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
“子明,咱们走。”
吕蒙紧紧扶着他,感觉得到他身体的每一次摇晃。他其实想说,大都督,别跟子明提“走”字——我不想听。
帐外,早已乱成一团。
程普站于将台之上,说话已几近嘶喊,兵士却依然窃窃私语,混乱不堪。
曹仁在城外大喝,“周瑜重伤,就要死了!”——除了这句话,他们耳里已听不到别的。对于孙吴的兵卒来说,周瑜,本身就是一个战无不胜的神话。若曹仁说的是真的,他们又要往何处去呢?
军中的神话已逝,他们的血,又为谁而流。
忽然,却听得一阵大喊从大军后方传出,声音雄浑,引得程普也转过目光。
“大都督在此!曹仁休得猖狂!”
吕蒙。
他牵着一匹高大白马,而那匹马上端坐着的,正是周瑜。
兵士们看到了。那确是周瑜,除了脸色有些许失血的苍白,倒是与平时没有任何两样。
他们的斗志,便即刻燃了起来。
那人的身影,便是一杆活着的旌旗。
周瑜开口,语音朗朗,声音不算大,却清楚的很。加上周遭肃静,便传了很远。
“谁说本都督死了?!”
程普却低下头,用衣袖揩了揩眼角。
这一会儿,周瑜已经策马,行到了军阵的最前方。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举起右臂。
太熟悉的一个动作。那些征战了十几年的老兵,那些初入伍的新兵,常常觉得,他们的命,其实就系在大都督这一臂上。
那高举着右臂的姿态,便是他们胜利的图腾。
他们就在等他挥手而下,坚定的那一句“出发”。
周瑜右臂已经挥下。
城门大开。他们便不要命的冲出去。
士为知己死。他们只是些战场上的渣滓,却仍有为人一死之心。他们知道的不多,却相信,跟着大都督,是永远也不会败的。
城门刚开了一半,曹军见到周瑜那一刻,便都愕在了当场。
接下来,便看到他身后的大军,如蛟龙般涌动。
他们不懂,周瑜究竟是人,是鬼,还是神。
他们亦不懂信念的力量。
厮杀正酣。一时间鼙鼓撼空,杀声迭起。城门口不大的一片地方,却成了两军交战的沙场。
周瑜一直肃立马上,从未动一动。
直到战事结束。
直到曹仁退走。
几乎所有欢呼的兵士回过头,都看到他们的大都督,如一具没有生命的草偶,从马上直直跌下。
吕蒙当时伸手接住了他。摸到腰眼,却是一片黏腻,赤色的液体明晃晃的扎了眼。
他有一瞬间,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后面的两个月,他更不知自己是如何过来的。
周瑜的咳嗽一日重过一日,那崩裂的箭疮似乎也没有什么痊愈的迹象。
他每晚都守在周瑜帐外,有时睡着了,便被猛烈的咳声惊醒。
他知道。那人几乎不能成眠。
可就拖着这般身体,他们竟然会和了刘备所部,直取了江陵。
荆州在握。
捷报一次次传回了都城,周瑜却屡屡隐瞒他的伤势。因此,传回去的奏表,内容俱是“臣伤未及骨,且已渐愈。”
只有吕蒙知道,荆州,是那个人,用半条命换回来的。
一年多过去。孙瑜从未收到来自周瑜的一点儿音讯。
他听到了各种各样的捷报,
却变得愈加急躁,茫然,担忧。
直到一日,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鲁肃。
见到鲁肃时,他确是大大的吃了一惊。
而后者却未曾给他做过多解释。他纵马而来,进了府内,连口茶都没喝,就说了句让孙瑜颇感意外的话。
“公瑾在南郡。将军应去探望一下。”
他却仍是不解——
“子敬为何远驰数百里说此事于我?”
鲁肃只微微眨了眨眼。
“听闻公瑾……在南郡受了点儿小伤。主公吩咐,此事只内殿重臣知晓便可。因此将军不知。”
“小伤?”
孙瑜心下却闪过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公瑾亲手所书?”
“正是。”鲁肃却叹了口气。“肃却以为……没这般简单。”
孙瑜的心一刹那间变得无比混乱,鲁肃的话也变得模模糊糊的。他却还是强撑着问了一句——
“为何?”
