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眼下又哪里像是没事?
谢含章无措地看向周围,飞快从地上爬起来,方才还道厨房里趁手的工具不少,情急之下竟是没个可用的,就连宽大的衣襟也来使绊。
锅碗瓢盆的声音不绝于耳,其中一道紧促的喘息声最是催人,谢含章狠狠抹了把眼泪,声音颤得不成样子,“我,我给你烧点儿水,可水壶在哪儿呀,阿蛮怎么连水壶也找不到——阿兄!”
她甫一回头,咳嗽声不知何时已渐渐疲弱,只见谢元贞蜷缩在冰冷的地面,剧烈的胸口起伏难以缓解稍许,谢含章眼中的光跟着一点点晦暗下去,她下意识脱口而出:
“阿兄,你是喘不上气吗?”
从前三兄吓自己玩儿,曾说过战场之上喉头一刀最是凶险,细长的脖子被开一道小口,纵使再身强力壮也会活生生被憋死。
后来谢含章知道三兄其实从未上过战场,
但那句话却不是假的。
“阿兄——”谢含章跪了下来,无边的恐惧蔓延笼罩全身,一时将她困在离阿兄几步开外的墙角。
谢元贞透不过气。
他想告诉谢含章别害怕,想说兴许一会儿就好了——谢元贞并不想死,也不能死,至少现在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但要说的话太多,谢元贞此刻就连半个字也逼不出口,他揪着胸前的衣襟指尖泛白,窒息的黑暗几乎快要完全吞没了他。
哮鸣与烈焰融为一体,谢元贞贴着冰凉的地面,逐渐闭上眼睛。
真的要死了吗?
谢元贞无力施解眼前的死局,他的神智只被最后一根弦松松牵着,眼见真的快断了。
窗外突然又起一声啸鸣。
谢元贞眉睫隐隐颤动,这样俊逸的声音自己似乎在哪里听过,那里有朔北的味道,带着大漠曾经辽阔的风声,勾起谢元贞睁开双眼的强烈欲望,他突然很想看一看,那究竟是谁的鸟儿?
下一瞬,谢元贞便了然。
是赫连诚的。
白鹘又叫了几声,悠扬的声调盘旋头顶,仿佛在指引谢元贞重新找回吐纳的节奏,谢元贞无力抵挡,他浑浑噩噩地将那点好意全盘接收,清冷的眼泪莫名从眼角滑落,洇湿了青灰色的砖石地面。
寒谷丹,
另一颗寒谷丹也在起作用!
谢元贞模糊地想着,极为短暂的五感尽失之后,灭顶的窒息感果真在一点点消退,也许再使一点儿劲,自己就能挣脱沉重的眼皮,重新醒过来!
“阿兄?”
谢含章眼睁睁看着面前的一切,兄妹连心,她察觉到谢元贞似乎在慢慢好转,于是终于提起勇气爬了过来。
发不出声。
“阿兄,你好些了吗?”
谢元贞指尖一动,谢含章便立即抓住了那只手,她摸着脏污不堪的裹帘,极小心地开口问他,生怕一个重音就将奄奄一息的阿兄给弄碎了。
谢元贞浑身发麻,他任谢含章抓着自己的右手,眼前一片金星。谢含章的恐惧与痛楚自手掌传来,他极其缓慢地点点头,张开嘴无声地安慰道:
阿兄在。
“阿蛮不怕,阿蛮凭什么害怕!”
谢含章不由放声大哭,她将自己折磨得上气不接下气, 对先前的畏缩追悔莫及, 恨入骨髓。
此时的屋外, 另一队人马也在悄然逼近。
“官爷, 不如咱们往山中去瞧瞧,兴许能找着逃犯的栖息之地!”
细密的汗珠凝在公冶骁的额角,他几乎要没了耐烦,一把揪起汉子的衣领,咬牙切齿,“我告诉你, 今夜若是空手而归,回去有你好看的!”
河岸边的山脚下, 二三十个士卒人手一根火把, 贾昌则趁机靠着大树喘息,在此之前,他们一行已被这自称有逃犯下落的汉子遛了近两个时辰。
距上次传信已然过去多日,他们这一行人虽入了铎州地界, 但碍于李令驰与大驾未至, 更重要的——
是谢氏兄妹至今仍未伏诛。
公冶骁自是没得交代, 可贾昌即便算个跟班儿, 也是难辞其咎。
只是事宽则完, 急难成效。铎州不比朔北, 冬季雪后行迹难藏, 入了冬,这鬼地方光打冰疙瘩, 竟是半点雪粒子都不下。且阴湿与黑暗掩盖了往来踪迹,因而凭他们摸索大半天,也摸不出谢家兄妹的准确动向。
那汉子瞧着可比公冶骁还要焦急,只见他三指朝天,端的信誓旦旦,“小人指天为誓!只要他们没淹死在江中,必定是会漂到这附近的呀!”
