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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火名流/濯缨之臣(也逢春)


慕容述听罢来回踱了两步,随即恍然大悟,……不成你也要灭门夺符?”
原先他道朱晏如也是保皇一派,今夜之初他又觉得此人许是想浑水摸鱼,可现下看来,此人倒有可能是李令驰安插在岭南的内应。一旦李令驰夺取岭南水师,那么纵横南北将再无人是其敌手。
若真如此,慕容述今夜应许,才当真是将慕容一族推向十死无生之地。
“王爷用词可要谨慎,”朱晏如似乎看穿了慕容述心中所忧,只笑道:“下官可不曾说过什么灭门不灭门的。”
慕容述几乎已经笃定,“诚如李氏之心路人皆知,说不说又有何分别?”
“王爷,下官算是明白,您庙堂之器何以放逐边南。”朱晏如站起身,向慕容述鞠一躬,“王爷且放宽心,下官之心一如王爷,而今而后,必不会做出对慕容一族不利之事。”
他接过朱主簿手中的披袍,边穿边道:“不过若真由您来做这个九五之尊,想是大梁也不至于如现下这般——”
“我慕容述是那介州城的温贤王,如今是,往后更是。”朱晏如肯如此担保,慕容述倒略微放松了些,只是他言辞间仍一板一眼,“我不做傀儡,也不做谁的把柄,事成之后你我各行其是,我劝朱刺史且慎言!”
朱晏如已行至门边,闻言不过付诸一笑,此时外面又响起极轻的敲门声,他与慕容述各自相背,道:“想是店家端了菜在外久等,下官便不叨扰,只愿王爷日后身名永泰!”
待到房门不轻不重地关上,案几上的茶点与那水壶皆被撤走,热腾腾的小菜取而代之,慕容述生等脚步声渐远而至再听不见,才转过身来,他面色沉痛,对上正低着头的许主簿——
“梦生,是你?”
许主簿应声抬头,眉目间已然没有了往日的谨小慎微,细微的皱纹之下双眸深邃,倒映出窗外无尽的夜空——
“阿兄,”此时的万斛关之外,谢含章正与兄长躲在山道边的树丛中,“咱们是要偷偷跟着府君他们入关吗?”
她幼圆的眼中闪过不远处的莹莹火光,那便是赫连诚所率一行。白日里兄妹二人不敢跟得太紧,只待日薄西山,夜幕笼罩大地,才悄然近了些。
“阿蛮可记得——”谢元贞没拿裘皮与织锦披袍,便以双手敛着阿妹,以免风糊了脸,边纵目向左侧的八盘岭上下打量,“大兄曾说,这万斛关也并非铁桶一般密不透风。”
彼时洛都还能打胜仗,他们的大兄偶尔归家,抱起谢含章坐在自个儿腿上,就在鸟语花香的院子里,给弟妹们讲大梁开国的故事。
“是了,”谢含章点点头,伸手将谢元贞头上钻着的细枝桠给挑出来,“阿蛮记得这万斛关以东有一条野径可通师州。”
谢含章见阿兄自午后便留心山路,她自个儿也跟着找了片刻,许是天黑路短,却是什么也没发现,几番来回她便有些失落,“可既是野径,又如何能轻易寻得——”
她话音刚落,不远处赫连诚的队伍不知为何,突然停了下来。

“前头发生何事?”
队伍后排,那府兵下意识要答,眼见来人是刘柱,登时转了语调,“你不会自个儿去瞧?”
“刘柱兄弟不过问一嘴,”大牛蹿了上来,蛮牛似的吹鼻子,“你凶什么劲儿!?”
“我凶——”那府兵岂是孬种,挺起胸膛,也如大牛一般壮实,“我看就是咱们府君太过仁慈,才容你们还留在军中!”
“就是!”那人之后当即便有回音,“好狗还不吃两家饭,净给咱们添堵!”
大牛气圆了眼,“你骂谁!?”
“大牛——”还是刘家兄弟拦住人,三个人便从后排退到了冷风直面的更后排。
自光天化日小郎君莫名失踪之后,这群府兵私下里便都是这一个态度。
“此事到底是咱们有错在先,”刘柱脸色不大好,敛着脾气,只低声道:“且忍几日,待弟兄们气消了,此事便也能就此翻篇。”
刘柱如此说,大牛只得生忍下眼前这口气,可他却是不解,“你说小郎君为何要走?府君既救了他妹妹,咱们一路作伴不是很好么?”