鲁肃只是正色而答。
“凭我对公瑾的了解。”
孙瑜冲了出去,有许多疑问,比如为何鲁肃不告知别人,却单单来寻他,都堵在了嗓子里。但他已无暇顾及这些。甚至连一声道谢都没有,他抽身便走。
其实他并不需问。孙权对孙瑜奇怪的态度,以及那日赤壁鳌兵,鲁肃无意中瞥见的,那一对拥抱的身影,都令鲁肃觉得,此人很特别。
为人臣,他本不该管此闲事。
但为人友,他却不得不管。
孙瑜已发了疯般疾驰在去往南郡的路上。
公瑾。
这便是他脑海里,唯一闪现的两个字。
第三十六章 送客
南郡太守府。
宽阔的庭院,周瑜却大多时候都在后堂休息。
近些日子,除了偶尔理些简要政务和去面见过一个名为庞统的异人之外,他几乎便不出门。
吕蒙倒是欣喜的很。战事刚结束,周瑜终于可以好好将养两天。
看来,自己前阵子的担心实是有些多余,这尚无几日,服了些药后,周瑜的身子倒是有了些起色,也能略微活动活动了,只是还不能长途骑马。
兴许,真能好起来也说不定。想到这儿,吕蒙便轻轻笑了笑,撤了炉子上的药锅,仔细滤了药渣子,便起身给周瑜送过去。
他自是不知这是何药。只知此药乃那宋姓老军医所配,倒是有效的紧。
他亦不知周瑜中箭那日,众将被支开后,那老军医究竟与大都督谈了什么——
周瑜躺在塌上,静静看着那医官,仿佛在等他点头。
后者脸上老泪纵横,却依然只还是摇头。
“大都督,这方子,小老儿不会开。”
“先生欺瑜不通医理?”周瑜低低的咳着——“瑜自知这扁鹊经中有一味药,可保人数月之内气力焕然,精神矍铄。”
“可……可那无异饮鸩止渴啊大都督!”那老军医见已瞒不过去,只得说了实言。“这方子至多保半年无虞,却是靠麻痹经络而生振奋之效,于身体是愈加无损啊。”
他抬手拭了一把面上泪痕,凄然道——
“大都督若静心荣养,卧床调息。或尚可有一年之期……此药一服,怕是至多……只半年之命了。”
“静心荣养,或可多活半年,又如何?”周瑜轻笑,闭上了眼。
“半年。快的话,已够瑜西进巴蜀。”
半年。够了。
只要打通要塞,了然川地形势,制出战略方案,剩下的事,俱可交予吕蒙。
周瑜望着眼前黑色的药汁,仰首而尽。
鸩尾。无妨。
却不料,正待吕蒙收了药碗,却有一小厮,慌慌而入,报外面来了一人,凶神恶煞,说要见大都督。
周瑜还未答话,吕蒙却皱眉道——
“何人?可报上名号?”
那小厮似是被门外人吓的都有些结巴。
“他……他自称是丹阳太守,姓孙名瑜。”
孙瑜。
一时间,周瑜与吕蒙俱都愣住。
他们二人目光相对了一瞬。吕蒙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没有忘记,大都督的咳疾,便是那夜见了孙瑜所犯的。
他不了解他们之间究竟有什么,但他清楚,不应让周瑜见他。
“大都督若不愿见,便称病即可。”
周瑜却轻轻摇摇头。
“他不会走。”
他抬眼,望着府门方向。他知道,不须多时,那人便是砸破了门亦会进来。
他转身入了内室。
“子明。告诉他我不想见他。”
吕蒙正点头间,那人已经破门而入。
上好的桐木大门,其中的一扇竟已经俱都成了碎片。那人闯入,衣衫凌乱,虽看起来疲惫不堪,眼神却还是锋锐的很。
吕蒙实并不想与他敌对。可实是万般无奈。
那人见了吕蒙,也不多言,却只是大步向他身后那扇门走去。吕蒙很自然的伸出一臂,将来人拦下。
他不顾那人瞪视过来的目光,只淡淡道——
“大都督不想见你。”
孙瑜却斜睨着他,短促的笑了一下。
“那得他自己与我说。”
“你!”虽是看惯了此人的不羁傲慢,却是首次如此心生厌烦。他忽觉得面前那张英俊的脸看来极为面目可憎,忍不住一腔怒火便迸发了出来。
孙瑜的面色亦愈加难看了。
两人几乎什么都还没说,便在同一时刻动上了手。
近身骁战。却是谁都不曾拳下留情。
在腹部被孙瑜打了第三拳的时候,吕蒙终于一个扫堂腿将那人绊倒在地。
接着,孙瑜便咬牙切齿的站起来,狠狠对着他的脸便来了一下。
便在两人都斗的难解难分之时,门忽然开了。
霎时,他们俱都停手。
周瑜着一身素袍,便站在他们面前,面容冷峻的很,没有什么表情。
孙瑜怔怔的望着这个已有一年多未曾见过的人。
他看到,他的面色,比之前,似更苍白了些,也消瘦了不少。
不禁心里发酸。
本以为是满腹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末了,他只是嘶哑着嗓子,讷讷道——
“公瑾。”
周瑜却未曾看他,眼神飘向了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