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料孙权却忽的收回了眼神,望着他,亦将已伸出的手握住。
“公瑾和孙瑜将军,近来可好?”
周瑜的眼睛张得很大,他不知道孙权下面究竟要说什么,但直觉告诉他,他并不想听。
孙权却只是自顾自的说下去。
“他与我哥,很像罢。孤有时喝醉,还常常认错呢。”
周瑜迟疑了很久,却仍是一字未吐,只是紧紧盯着面前人,待他接着说。
孙权却避开了他的眼神,垂首微笑道——
“不只是容貌,脾气,性格,连那份霸道……俱相似的很。”他轻轻拍了拍周瑜手背——
“还有对公瑾。”
此番,他的头却抬了起来,眼神中饱含着理解与恳切,可周瑜却觉得那里面有把利剑,割着了他的骨血,钝钝的痛。
“他倾慕公瑾许久了。还常常四处向一些故人打听你二人在一起时的轶事,连孤也告诉了他不少。”
他又淡淡笑了笑——
“现在他对公瑾的了解,可一点儿也不比兄长少了。”
周瑜的眼神已茫然。
孙权却依然盯着他的眼睛——
“公瑾若觉得与他两相交融,孤便放心了。你与兄长之间……做弟弟的实清楚的很。兄长走后,看你一人孤单操劳,心下确有不忍。”
接着他便缓缓站起,负手而立,背对着周瑜。
“公瑾看此处坟茔,上覆的草木已如此荣茂,兄长在此处长眠也近十年了。”
他长叹一声,转过身来,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周瑜——
“有个人代替兄长照顾公瑾,总是好的。”
一君,一臣。
一是昔日兄,一为昔日弟。
却如此一跪一站的对看着,仿佛都在等待什么。
周瑜却霍然而起。目光没有望向孙权,只是紧紧盯着地面。
他抱拳,肩却在微微颤抖。
“主公说笑了。臣对讨逆将军之情,从来未变。”
他闭了闭眼,吸了一口气,接道——
“臣请同吕蒙,程普等共领军赴南郡,为主公荡平荆襄,请主公准。”
孙权微微瞥了瞥他。
没有孙瑜。他心下了然。
于是,他只是拍了拍周瑜的肩——
“公瑾想必还有话和兄长说,便留一会儿吧。孤先回了。”
周瑜一个人静静的站在风里许久。直到自己空洞的咳嗽声将风声打断。
后来,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府的。
他亦不记得唤小厮要农具时,那小厮惊愕的眼神。
他只记得一件事。
“公瑾看此处坟茔,上覆的草木已如此荣茂,兄长在此处长眠也近十年了。”
但凡古战场,流血漂橹,尸首无数。
几年之后俱是水草肥茂,百花俱开。
一座坟茔,十年草长,必是下有尸首。
孙策的……尸首。
初入夜时,吕蒙前来拜会,周瑜却已经出府了。
问了看门人,看门人却道不知,只晓得大都督带了些农具,去了南城门外。
南城门外……
吕蒙清楚,那是他这辈子唯一牵挂过的人,埋骨之处。
埋骨之处。
当周瑜将那一具森森白骨挖出之时,他已不知自己是该笑,还是该哭。
微凉的骨殖,在夜幕笼罩中,发着微微的磷光。
周瑜便伸手。
修长的手指缓缓从那骨殖的头部抚下,一块一块。
他几乎摸遍了每一块遗骨。
摸到大腿骨的某一处,坑洼的感觉令他不禁俯身去看。
一道小小的凹痕,突兀的出现在胯骨下的七寸处。
周瑜紧紧闭上眼。
“喂,公瑾,屁股受伤有这么好看么?你总是盯着看?”
“我江东之主,竟分不清屁股和大腿么……”
长寸余的伤口,箭伤已见骨。
秣陵城。
再睁开眼时,胸腔内又是一阵疼痛。
他以手捂口。
白皙的手,染上鲜红的血色,与那暴露在外的骨殖,竟配成了一幅诡异图画。
周瑜只是又一声不发的将那具骨架默默掩埋了起来。什么都没有想。
直到有个人,纵马来寻他。
第三十二章 对不起
内殿门被人大力推开之时,周瑜已在赴南郡途中。
孙权放下手中书卷,只淡淡瞥了一眼,便看见孙瑜红着一双眼睛闯了进来。双手握拳,有些微的颤抖。
他撩袍坐于孙权下首一桌案边,开口,语声却是极力压抑的愤怒。
“仲谋,你跟你公瑾哥说了什么。”
孙权却未看他,只是盯着面前书简,轻轻答道——
“哥,你记得公瑾是我兄长,可还记得仲谋是你弟弟么。”
啪!
孙瑜却拍案而起,一脚踹翻了面前的案几,指着孙权,眼里的怒气迸发了出来。
“我问你……你对公瑾……说了什么?!”