此前公冶骁听这人说谢家兄妹坠了河也持怀疑,不过细细听他陈述渡江经过,才觉得这倒也像是谢元贞的作风。
人兴许就在眼前,公冶骁好容易抓住点蛛丝马迹,自然不能轻易放弃,于是他剜了汉子一眼,挥手道:
“走!”
那汉子被警告过,便更加卖力,猴儿似的东窜西跳,不多时他突然大叫一声,冲着前方树丛间的一处兴奋地喊道:“官爷,前头似乎有间屋舍!”
众人循声而去,不远处幽暗的光点明灭,果真是间屋舍。
话音刚落,那汉子又更近了些,他猫着腰窥视屋舍外的天顶,似乎还能瞧见几缕若有似无的青烟。
“官爷,”他哈着气奔回来,眼冒精光,“这茅屋正冒着炊烟呐,我去敲门!”
“慢着!”
公冶骁喝住汉子,免得他打草惊蛇。他自己则带着一小队人先潜入屋舍附近的树丛中,眼见那屋舍门窗紧闭,屋内烛火摇曳,似乎还有人影掠过,他这才一个挥手——
当即便有一个士卒悄悄上前去。
公冶骁在林中静候,不多时那士卒便回来禀报:“头儿,屋舍附近有两座新起的坟茔,且那地里好好儿的菜被冰疙瘩砸得不成样子,若这茅屋真有人住,又怎会置之不理?”
公冶骁点点头,又是一个抬指。
那人领了命,这次是光明正大走到屋舍门前,只见他清了清嗓子,揣出几分笑意——
“主人家多有叨扰,天黑山路难行,我等一行采药郎遍寻不着出路,敢问主人家可否开门为我等指点迷津?”
屋内,谢元贞已然缓过劲来,谢含章看着阿兄又好好的,胆子也大了不少,闻言便要去开门。
“慢着!”
她刚转身,便被谢元贞拉住衣襟,只见谢元贞眉间阴霾密布,压低了声音道:“既是采药,如何会不认得山路?”
屋外同时,那士卒耐心等着,可好一会儿过去,屋舍里的人既不开门,也不吭声。
那士卒便往丛林这边望过来,随即他又重复过一遍,待到第三遍的时候,甚至直接上手去敲那木门。
就是没动静。
“围起来!”
公冶骁当即派人将屋舍团团围住,多日辛劳眼见就要功成,他言辞间早已按捺不住激动,“谢元贞,洛都民巷九曲十八弯,还有个狗洞让你兄妹二人钻。眼前这破屋却不足巴掌大,我看你今夜还能如何逃脱我掌心!”
说完他便要带头冲进去,可身后的贾昌一把拉住他,见公冶骁转过一张杀气腾腾的脸,他瞥一瞥眼角,反去看站在身后的汉子。
士卒骤然分列两侧,那汉子冷不防冒了尖,心里有些忐忑,“官爷,您瞧着我——是要我去引那兄妹二人么?”他苦着脸摆摆手,不由往后退了几步,“不可呀官爷,那小郎君武艺高强,小人又如何是他对手!”
说完那汉子还想再退两步,身后却有士卒横了出来,腰身一转,隐隐漏出半寸寒光。
那汉子慌了神,霎时不敢再动。
两个校尉一对眼,公冶骁转而笑起来,“我才想起来,那告示上可是写了酬金?”
那汉子一听事关银钱,愁云顿时尽消,他搓搓手,甚至有些不好意思,……是是!官爷您是——”
只见公冶骁笑得愈加柔和,“既然路已带到,来人——便带这位郎君回去领赏罢!”
那汉子连连弯腰,道谢的语调更轻快不少,“多谢官爷!小人多谢官爷!”
他身边的士卒仍把着刀柄,听罢并不言笑,只催汉子:“那就快请罢!”