“于咱们这些平头老百姓而言自是再好不过——”
“你是说小郎君是哪位士族家的公子?”大牛蓦地看向刘柱,一拍脑门,“原来如此,我还道世家皆是醉生梦死之辈,原来竟也有小郎君这般,愿为咱们这些百姓而置生死于度外!”
“公子亦或郎君都不过捕风捉影之辞,”刘弦在一旁突然开口道:“他既有难言之隐,咱们受小郎君大恩,能帮自是偏帮一些。”
“就是,咱们可不是那帮子专拣便宜的边民——”“大牛兄弟!”
刘弦扫过前头的府兵,见没人注意,这才松一口气,细细叮嘱道:“咱们若要投入府君麾下,民分贵贱之言切忌不可再宣之于口!”
大牛口中边民,其中不乏有五部后代,大梁与五部打了半辈子的仗,这些边民也是死伤无数。他们受大梁怀柔国策而来,大多是安分守己,铁蹄之下又何其无辜?
大牛一皱眉,抽打着嘴巴,很是懊悔,“错了错了,我一时生气才脱口而出!”
“洛都沦陷虽成事实,但我等七尺男儿,终有一天还要再打回去。”刘柱点点头,按下大牛打自己的手,“这几日所见,府君确乃忠义之辈,若有朝一日他能举兵反攻,便不算咱们投错了主!”
几人暗自定下来日去路,前头突然又传来一声,三人随即循声而去——
“府君,是有条路!”
阵阵火光之前,斥候自漆黑一片的树丛中钻出来,高声禀报道。
赫连诚打马在山道口转了两步,不由生奇,“都道这八盘岭犹如铁壁铜墙一般,怎的除了万斛天关,还有这么个窟窿眼儿?”
世人谈及八盘岭,其坚固又何止铁壁铜墙,八盘岭自三面环抱洛都,其高峻如虎牙桀立,常人根本难以翻越,放眼整座山脉,万斛关便是其唯一入口。
只是眼下凭空出来这么个口子,旁的不论,若是让五部知晓此道乘胜追击,沔江三州岂非危机四伏?
“府君,我瞧这山道口像是已有不少人攀过,”狄骞摩挲着他的虬髯,沉声道:“若是其中有人鱼目混珠可不妙,咱们要不要给它堵上?”
赫连诚将头一低,“不必。”
“那——”狄骞话锋一转,“要不咱们也打这儿过?”
“人家赤条条地翻山越岭,咱们可骑着马呢——”赫连诚当他说笑,手执马鞭往那万斛关一指,“再者倘若真是条康庄大道,难道镇守此地的刺史竟浑然不觉,只干等着别人来直捣黄龙?”
“府君所言极是,”狄骞恍然大悟,“如此看来,便说这窟窿眼儿是陷阱也未可知!”
赫连诚却是心一沉,“这倒是——”
“府君?”
赫连诚皱眉并不作答,只一耸左肩,那白鹘原是在假寐,倏尔便振翅往夜空而去,他追了一哨,才道:“前面便是万斛关,咱们且略作休整,顺便商议一下该如何入关。”
“商议什么?”狄骞脱口而出,“午后咱们不是才说好——”
“我说了什么?”
“是——”白鹘在半空盘桓几周,便往深山里去,狄骞堪堪反应过来,“是老头我记错了,咱们且好好商议,细细商议!”
“阿兄,府君他们在做什么?”远处,谢含章指着夜空中的一点黑,“你看那白鹘往山里飞,会不会是发现了那条野径?”
说完她立马缩回手哈了哈气,眼下才二九,天正要冷,往年在府中炭火手炉煨着,从来也不觉得原来冬天真能冻死人。
谢元贞抱紧了她,自己也冷得哆嗦,但他同时一眼不错地追着,道:“咱们等等看。”
“要是府君也同咱们一道进山就好了。”
谢元贞愣了一下,随即收回目光,将视线放在面前的谢含章脸上,“阿蛮喜欢府君?”
谢含章十指交错,懵懂地点点头,“阿蛮只觉得府君亲切,阿兄没有这样的感觉吗?”
谢元贞见她不像玩笑,不由奇道:“阿蛮何以会有这样的感觉?”
“就是,就是,阿蛮也说不上来!”谢含章绞尽脑汁,又搬出几日前的事,“可是府君搭救阿蛮在先,阿兄危难之时,府君又将他的保命药丸全数喂与阿兄,乱世之中何其可贵,阿蛮便觉得他是个好人!”
