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那人依然看仇人似的望着自己,只得无奈的将脸凑了过去。
对方的瞳孔里,就那么清晰的承载着自己的倒影,和气极中夹杂的一丝慌乱。
周瑜的确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明明早已身在沙场见惯了累累白骨,却有些怕眼前这个人,死了。
自己在关心他,那种不同于其他人的关心。
而此时,孙瑜已凑了近来。四目相对,他的唇,已经近在咫尺。
“公瑾。”那人的眼睛直视他,不同于往日的,全然敛去了玩闹之意,还隐隐透着一丝沉稳的安慰——
“人死不能复生,你得学着,忘了他。”
第九章 一剑之债
曙光初露,一众大军疾驰在山道上。
吕蒙不禁看了看旁边铁青着一张脸的孙瑜。
自打上次他和中护军吵完,便保持着这般谁也不理谁的架势,从拔营进军直到现下了。最后的战略部署,也是用了他的计策,只不过是由中护军领了那支做诱饵的部众,而抄后路,一举歼灭反贼的任务,倒托给了他们。
本想同周瑜一路,却被他安排给了这小子做副将,真懊恼万分。此番故作疑兵,可不仅仅是鼓噪呐喊而已,必要死死拖住敌军,真刀真枪搏杀方可,凶险的很,万一有个什么闪失……
想到这里愈发愤懑,心下思量若不是中护军对这个孙瑜甚为不信,又怎会叫自己远离他来牵制此人,本来痛痛快快一场仗,就因这劳什子的“主公亲族”,平添出这许多麻烦,如今他还一副如丧考妣的嘴脸,叫下面的将士又情何以堪!
孙瑜感觉到了身旁人的怨气,也不理,只打马加快了速度。
算来时辰,周瑜所部此刻也应将那贼兵主力拖入谷中殊死缠斗了。军情万急,须臾有变,迟了,则必会生出事端。何况那人执拗的性子——
前几日,他们确是大吵了一架。
只是外人看来,此为二位主将的谋略歧别之争,真实的原因却只有他们二人心下清楚。
这是一场活人败给死人的争斗。
那个难缠的周郎偏生不肯忘记孙策,连多言一句“他”的不是都不行,导致如今连句话都不愿与自己说了。孙瑜此刻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该高兴呢,还是该苦恼。
而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现在的关键之处在于,是周瑜领着那帮兵勇去做了诱饵。
这计,本是好计。
征伐多年,孙瑜对自己战略上的判断力一向有信心。
而带队的主将调了个个儿,却吃不准了。
周瑜太在乎那些兵的生死,必将大大影响他的智计决断。往日他操控三军时,断不会出现此种情况,冷静沉着,无非是因为指使的不是他与那“孙策”自己的兵嘛。
可他真与自己杠上,却是一点法子也没,只得由着他去。
要是真的出了什么事儿……
孙瑜实是不敢想下去了。
于是那些疾驰去剿贼的兵士,就看着他们的主将和副将,一个的脸色比一个难看,手劲儿大的就像是要把马腿抽断。
待到了谷口,里面已是杀伐之声大起,血流成河了。
周瑜在乱军丛中远远一望,见“孙”字大旗飘扬,顿时安心了许多。
来时究竟是未曾想到,这贼兵,竟然比预料之中还多。若不是这一次倾巢而出,还真是难以根除。适才望着如溪流入海般涌来支援的各处贼首,一面暗暗懊悔所带兵少,怕是不一定撑得住;一面冒出了个更奇怪的想法——
若是他江南孙家子嗣再多些,都如当年那混蛋般骁勇,也许这江山……能拿下的快一些罢。
却便立刻想起只那孙策一个堂弟,就够讨厌的了。
枪戟如织。援军一到,他便从苦撑变为了突进,见前无退路,后有追兵,腹背受敌的贼兵果然已大乱了阵脚。
可做了这么多年杀人越货的勾当,这群山贼也并非善类,见后方突不出去,反都向着周瑜这边来了,一个个杀红了眼不要命的架势,抱着干掉一个赚一个的想法,便是见了阎罗打了十八层地狱也不冤。
不禁微微蹙眉。
看着身边的兵卒越来越少,自己最担心的事儿还是发生了。如此的确是可将那贼寇一网打尽,可跟着他这么多年的兄弟也就都搭进去了。
回身将一人穿喉,便立时拔出剑,直指着紧挨山根一条小道,给周遭的将士比了条路。正面冲突只能吃亏,倒不如从狭窄部分杀出一条血路,迂回出去与孙瑜所部回合,再占个高处矢石齐下——反正如今贼兵已被引逗的尽数入谷,突出一个算一个,总比在此送死好的多。
而自己,自然勒马断后,剑锋所向又是一人头颅,温热的血便溅了一身。
孙瑜看他举动,却是鼻子也要气歪。
听闻那蜀汉有个赵子龙勇武过人,每每兵败总是断后,使得部将皆能全身而退——他这莫非是要学学不成?如此多的敌军,又是如此逼仄的地势,便是那赵云怕也得掂量掂量,他以为自己是谁啊?吕布再世?
