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瑜闭了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甲子。风起。
江北的曹营已隐在了重重船阵后,只隐现出一些模糊的影子。黑压压的艨艟巨舰便如暗夜中择人而视的妖魔。
曹操于中央楼船上临风而立,望着这从未一见的宏阔船阵,如此气吞山河的景象,历来是由自己所造,以后,也还会由自己所造。
忽的,眼中出现了一队船只。由远及近。
他想起前几日细作来报,程普与黄盖在军中大骂周瑜,全然失态。
他亦想起自己是曾允了黄盖的请降书的。
对此事,却终是半信半疑。
“降!降!降!”
那十艘船上众人齐声鼓噪,身处船阵中央,也听得明明白白。
从旁副将问道“丞相,可纳降?”
曹操眯了眯眼,却止了他。他看着那队走舸愈加的近了。亦愈加的快了。
太快了。满载了兵器军士的船,怎会如此快。除非……
曹操瞳孔倏然睁大。
“放箭射住!”
来不及了。他的眸中已映出了火光。
那十艘快船已经变作了十个巨大的火球,借着东风之便,如惊雷般滚滚而来。而船上的人竟依然拉扯着风帆,以手橹加速,全然不顾已置身烈火之中。
那船上的兵士就在飞蝗般的箭雨,滔天的烈焰中控船冲了过来,他们口中的呼喝也有了变化。
“破阵!破阵!破阵!”
曹操只是呆呆望着。他从没尝试过这种滋味。
失败。
他从眼里的景象中,品到了失败的苦味。
“跳船!”
在黄盖的最后一声大吼中,曹军的船阵自头船起已燃成了巨大的火龙。剧烈的火焰掀起的热浪,如薄刃,如朔风,幕天席地,飞灰迷住了眼,火光吞噬了天地。
赤壁。
已经燃成了半壁胭脂色。用血肉,用兵戈,造一川烟火。
火势已不可挡。
东南风急。那些妄图拆断船间铁锁的兵卒,便成了火中焦炭。
江水已滚烫。本是锦绣山河,却变成修罗场。
“周瑜!!!!”
曹操依然立于船头,望江怒吼。却已是回天乏术。
“丞相,火势太急,要烧过来了,弃船吧!”
“你说……什么?!”曹操转过头,猛的揪住那人前襟,眼中已变得一片赤色。
“在……在下……”那副将已吓的半死,面对如此的主公,却是再无力说出半句。
曹操却松了手。
“撤。”他缓缓低头,眼中却不复方才的气焰燃天。
“死守陆上大营。”
江东大营中,却早已沸腾。
早在那赤壁火光燃起的一瞬,他们便都已忘了自己身处何处,只知道这片火红的天地,便是曹军八十万大军的埋骨之处,是江东不会消弭的城墙屏障。
马已在嘶鸣。
人已备金戈。
下一步,便是破了曹军的江北大营,直捣黄龙。
将台之上,那人一袭红袍银甲,在风中亦如烈焰舞动。
“公瑾。抚琴一首吧。”
“何曲?”
“破阵歌。”
第二十九章 赤壁(下)
破阵歌。
许多年以前,当他抱着老爹的的尸首归来时,周瑜坐在一株枝繁叶茂的大树下,膝上一具琴,手中一壶酒。
记不清是如何大口吞咽着口中酒,酒的辣味烧灼着喉咙。
记不清是如何将苦涩的泪水混入苦酒中,茫然而不自知。
只记得他抚琴而作歌。
那是他第一次听周瑜唱歌,也是最后一次。歌声不是糯软的江南小调,却像是北方的胡腔。
他唱。
儿须成名酒须醉。
现在,那人背后是滔天的热焰,眼中是自己不复少年的面容。
他说。
“三军在前,抚琴无趣,瑜为各位击鼓壮行。”
他缓步走向高台上金边战鼓,红色的披风在身后飘扬。鲜艳的赤色,挟卷了半红的天际,燃烧着每一个沙场百战儿郎的魂魄。
鼓声起。
鼓无七弦,却生生敲出了破阵歌的韵律。他发髻已乱。双臂翻飞,仿佛在舞。
他便如那团火。鼓声恰似奔雷隆隆,伴着嗜血的欲望一起,敲到人胸腔中去。
兵器滚烫。心滚烫。
生死之搏,一生又能有几何?
忽的,鼓声顿,骤风歇。
那人转过身,手中斟满烈酒一樽。
破阵。
这是一曲江东的歌。他望着他,他望着他们。
他举酒。他与他共在,与他灵肉俱和。骨肉之亲,以情做骨,以神为肉。
他眼中是他们共同的天下。
“儿须成名酒须醉。”
他目光闪烁,仰头酒尽。
他亦望着他笑。他的笑,曾让千万男儿舍生忘死,曾让弱者仇敌闻风丧胆。
他大喝。
“天地为剑我为锋!”