谢元贞略一思忖,转而问道:“那阿蛮觉得咱们在城东遇着的小郎君是好人吗?”
谢含章顿了顿,随即点头,“他也是个好人!”
“阿蛮犹豫了,可见直觉也并非是全然正确的评判标准。”谢元贞摸了下那小脑袋上圆溜溜的发髻,神情隐隐严肃起来,“阿蛮觉得府君亲切,许是因为府君生得俊朗,面对阿蛮,脸上又总挂着笑。可阿兄与府君每每相谈,却觉得此人甚是危险——如此一来,阿蛮是信自己还是信阿兄?”
谢含章皱了眉,“阿兄何以见得?”
“朔北六州皆通洛都皇城,其间无一不是康庄马道,府君他们自西北而来,既出现在山林密布的城东,定是遭遇过五部夷兵。”谢元贞回忆当晚,热气出口瞬间消散在黑暗之中,“那夜我与小郎君联擒贼首,继而城东百姓激战,为何偏在夷兵贼首人头落地,大势已去之后,他们才入城援救?”
谢含章将头一歪,“也许偏有那么巧?”
“可他们偏认了。”
谢含章便瘪了嘴。
“此乃其一,且你可知城东那日阿兄求府君救你,府君也并没有当即应许?”谢元贞顿了顿,索性将那夜疑心和盘托出,“阿兄不知先前他府中为何鱼龙混杂,但的的确确,府君借了阿兄救人一事排除异己,之后又是他那只白鹘预警,咱们才顺势往城东山林里去。”
话未说完,谢含章已低下头,“此事阿蛮也不知。”
“乱世之中,明哲保身本无可非议,只是诚如府君这般算计得失已非常人之道。你念他用了两颗仙丹起死回生,可阿蛮你也听见,他借朝食探你姓名,这便是要查我们的来历。”谢元贞双手抱起谢含章肩膀,怕她不能明白,“洛都谢氏眼下几乎仅存你我,府君既心存疑虑,于你我而言便是最大的危险。”
“阿蛮不懂,”谢含章沉默良久,仍是不信,“或许府君权衡利弊,会愿意帮咱们呢?”
“或许愿意,或许便不愿意。”谢元贞一字一顿,活像要将这些话刻进妹妹的骨血,“含章吾妹,若今日阿兄仍是洛都谢中书府的四公子,那么阿兄便只愿你一世纯真安乐,只是此后你我再不是世家的公子小姐,由此入铎州更是寄人篱下——单为着你我安危,咱们都不可以再轻信他人!”
刹那间谢含章想起许多人,她眼角莫名淌下泪水,半是不懂,半是不舍。她也从未见过谢元贞如今夜这般,神情肃然到有些可怕。
“阿,阿蛮记下了!”谢含章觉察到肩膀越来越紧,她捣蒜似的点了头,又重复一遍。
月儿偏西,滴水成冰,兄妹俩之间关于府君的对话并不融洽,待谢含章说罢,谢元贞便没有再开口。谢含章钻手入袖筒取暖,缩着脑袋偷瞄阿兄,见他似乎在盯着府君头顶的那片天,又似乎在出神。
谢含章叹了一口气,随即眼睛一亮,“阿兄你瞧——”她拍拍阿兄肩膀,兴奋道:“他们走了!”
谢元贞浑身为之一振,只见远处黑压压的队伍果真重新动起来,再次朝万斛关门进发——
队伍之前,狄骞打马于门前落定,仰头高声一出:“城墙之上可有将士?”
他话音刚落,正中的垛堞间顷刻冒出一对脑袋,“何人喧哗?”
话音刚落,一垛一对脑袋,一眨眼竟有十数人又冒出来。
“我等自朔北朗陵而来——”狄骞抱拳,颇有些讨好道:“只因五部屠戮而南下流亡,漏夜叨扰,还望将士行个方便,放我等老少入关!”
那对将士听罢没有片刻犹豫,“护军大人有令,洛都城破,万斛关既乃咽喉之地,故此封禁以严防五部,”他们手持马槊,迎着火焰微微泛起寒光,最后一句尤其一致——
“擅入关者格杀勿论!”

第022章 入关
狄骞与赫连诚一个对视,眼皮未及上翻,已先声追问道:“几位军爷,当真不能有半分通融?”
“此乃军令,违令者斩!”那士卒头儿振臂一挥,话出口好似巨石掷落城墙,“还不赶紧离开这儿,否则就当你是五部细作,刀箭伺候!”
