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必与孙权不睦。否则也不会在人前念起先主的好处……”他微微眯了眯眼,又长叹一声——
“只是没想到,十年了!他对孙策的忠诚,竟能一深至斯。”
生前功名显擢山河独拥,却畏惧身后寂寞西风冷。
曾念王天下者,必孤寡。
孙策,你竟成了例外。
许久后。
程昱见曹操已恢复了平静,便复又问了一句。
“丞相,那此事……?”
曹操却略略抬起一臂,示意他近前。
“此事未完。”
“从周瑜所部中找个可靠的人,把周瑜对蒋子翼所言,一字不漏,过给孙权。”
说罢,他便又闭上了眼,似是不愿再提此事了。
程昱知道,周瑜之于孙策,使他忆起另一人之于他。
他不再多言,只是悄悄的退了出去。
江风冷冽,却能使人清醒。
周瑜便站在江畔草野观星,却未曾看到任何利于他们的天兆。不禁心内悔愧。读书多年,却对奇门遁甲,天象玄异之学研习甚少,总觉是鬼神之说不可信尔,如今却实实的栽了个跟头。
心中烦闷,便不自觉的咳了起来。
顿时便又是满口血腥之气,一丝温热液体,从唇角流出。
慌忙用手抹去,却忽觉得肩头一暖。
不必回头,也知必是件狐皮大氅。
正待如往常般拍掉那人还附在自己肩头的手,后身传来的温儒语声却使他警觉自己认错了人。
“都督,江边风急,这是为谁风露立中宵?”
回首,果见那人依然轻摇羽扇,遮住半张脸,只有一双眼眸隐含着睿智,似笑非笑的望过来。
诸葛孔明。自上次,便知绝非凡品的人物。
便紧了紧肩上披风,笑道——
“先生此来,莫不又是有何激将之事?”
孔明的面色似是变了一变,随即便恢复自然。
“都督好生凉薄。此番亮本是诚意前来相谈。”
他将手中羽扇放下,从后绕了过来,与周瑜并肩而立,遥望着天边淡淡的河汉。
水天一色。细碎的星光洒在了江面上,显得那波涛竟看似璀璨夺目,不可逼视。
“好河山,好战场。”
周瑜看似已经忘了孔明的存在,只是自语,目光亦仿佛融入了波涛,在星光照耀下,锐利的灿然。
“都督好气魄。”
孔明亦不在意,只是淡淡接了一句。
周瑜却知他话中有话。
对孔明此人,谈不上厌烦,但也未有好感,更何况他本是刘备麾下,转的是怎样的心思,心知肚明的很。
因此周瑜便也只是淡淡续道——
“先生有话。”
“无话,无话,不敢妄言。”那诸葛却忽然大笑了起来,执扇躬身一礼,宽大的袍袖便在风中飞舞。
“怕在下说了,都督却说这是鬼神之论,唤了左右,将诸葛妖道推下去砍了。”
“本为结盟而来,如此死法,太过不值。”
周瑜静静看着他。
他说着怕,眼里流露出的东西,却是不怕的。
而周瑜已经意识到,自己确是错了。孔明。只怕他不仅精通天文演象之术,更专于洞悉人心之法。
当即心念一转,便是也躬身一礼——
“瑜怠慢先生了。”
小臂瞬即被眼前人托住,抬头,便对上了一双不再掩藏的,灼灼的眸子。
“都督言重了。孔明敬重都督,何来怠慢。”
周瑜便起身,只是望着他,不发一言,只等他开口。
孔明自然会意。
“自都督上次议战时提及火攻之策,亮便夙夜观天象十日之久。断何日风起。”说罢,他伸出持扇一臂,遥遥指向了头顶无垠长空。
“都督请看。月在壁宿,伴以从星,东北之行。”他顿了顿,收回目光,直视着周瑜——
“待月至箕宿……”风鼓起他的衣袂,整个人仿飘飘若仙。他的声音,亦如在天际般莫测遥远——
“二十日甲子,东南风起,三日始止。”
孔明望着眼前人。看他眼里闪过激动炙热的光芒,亮过天上群星。
那人深深一拜——“瑜,谢先生相助。”
自知已不必扶,更不应扶。只是轻摇羽扇,开口,却是半似放松,半似感喟。
“非亮。”说罢,依然将眼神定在那已经直起来的挺拔身躯上。
“乃天。天助——周,公,瑾。”
一字一顿。便似要让眼前这个风神绝代的男子,永远印在自己脑海里。
也许是已料之,经此一别,便再也无缘再见。
两人又是相顾无言。也许此刻,任何言语都苍白。
孔明回身告辞,只留下一句——“都督,气魄雄浑者必自傲,自傲者,过刚,易折。”
周瑜只是不语。
孔明笑笑。深知再说,已是无用。缓步离开。
赤壁,那便是孙吴,抑或他,辉煌的顶点。
周瑜目送那人消失在江畔薄雾中。
负手长叹,话到唇边,却是刚才本该说给孔明的言语。
“瑜并非不知,委屈之道,却不能为。”
山笼水雾,烟波浩渺。惊涛拍岸,一番壮阔山河。却是烽火燃尽,铁蹄踏破。
一人之死。
比这一川山河,这孙家山河,又如何?