须臾。这校场中央的全部士卒,齐声大喝,震断江水,声击长空。
“我为锋!”
程普,韩当,蒋钦,甘宁等率群将共举酒一樽。
鼓声又起。铿锵而鸣,声如金石。
孙瑜面向三军。酹酒阶前。
“敬破虏将军!”
咚!
众人高喊。
“敬破虏将军!”
他面向东方,复又酹酒一觞。
“敬主公!”
咚!
几个老将的眼眶已湿润。
“敬主公!”
霎时,那击鼓之人半转身来。腰身微侧,上身后仰。他一手持槌,一手持樽。他开口。语声朗朗,透了上空霭霭云层。
他遥望台下万军,酒已将就唇。
“敬,讨逆将军。”
排山倒海般的呐喊。语句已不清,却只剩下血性的嘶吼,从躯体深处爆发的声音。
台下黑压压的不见人,却见一片兵戈映着火光,雪亮。
“敬讨逆将军!”
咚!
咚!
咚!
营门大开,万马奔腾。领先那人金甲长槊,带着万夫莫挡的骁勇,一骑绝尘。
“江东!江东!江东!”
遇敌杀敌。遇神弑神。他们已成了飓风,成了山崩海啸。挟着生者的怒火,死者的留憾。此时的他们,已不可战胜。
摧枯拉朽,势如破竹。
曹军江北大营城墙高为数丈,在他们眼中,却不过尺余土丘。
攻城的炬石,飞蝗般的火箭,再次将夜空照亮。一个在暗夜里生生烧出的黎明。
漫天漫地的血。曹军的,他们的。
杀!杀!杀!
这是每个人心中唯一的图腾。为家园,为妻儿,为祖先。
城门已破。潮水般的江东军士涌入之时,曹军士气已竭,斗志已衰。
“给我死死守住!”
曹仁疯了一般的喊着,他现在无力想什么别的,只想护了他的主公安然离去。他知道。他们败了。败局已定。
他看到一个人从城门中策马而入。万军丛中,他却只看到那一人。
如风雷,如闪电。那人的发梢还带着火星,那人的眼神里,有他们的尸首,有天下的版图。
他已经愣住。
“将军!”他的副将冲到他面前,举刀一架。
他什么都没看见。他只见那人举起手中兵器,带着凛凛韧风,从上直劈而下。
他一脸溅出的鲜血。赤红,温热。
他的副将已经两半。
那战马驮着半截身子,奔出几步始止。
他跨上马仓惶撤退时,还未从那一槊的锋芒中找回自己。
他只在恍惚中,看见了地下倒着的,千疮百孔的曹字大旗。
一地狼烟。
自古百战百胜者,岂有。岂多。
风云已散,何者称雄,万世不朽。
众将还营时,硝烟未散,却已有人摆酒以待。
欢庆的人群,热闹非凡的景象。
孙瑜勒马,未见那熟悉的身影。他回首寻觅多时,却见那人,负手立于江畔碣石。
他墨色的发在风中飞扬。他顾盼的眼神,就像这天际快要露出的第一缕曙光。
他翻身下马,向那人奔去。
胸中有什么不能息止。他想念他。他的想念,需要什么,才能填满。
直到目光相对。
直到近在咫尺。
“公瑾。”他开口,声音却嘶哑,还混着一丝心酸的情绪。
那人没说话,只是微微张开双臂,大踏步向他而来。
他扔下手中剑。
十数年前的再遇,其情其景,其心其人,已重现眼前。
他拥抱他。用他最大的力道。
却笑不出。想笑,笑声也哽咽。
最紧密的拥抱,近的能听到对方的心跳。那是多少岁月也磨不掉的,一样的频率。
他只得闭眼。他不需看他。多少年的梦里,他早已看过千遍。
周瑜却睁大了眼。
很努力的睁着,眼睛干涩,却没有制止滚烫的液体滑下。
多少年没这么不理智过了,他不记得。
一开始只是默默的流泪。
后来,他便伏在那人肩头,撕心裂肺的哭。
神佛。
这九天的神佛!
周瑜从不信鬼神之事,今日却诚心一拜。
能不能让我——
长陷此梦中,永远不再醒。
天地静谧。静的,仿佛只剩下江畔那一对相拥的身影。
后来,那场大火,连燃了三日三夜。不熄不止。
史称——
赤壁。
第三十章 慧极必伤
周瑜后来已经很难回想起那一天的事了,只记得自己哭的很累,好像把这几年默默咽下去的泪水都一次倒了干净。
接着,便是被孙瑜扶回了大帐。
那时,却似已近黎明。
周遭的将士都喝得醺然,早便回营了,倒是无人注意到他们。
而甫一进得帐子,孙瑜原在他腰上的手便转了个方向,将人直接压在帐壁上。
凑的极近,呼吸相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