城墙之下瞬间没了声。
士卒们道这老儿应是知难而退,谁知下一刻这狄骞弯了腰,竟是嚎啕起来,“小人死不足惜,只可怜天子圣物流落民间,想是来日还要再落敌手,皇权如毁,国将不国,可叹,可叹啊!”
士卒头儿一惊,大骂道:“你这老儿,胡诌什么!”
狄骞生怕他们听岔,从指缝中张开眼睛,呜呜咽咽指向一旁,“你们不信,那你们可认得此物?”
城上一顿,随即又传来一声:“这是什么?”
“你们还道小老儿胡诌——”狄骞听罢霍然换了脸色,翻身下马,叉起腰来,“可你们替天子镇守万斛关,竟连天子之物也不认得,你们又如何令人信服?”
士卒头儿先是一噎,随即又反应过来,“既是天子之物,又岂是你等轻易能得!”他笃定老儿来者不善,瞧也不带瞧的,“你随便捡了辆车驾,说它是便是?那来日你再上地里拔颗萝卜胡乱啃几下,是不是还能充作天子玉玺!”
“这萝卜若是能啃作栩栩欲活的金龙模样,小老儿我二话不说,便是跪地叫你一声祖宗又如何!”狄骞挺直了腰杆儿来回踱步,指着城上诸人,训猴儿似的,“我瞧你们就是没见过天子圣物,心中发虚又不敢示人,这才同小老儿扯天扯地!”
五部追逐流民,万斛关前的叫骂便没停过,他们哭天抢地,变着花样央求入关,其中也有梗着脖子不怕死的,诚如狄骞这般理直气壮的却是不曾见。
“头儿,我瞧他振振有词,依着火光,那车驾四角好似真有金龙饰样!”城墙之上,身边的士卒摸不准虚实,那头儿闻言沉吟片刻,道:“他二人先来叫板,后面却是乌泱泱的一片,是敌是友你我尚不得知。这样,你速去回禀刺史大人,我在此地与这老头周旋!”
那头儿催得紧,眼见人下了城墙,往刺史府衙而去,便听城门之外,粗哑的声音又再响起——
“怎么,你们这是被小老儿戳中脊梁骨,说不出个所以然了吧!”
狄骞说到后来甚至大笑几声,那头儿憋红了脸,破口呛声道:“说得出又如何,说不出又如何,难道你便知此物是何来历?”
“小老儿蒙天之祜,事关天子威仪,自然尽力知晓,”狄骞一双苍老的眼睛鹰似的盯着垛堞,一字一顿,“所谓司南禀造化,天子定四方,凡大驾卤簿必是司南先行,大梁泰初年间此车随高祖省方观民,远巡大漠,便是五部之人也曾得见——”
“你说这便是司南车!?”
彼时安涛策马匆匆而来,正待上城楼,远远听见那士卒所说,心中惊喜,赫然问道:“司南车何在!?”
那头儿听见身后传来的声音,当下也来不及行礼,拉着安涛便往垛堞去,“大人,有个老头在城门叫嚣,指着身前车驾说是大驾卤簿的司南车,”他手指城下老儿身边的车驾,语气急促,“大人您快瞧瞧是也不是!”
安涛立即顺着方向俯身看去,正与城下的狄骞四目相交。狄骞见此人长须长眉,官袍加身,于是抱拳一拱手——
“想来这位便是万斛关的守关之主!”
安涛一见他身边的车驾便了然,略一点头,扬声道:“本官乃望京刺史安涛,敢问城下尊长姓名!”
“小老儿敝名狄骞,乃朔北朗陵商户赫连氏府中管事,此乃吾府少主赫连诚,”他从怀里掏出照身帖,朝城墙之上挥道:“五部猖獗,我等自朗陵南下流亡,于八盘岭以东得此司南车,内心惴惴,遂马不停蹄赶至于此,还盼能早日将圣物归还!”
“原是朔北同胞,”安涛负手盈立,视线浅浅落到狄骞手中的照身帖上,随即转去旁侧,“只是朗陵偏居洛都西北,怎的二位绕行东南,反兜这么大一圈?”
“所以我家管事才道五部猖獗——”赫连诚端坐马上,座下追颰只两个鼻孔出气,竟是一动不动,“我等携六州流民艰难行至洛都,恰遭逢五部先锋,为此险些全府覆没,不过拼着一死且战且行,后又顺势搭救几名洛都百姓,得其向导,”夜色笼罩起赫连诚极富攻击的眸色,显得他怡声下气,“这才绕行城东密林地,堪堪避过五部铁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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