那汉子连连应声,碍着士卒脸色,不敢再耽搁,接着他十分听话地转过身,刚露出后心的瞬间——
便是一记手起刀落。
血溅枝杈,收刀入鞘之时,干瘪的头颅滚落山去,继而磕在石壁上,狰狞的五官恰正对着方才的屋舍。
圆睁的双目之下,乌红而皴裂的嘴角显然还维持着转身前的弧度,只是此刻被浓浓的鲜血浇灌,让人再也看不清下一个神情。
公冶骁这才转回去,对着屋舍高呼:“谢元贞,出卖你的人我已经杀了,你为何还不敢正面示人!”
“头儿,要不一把火——”
这时贾昌拦住那士卒,只见他往四周一扫,“你瞧这儿才刚打过冰疙瘩,入夜山中又湿寒,可不比北地洛都的砖石巷墙,一把火也能烧起来!”
公冶骁点点头,于是指使方才要放火的士卒,“你,去把门砸开!”
那士卒猝不及防,“头儿——”
“去!”
公冶骁治下之严酷,那士卒听罢不敢再推诿,只拔了刀,装着胆上前去砸门,屏气凝神之后砰的一声——
那士卒自是不敢贸然闯进去,他装模作样地往门内探看,随即半侧过脸,询问公冶骁的意思,“头儿,莫不是他们已经离开?”
公冶骁却是一声冷笑,眼中闪过一丝凌厉,“这小子惯会耍人的,将那火把给老子丢进去!山中湿寒,老子就他娘的翻过来烧!”
火光如霹雳,顷刻向屋内四处蔓延。
倏尔,屋内火势汹涌,熊熊烈焰猖獗,不时往外吐着火舌,又将那士卒逼回公冶骁身边。
只是茅屋本就不大,士卒眼见火焰充斥屋舍,不由道:“头儿,这都烧成这样了,咱们还要留在此地么?”
公冶骁一眼不错地盯着屋舍,并不看他,“怎么,你等不起这一时三刻?”
“属下不敢!”
公冶骁不仅要候这一时三刻,还要亲眼见到谢氏兄妹的残渣断骨!
厨房内,谢元贞听闻公冶骁要放火烧宅,提前打湿了巾帕包住自己与谢含章口鼻,“阿蛮,待会儿你可要看仔细了,阿兄帮你尽力抵挡他们,你瞧准了时机就跑,跑得越远越好!”
谢含章没反驳,但眼中满是不舍。
“你替阿兄,替二亲与诸兄活着!”
一夜还未过,谢元贞隐隐觉得谢含章似乎有些不一样了,无奈离别太短,想叮嘱的太多:“切记日后不要轻信任何人,从父也好外兄也罢,他们若是肯帮咱们报仇自然再好不过!可若他们不愿,那日后阿蛮便隐姓埋名,做个寻常人家的女郎,安安稳稳过这一生!”
屋外,公冶骁定定站着,浅黑色的眼眸被一片火光所覆盖,倏尔,从那一片中突然冒出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公冶骁幽幽弯起嘴角。
“谢四公子,你可算出来了!”他豪气干云,指着屋外的一圈,“上次我轻敌,只带了区区十余个兵。今日可是有足足三十人,这排场来送谢府的公子小姐上路,小公子可莫要再嫌弃了!”
谢元贞站在门口目不斜视,一手持火把,只盯着公冶骁,“有你一个,已是足够恶心我了!”
最后一个字眼落地,谢元贞翻身上前一个扫腿,夺过最近士卒的长刀,转身就向最薄弱的方向而去——
公冶骁远远看着,大喝一声,“他在给他妹妹开路,挡上去!”
当即就有十余士卒一窝蜂迂回,包围圈原先的薄弱口骤然变成一堵铜墙铁壁,逼着谢家兄妹步步后退,不过眨眼,身后熊熊燃烧的屋舍几乎触手可及,谁知谢元贞脚下一定,突然扔出一只褐色小罐,在士卒举刀劈斩的瞬间又追着扔出一根火把!
一声惊天炸响,冲锋陷阵的几人当即翻腾倒地,崩裂的陶土碎片深深扎进五官血肉,接连带倒身后的一众士卒。
逃脱就在此刻!
倒地的士卒脸庞一片焦黑,隐约还在滋滋冒响,之后扑上前的士卒眼见谢元贞竟还有个陶罐,也不知谢元贞是否还有别的后招,一时都推攘着不敢上前。
两方顿时僵持不下。
“都给我上!”
