看着,听府君说:“此战乃是我赫连诚失策,我无可辩解,还请诸位弟兄受我一拜!”
“府君!”
王崇也扑通一声跪下来。
“此战阵亡有四十二人,三十三人原先并非我家兵——”打扫战场的时候,赫连诚看过每一具尸体,他问王崇,却不单是让他报数,“其中薄陵人氏有六,守光人氏有四,睢宁人氏有九,舞阳、陵昌人氏各七——”他抬起头,极其认真地看向院中诸位伤员,“这笔血债诸位且先记在我赫连诚头上,终有一日,我会给死伤的弟兄们一个交代!”
他话音刚落,身后传来粗喘声,下一刻王崇将脑袋重重磕在刚化冰的青砖地面,“府君,是属下掉以轻心!刘柱兄弟明明都提醒我了,可我——”
刘柱听见竟有人叫自己,忍不住往外走了两步。
“可你什么?”
……我因着小郎君的事情心怀怨恨,所以只当他放屁!”王崇又磕了下去,抬头已是视死如归,“府君,血债还需血偿,我王崇今日任府君处置,人头落地也绝无怨言!”
“府君,不至于!”那府兵见赫连诚竟是来真的,慌忙劝阻,一时间院子里异口同声,反劝起跪在地上的府君。
这些声音进了赫连诚的耳朵,他与王崇一前一后一道跪着,此刻却不看人,“你只一条命,如何偿还?”
“我!”
赫连诚却径直盖过王崇,抬手指向四方天外,城西的尸骨犹未寒,“那九个老兵之中,有一个是你同乡燕小六,我记得从前在府中时你们便是形影不离。”他猛然转头,声音不重,却压得王崇喘不过气,“上阵父子兵,你怨恨刘柱,岂知报应他人,你被恨意蒙蔽双目之时,可有当小六是你的同袍,可有当他是你的兄弟!”
王崇双目猩红,又是一撞地,……错了!”
“此战我亦有过,四十二条弟兄的命我赫连诚一人背了!至于你王崇——”赫连诚站起来,在王崇身前投下莫大的阴影,一字一顿,“剩下的这些新兵,日后但凡出一点纰漏,我拿你是问!”
待刘柱绕到门边,赫连诚已出了院子,徒留王崇跪在原地,痛哭流涕。
待赫连诚领府兵埋完那些尸体,已是未时,他正要回去换身衣服,路过伤员的院子,却听见里面闹哄哄的,动静不小。
“怎么了?”
赫连诚大步流星,进门便是这么一句。
大牛神色焦急,见着赫连诚便抛下原先照顾伤员的府兵,“府君,快帮俺看看周行简!”
“昨夜他伤在小腿,我见伤势并不严重,且也已上过药——”赫连诚说着随人进了屋内,只见周行简缩着躺在行军床上,面色殷红,已是唤不醒了,“这是怎么了?”
“俺也不知道啊!”大牛脸上都冒了汗,说话间又去推一推人,可人还是不应,“早晨那会儿他尚且清醒,可待吃了蒸饼睡下,便再醒不过来了。方才我去推他,竟是将先前吃进去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
“他可有起烧?”
“烧!”
两人回头,见是刘柱拿着帕子进来,周行简床边的地上一片深色,想是方才他们收拾过。
赫连诚看着昏沉的周行简,正想再问一句,门外那府兵的声音匆匆忙忙,“府君,受伤的弟兄们也起烧了!”
狄骞面色一沉,“事有蹊跷!”
“去探。”
赫连诚盯着门外的一片,眼神有片刻的游离——此情此景何等熟悉。
当年塞外骤寒,牛羊本就不易存活,牧民们恨不能将它们时时刻刻揣在怀里,可正是那场瘟疫改变了一切,它让父汗倒下,让五部与中原的关系彻底坠入冰窟。
正是它,拉开了五部蚕食中原的大幕。
“府君,”狄骞扫过周遭,拉着赫连诚就往外走,“出去等。”
打探的人不过一个时辰便回来了,进府君院子的时候还捎了张药方,“府君,原来城东师州港附近先前死过一批百姓,这瘟疫始于大雪,发于冬至,只是官府已将这批百姓都集中在港前村,照理不应蔓延至于此地!”
“这瘟疫得有源头,”狄骞陷入沉思,“这批伤员的源头又在哪里?”
“海寇——”
狄骞猛一回神,“府君您说什么?”
赫连诚却没接话,反将王崇喊了过来,“那些燕尾箭在哪里!”