他几乎是吼着说出这句话,终于令孙权抬眼望他。
孙权看了看他,面上的表情却未曾变一变,只顺手又拿起了那一书简。
“无他,不过是让公瑾搞清楚,孙策已经死了,纵使他欺骗自己,亦不可让死人复生。”
这话,孙瑜却早该料到。
前夜,那双对着自己的,隐藏着无尽痛苦的眸子,竟依然在眼前浮现。本是一路愤懑填胸的来寻孙权,待他真说出这句话,却又无法指责他什么。
孙策未死一事,除孙权外不再对他人言起,本就是他当初的承诺。
一腔怒火竟骤然化作了无尽的颓丧。
“仲谋……”
他大笑着后退了两步,却笑的有几分癫狂。
“对公瑾,你可真狠得下心!”
“够了!”
一卷竹简就这样被孙权从手边掷了过来,堪堪擦过孙瑜的耳际。
后者从未想过,他一向乖巧温文的幼弟也有如此一面。
他看着怒极的孙权,怔了一怔。
“哥你有何立场斥责我……”孙权瞪着眼,眼中却有一泓哀戚的水色。
“这天下,是你和公瑾哥打的,向来,无我一份……”他语气略略低了低,却复又高昂了上去,已几近嘶喊——
“你知道那些老臣,氏族都是在背后都是如何想我?!一个连战功的没有的主公,在他们眼里永远是废物!废物!”
他似已失控。
“你说……你说不让我为难,可赤壁之役,你收敛了么?你究竟是谁?啊?哥你告诉我,你是谁?孙瑜,还是孙策?”
他忽然冲过来,大力的摇晃着孙瑜的肩,看着他的眼。
“哥你告诉我……一个在庆功宴上都不会被人提到的主公,还是主公么?”
孙瑜看到对面人眼里,已隐隐含了泪。
他错了。
仲谋说的是对的。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
他心底,依然有对战场,对征服,对天下的渴望。
周瑜是他回来的目的,却亦是他回来的借口。尽管他自己浑然未觉。
这份渴望,在赤壁一役,已暴露无疑。
他和周瑜,本就是两团火,只要凑到一起,必会互相激发,成为众人的领袖。
军士们自那一战过后,对他和周瑜的拥戴,很显然已超过了他面前的这个主公。
八年前,是自己的冒失令一个尚未长大的孩子背上了固守江东的重担。
他却对这孩子的辛酸委屈一应未闻。
而如今,他更让这个孩子觉得惶惑,恐惧。他将陷孙家江山于飘摇。
“我没办法啊哥……我没办法……”孙权已经失神,他眼光不知看向了何处,只是絮絮的念着这句话,接着缓缓的抱住了他。
“我想留你在我身边……可我不能在你们的阴影下……做个傀儡啊……”
孙瑜已说不出话。
此孽,此恨。竟全拜于他一手。公瑾的苦,公瑾的痛,根本就是他的放肆张扬带来。
他只能苦笑着缓缓抚上孙权的背。
“哥,对不起你。”
公瑾。
我孙策,原来一直是——
是这么个混蛋。
一众大军行驰在官道上。南郡,便是他们将要去攻陷,去进取的目标。
吕蒙有些担心的看了看他身畔的主将。
自两日前周瑜从城南回来,脸色便难看的很,苍白苍白的,像是失了血色。可问他什么,他却偏偏不肯说。
他有旧疾,这是吕蒙早便知道的。
这病根儿怕是在讨逆将军走的那一年就落下了。
他颇通医理,有时吕蒙未打招呼便去府上,还曾撞见他自行煎些药服用。
但吕蒙从不清楚那是什么病,几次试探着想问,那人却都敷衍过去。
现在看他这样子,真是担心的很。
正思虑间,却忽然见那人在旁一阵猛咳。咳的他用手掩住了口。
“大都督……”吕蒙刚唤了一声,却见他的手已经离开了唇,鲜红的血色覆在手掌上,黄昏微暗的光线照耀下,竟看得触目惊心。
“大都督!这……”
周瑜却抬手止了他。
他微微皱了皱眉,轻道——“我无事。”
又转头看了看吕蒙担忧的脸,长叹一声。
“今日之事,子明切不可向他人提起。”
病来如山倒。虽早便知道患此病必是年命不永,却没想到一发作,竟如此的猛烈。
胸中如堵,如被某物撕裂。
两天前。那人离去时的眼神,好像烙在了他心里。生生的疼。
那夜,周瑜便在坟前,一直枯坐到了孙瑜来寻他。
孙瑜戌时前来周府,却找不见人,闻吕蒙说了他在此处,策马而来。
隔的老远,便见他跪坐在碑前的身影,夜色中显得愈发孤单。
他无暇思考周瑜为何会来此,却只是不忍见他这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