公冶骁冷声再次下令,随即举起□□,望山之中是谢含章奔跑晃动的后心。众士卒犹豫片刻,大喝一声又冲上前。透过再次进攻的士卒缝隙,公冶骁狞笑着一张脸,他倒要看看,到底是谢元贞的陶罐儿快,还是他的□□快!
“阿蛮趴下!”谢元贞目眦欲裂,也不知谢含章是否听清,众士卒趁其不备齐刀砍向谢元贞,如此声势之下谢元贞终于膝盖一软,随即重重扎进潮湿的尖石路面。
陶罐坠地的脆响连着一声细微的骨折,只见谢元贞嘴角洇血,右手掌心的伤口早已再次崩裂,且由于方才格挡角度太过扭曲,反倒直接压折了他的小臂!
鲜血一滴又接一滴。
“父亲,母亲!”
谢元贞从喉底吼出一声,几乎是赔上整条臂膀去接公冶骁射出的那一箭!
突如其来的哗啦啦一片响盖过箭矢刺透空气的铮鸣,斑驳的阴影骤然投射在屋舍前的空地上,公冶骁与贾昌仰起头,登时心下一沉!
“哪儿来这么多鸟!”
贾昌眼见这群鸟儿个个儿凶猛无比,心里也没了底气,“景曜,这些似乎还不是寻常飞鸟!”
紧随其后的一声惨叫殷切证实了贾校尉的猜测,两人循声而去,士卒中有人已被抓破脖颈,嫣红的血柱直射半空,这群飞鸟速度之快,甚至可与弩箭相提并论!
公冶骁都没来得及看方才那一箭,下一刻便拔箭冲入队伍之中,“分散!一波杀人,一波灭鸟!”
局势陷入空前的混乱,压在谢元贞肩上的刀尖骤然离去,他撑着地面,颤抖着斜过脸去看半空——
果真是赫连诚的白鹘。
它竟召来了漫天的同伴。
层层环绕的正中间,白鹘一声未发,却始终在谢元贞头顶盘旋,它见谢元贞终于抬头看自己,随即便向谢含章逃脱的方向而去。
谢元贞咬牙站了起来,紧接着追随白鹘而去!
“谢元贞!我要杀你,今日我杀定你了!”
洛都时公冶骁就慢了一步,今夜他竟又是重蹈覆辙,尖利的一声吼叫之下,公冶骁杀红了眼,他见人就砍,见畜牲就杀,直往谢家兄妹逃脱的方向追去。
不断有鹘鸟坠落地面,最后的一团聚众俯冲而下,公冶骁双拳难敌众鸟,猛烈的围攻中,有利爪趁势划破他的脖颈,黝黑的皮肉应声外翻,鲜血直流,他扶着脖子不甘心地往前又走几步——
终究坠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第034章 坑杀
山林深处, 谢元贞追上谢含章,两人跌跌撞撞在其间奔命,不知过了多久, 谢元贞才彻底脱力跪了下来。
“阿兄!”
谢含章身着宽衣博裤, 全身上下没有哪怕一处是妥帖的, 绕是如此, 方才也是她一路领着谢元贞。公冶骁的那一箭虽是直往她后心而来,所幸最后只划破了她的外衣。
幽暗的林间,两道喘息声此起彼伏,谢含章看见谢元贞的右手垂垂,心里疼极恨极,但她一开口, 字里行间却不再夹杂稚嫩的哽咽声 。
“阿兄伤重,咱们还是先去从父家。”
耳边剧烈的喘息有极短促的停顿, 良久, 谢元贞依旧攒不起回答的气力,于是谢含章撑住阿兄,抬头看了眼半空。
“阿兄,白鹘还跟着咱们。”
离他们最近的树上, 白鹘正停下静静注视着他们, 它似乎深谙潜行匿迹的道理, 跟来的一路都只在低空回翔。
谢含章望过来的瞬间, 白鹘还极小幅度地弯了弯脑袋。
她不明白白鹘的意思, 于是谨慎地收回目光, 不再看它。
又过一会儿, 谢元贞才终于有力气去看赫连诚的那只贴身灵兽。
方才士卒们几乎是冲着一刀毙命而来,此刻谢元贞右手剧痛不止, 上抬的动作对遍体鳞伤的他而言实在太过艰难,于是他只勉强伸了伸左手。
白鹘没有动。
谢元贞视线往下,落在自己骨软筋酥的左手上,似乎正是这只左手颤抖得太过厉害,因而白鹘一时没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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