“打扫战场的弟兄们才收起来,府君这是——”
“烧了那些脏东西,”赫连诚说话飞速,仿佛在与黑白无常抢夺宝贵的时间,“还有那些尸体,快!”
“可那些阵亡的将士——”
“挖!日后尸骨融进土壤,若是污染了水源田地,咱们如何对得起这一方无辜百姓——拿铁锄来,我自己挖!”说着赫连诚已快步走到院门边,眼睛正扫过药方上的朱砂,他并不懂这些,只是对朱砂略有耳闻,于是他又将方子递回给那人,“带上草木灰,着人去煎药,所有人都要喝!”
清冷的主街上,两侧的百姓譬如行尸走肉,不知哪儿传来隐隐的马蹄声,就见这些人茫然四顾,惴惴不安。
“师州刺史病故,难不成师州真成了无主之地?”赫连诚一拐,策马便往城西走,出了巷口,主街上仍是没几个人,他们一听见马蹄声,都好似见了恶鬼般仓皇而逃,赫连诚当即撤了马鞭,与并驾的狄骞说:“遣人去通知府衙,至少派几个衙役去城西看门!”
他们这一行人过了主街便兵分两路,刺史府衙前的士卒得了消息并没有进衙门,反而拐去隔壁街的州狱所在,在甬道前与狱卒交耳两句,接着那狱卒弯腰进了牢门,脚步匆匆,便往最幽深的牢房去。
“公子!”
最深处的牢房十分宽敞,连栅栏都是精纯铁制,牢房三面围墙,唯有长边设一口小小的高窗。午后的阳光自高窗而入,幽蓝的光线束束,半点灰尘都不见,正打在靠墙的矮几之上。矮几前端坐一囚犯,只见他背对栅栏,闻言厉声道:
“此地乃师州牢狱,何来金尊玉贵的公子?”
狱卒刚要开门,闻言脚下一软,跪在栅栏前,“小人一时口误,还请,请郎君莫要怪罪!”
那郎君并不回头,只问:“何事?”
“有百姓来报,说寇乱已平,请官府重新派人把守城中各关卡!”
狱卒说完又等了好一会儿,他迟迟等不到郎君开口,正要抬头,忽然听里头又传来幽幽一声——
“去。”
“啊?”
里头便再没了声音。
狱卒出了牢门,午后的阳光正烈,他闭了闭眼,眉头紧蹙,“公子这是何意?”
士卒倒似得了准信,大手一挥,“这是让咱甭多管闲事!”
“可这寇乱不是已经平了吗,”狱卒追问:“公子此刻出来主持大局岂不正好?”
“你说平就平了啊?”士卒露出一口黄牙,反问狱卒:“公子都还没出牢门呢,谁敢派兵?”
说完他也不等狱卒反应,调头扬长而去。
城西外,几个府兵还在清扫,赫连诚与狄骞下了马,只见有个头发半灰半白的老头带着个十四五岁的小郎君正从山上下来。
赫连诚与狄骞远远盯着两人,那老头倒是半点恐惧也无,只往这儿一瞥便说:
“你们还敢碰这些尸体?”
“尊长说什么?”
那老头瞟一眼赫连诚, “我说你这身子强健,可难保别人不会过了疫病。”
海寇残尸与那老头隔了一丈多,他竟是一眼瞧出端倪。
府兵们一听是疫病, 下意识就松了手中残肢, 见状老头身边的小郎君站出来, 朝赫连诚一躬, “郎君莫见怪,我师父是大夫。”
“敢问这位大夫尊姓大名?”赫连诚恭敬回礼,“在下家将正染疫病,大夫可愿随我前去看诊?”
那老头仍是负手挺身站在一丈开外,只听小郎君道:“朔北有鬼门十三针,郎君可听过鬼医名号?”
狄骞倒是一惊, “传闻鬼医能开脑剖肚,却只救命悬一线之人, 且医一人记一命, 十年之后仍要偿还,”他往前两步挡在赫连诚跟前,眼神瞬间警惕起来,“试问医与不医又有何分别?”
“所以说世人贪心不足, 我师父医治之人皆阳寿已尽, 能再得十年——”小郎君也站到师父跟前, 稚嫩的脸上不见少年气, “为何不知足?”
赫连诚点点头, 却不是要苟同, “那便不劳烦鬼大夫, 城中医馆也开过方子,时至今日这疫病未蔓延全城, 便是这方子的功劳。”
说着赫连诚示意府兵搭手抬这些尸体,不再理师徒俩。
“你拿老方子医新病,信不信不出半日就要死人?”