不禁大为懊悔。这个周郎,用兵出神,运筹帷幄,却到底是个帅才,只打得大仗,这般巷战般的缠斗,还是经验不足,以前自己剿山贼时,总觉得让他参与便是大材小用,如今看看,真是应当叫他观摩观摩的。
自然此刻。周瑜也是有些惴惴了。
他胯下的战马已经开始左摇右摆,看来是战的久了乏力所至。如此多的兵都挤在一处,向外突围的速度太慢了,而面前的敌人涌上来,潮水一般,杀也杀不完。
突然眼前一花,已是马力不支,摔倒在地。
这下便是更处弱势。只能提了刀,与对方近身而战,但终是以一敌百,刀锋剑刃从四面八方刺来,稍有不慎,就得葬身于此。
正低头堪堪避过一枪,忽然听得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
“公瑾!!!”
接着便听到了一声奇异的剑锋入肉之声,感觉到腰上一紧。
是那人站在自己的背后,揽住了自己的腰,竟有些像个环抱的姿势。正欲挣脱,却忽然看见——
半柄剑从他的左肩胛露出来,血粘附在肩上,一滴一滴落下来。不难想象,他后背的地方,必然站着一人,握着这剑,生生把他肩背,穿透了。
终于明白刚才那剑音,为何如此古怪,那是金属与肩胛骨摩擦的声音。
那人的脸却近在咫尺,苍白的有些像是死人。转过来,却硬生生扯出个笑。
“叫你让我领这队兵,偏……不听。我告诉你周公瑾,你欠我一剑。”
不知道从胸中忽然涌出的那股酸意是什么,但却可以确定,如不是他,这剑,就该刺在自己身上了。
后面持剑的山贼头目一看,心下倒是大喜,一个主将没砍死,砍死另一个倒也是好的,便欲把剑拔出来,再刺一下,彻底了结了眼前人。
可谁也没想到,此刻孙瑜做了一个更为令人惊骇的举动。
他迅速的就着剑锋,把自己送了上去,向剑柄处倒退着,刺入他肩胛的剑,便露出来的越来越长;他也与身后的贼首,越挨越近。
周围突然变得静的很,那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只听得到骨头与剑摩擦出的吱吱声。听得人,汗毛都似要竖起来。
而持剑的贼首早已吓傻。他出道这么多年,从未见一人,如此悍不畏死。
周瑜就被那人带着倒退,发觉自己腰上那一片衣襟,已被他右手流出的冷汗湿透。
待那柄剑完全从孙瑜身上透过,他反手一个肘拳,将身后的贼首打倒在地。
整个动作,只有一瞬间,却觉得好似过了好几年。
那一瞬间,周瑜只闪过一个念头。这般不怕痛,不怕死,锋利狠绝的脾气,他此生只见过一人。
孙策。
第十章 泪
当周瑜将那看似铜皮铁骨的人带回临时搭建的营帐,他却已经晕死过去了。
触手,便觉他额头一片滚烫。想必是那贼首剑上不太干净,内里溃感,才有此高热之症。如此,倒是麻烦的紧。
原本扎下的军寨离此处尚有十数里,那老迈军医赶过来还不知何时,看来只有自己处理。
但周瑜目前的首要所想却并非此事。
“伯符。”把手掌置于他面颊处轻轻摩挲,语音却含着一丝试探。
不得不承认,近日来,有许多事,自己都太过糊涂了。
可现在又不是问根究底的时机——孙瑜受此重伤,他们只得撤军,那已被消灭的大半的残余贼党竟也在山落中扎下了营盘,似乎要做困兽之斗,与他们决一死战了。
的确是需等到回去再做计较,可人昏沉之时,往往最容易吐露真言,不是么?
那人仿佛听到了他的话,微微蹙眉——
“公瑾。”
周瑜觉得一颗心,都似要跳出胸腔了。
“你……”那人却又轻轻动了动,还是没有睁眼,不过是换了一个不让自己那么痛苦的姿势。
“你……欠我一剑。”
只得轻轻叹了口气。看来此事,真的要从长计议了。
眼下还是给他治伤要紧。
用力将那人摇醒,见他迷茫的眼神望向自己。不多解释什么,便扶他坐起,又离塌去斟了一碗酒,径自端至他面前。
孙瑜看了看那酒,笑了,只是声音嘶哑,听着总让人不那么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