狄骞正弯下身,闻言换了双手叉腰,“你诓谁?”
鬼医便不说话了。
他看着赫连诚上上下下,最后一把火将尸体烧个干净,赫连诚冷峻的侧脸就在烈烈火焰中摇曳,“鬼大夫是愿意走这一趟?”
“府君。”
狄骞话音刚落,赫连诚缓缓看过来,阴影下的眼角杀气滔天。
狄骞便闭了嘴。
这时小郎君又道:“且慢。”
狄骞偏头看去,心里骂这鬼老头臭规矩还挺多,“你师父这是在干嘛?”
“出诊前师父都会起卦,这是他的习惯。”小郎君背着个大箱子,带子深深陷进两肩,他仿佛浑然不觉。从方才到现在,别人问一句他答一句,从头到尾只嘴皮子上下飞舞。
“也是奇了,”狄骞看鬼医阖眼掐指,与那天小女郎的法子又不同,他不由嗤笑:“我见过一个小郎君的妹妹也会卦术,这东西如此时兴,哪天老头我也去学个一招半式!”
“不为良相便为良医,老头与老头之间也有高下,我劝你还是安分守拙护你少主周全,省了这份儿心思!”鬼医攥起手,猝然睁开眼睛,出口成脏,“行了,带路吧!”
他们这一行人回宅院的时候,王崇恰攥着空碗跑出来,面色焦急,“府君,周兄弟与三四个伤员喝了药上吐下泻,瞧着不大好啊!”
赫连诚请鬼医师徒进门,边吩咐:“速速将药方与这位鬼大夫看!”
小郎君又摇摇头,他还不到赫连诚胸膛高,却直直盯进府君眼底,“师父他不看别人的方子。”
“那我去取笔墨。”
“也不用笔墨。”小郎君将身一转,鬼医就从箱子里拿出两卷针囊,那小郎君弯着腰,从缝隙里看向狄骞,倒垂的眼中隐隐闪过一丝孩子气,“我就是师父的笔墨。”
鬼医将针囊摊开铺在手臂上,进了门便开始下针,狄骞看面前这小郎君重新站直了身体,忍不住问:“小娃娃,你叫什么?”
突然的一声惨叫引得众人侧目,小郎君依旧面不改色,只道:“我叫独活。”
不过三刻,鬼医行针开方一气呵成,狄骞陪独活在城中最近的医馆直接抓齐了所有药,险些将人家药铺包了圆。
“三种药郎君请收好,”回了院中,独活比照地上不同标记的药包一一解释:“无热症则无朱砂,高热多一味麻黄,切记不要混淆。”
说完他脚不沾地,径直转身与鬼医往门外走。
狄骞与赫连诚一个对视,随即跑上前,“救人救到底,万一病程反复,中途换药岂非要出差错?”
师徒俩已经出了院门往巷口走,最后只留下一句:“我师父从不出错!”
师徒俩很快消失在巷口,狄骞就站在院门前目送他们,随即轻巧地翻身上屋檐,就往另一个方向去。
日薄西山,一日过去雪并不见化,师徒俩健步如飞,刚拐过一个巷口,赫然便见到王崇带人正堵在不远处——
“鬼大夫,”王崇步步逼近,“别急着走啊!”
鬼医轻笑,“你们府君说什么?”
“府君给小人一锭金子——”腰间弯刀发出凌厉的寒光,王崇冷冷道:“命我务必为鬼大夫买一口好棺材!”
说完王崇拔地骤起,飞刀而来,独活眼中倒映着越来越大的阴影,突然开口:“师父,你这卦起得不对。”
“你方才说过什么?”鬼医低声笑起来,动也不动,“你说你师父可不会错!”
果真弯刀逼近的瞬间,不知从哪儿冒出一蒙面客,提剑挡下致命一击。王崇眯起眼,刹那间露出一丝诡异的神色,下一刻一柄短刀滑出袖口,只见他一手夹剑一手横刀——
手起刀落,血洒巷墙。
王崇带人回宅院的时候,身上的血腥气还未消散,过了门槛他便跪下来,“府君,都料理干净了!”
“出手可有遇阻拦?”
狄骞正站在府君身后,只见赫连诚端坐堂上,撇去茶末,喝了一口。
“府君料事如神,”王崇拱手,筋脉间涌动的血气还未平复,“是有个蒙面客出手相救!”
清脆的一声,赫连诚合上茶盏,总觉得还有哪里不对劲,“那师徒俩当真毙命?”
“是!”王崇往前跪了一步,比着自个儿脖颈,“喉头一刀,血溅三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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