我要见,东吴战旗——
插遍这神州河岳。
我要见,那人的笑,
将这天下囊括。
第二十八章 赤壁(上)
十九日,夜。
所有部署皆已定。中军大帐内的将领团团围坐,却静得能闻风声。
大战前夕,往往最为平静。每个人胸中的热血都在臌胀着,只等迎风飘来的金戈之声将它撕开一个缺口,然后逆流,奋马,去杀戮,去吞噬,去克敌,去取胜。
大帐外灯火通明。注定永载史册的一夜,漆黑的天幕已遮不住它的绚烂。
周瑜对着军力部署图深深望了最后一眼,缓缓转过身来。
面对群臣,面对这群愿意与他共生,与他同死的将领。
今夜,便将押上他们所有人的性命,孙吴的未来,做一场豪赌。
“黄老将军。”他开口,声音很稳定。
“着你驾利舰十数,引次于前,待近曹里距之内,聚众称降。待曹军松懈纳降,再举火燃船,借东风之力,一往而前。”
黄盖抱拳正道——“领命。”大帐内令人压抑的寂静却被一人打破。
“不可。”语声很沉,带了不怒自威的压迫感。
众人便纷纷回头去看,却见是那从未随他们战于沙场的主公宗族,心中皆觉此人并不可靠,却又被他语音所摄,加之那一张酷似孙策的面孔,竟无端生出一股威严,便都噤声静待他说下去。
孙瑜长身而起。面向周瑜肃容道——
“大都督,我知你已用计使黄老将军诈降,但曹操恐难信尔。”
周瑜眼神闪烁。他也紧紧盯着那进言之人,缓缓道——
“将军,何以断定?”
“就凭我。”他目光锐利如鹰。
“若我是曹**不会信。”
本是无稽的理由,却没有人提出质疑。众人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当年孙策尚在之时,也常常仅凭一己便下断金之言。从未有差。今日此人,却令他们有些恍惚,分不清面前站着的,究竟是何人。还是不是那战功鲜有的孙瑜。
于是,他们便俱看向周瑜。
周瑜信了。
他平静的续道——“那依将军之策?”
那人抱拳,头却未低下。“称降但不待纳降。曹军不会纳降。他们会在我军尚未起火之时,乱箭射住船只,火便不能起。只有趁他们观望之隙,即刻起火,着人控船疾速而下。”
众人皆哗然。连周瑜都是轻轻摇头,面露为难。
“不可。”他目光瞬了瞬,接道——
“如此,是置黄老将军于险地。”周瑜清楚,若是不待纳降便举火将船烧燃,再以很快的速度冲过去,虽较为保险,可防曹军临事反悔,但船上的人,是必须一直控船不得离开的。如此,很可能要将命都搭进去。
“哈哈!”
孙瑜却忽然大笑。
“将军百战死。惧者尚苟安。”他抽出腰间佩剑,横胸而持——
“在下年少德薄,却自认孙氏一门,万无偷生之理,只应马革裹尸还。此番战事我军水陆并进,不才请都督允我一个陆战先锋,剑如军令。如不胜,便将我头颅拿去罢!”
“允他!”
本都是血性男儿,被孙瑜这一番话说的血脉贲张,还不待周瑜点头,已有人吼了起来。
周瑜未语,只轻轻颔首。眼里有什么在燃烧,噬天暗地。
记不清已有多久,没在临战之前,被谁点燃。
黄盖却没有望向周瑜,只是紧紧盯着那豪言之人,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什么。
孙瑜便也看向他。
“黄老将军。”他顿了顿,轻轻道——“主公不在,孙家现只我一人,可否能容在下问你一句话?”
黄盖说不出话,只点了点头。他明白了,他看到一个人的影子。
“黄公覆。”
他站着,周身散发出的气势已笼住了所有听他讲话的人。
“可为孙氏一死吗?!”
那说话之人语声激烈,已几近低吼。
“老臣……”黄盖却已经哽咽。他回到了那些峥嵘岁月,身边伴着的,是他们攻必胜,战必克的少年将军。
他俯身而下,以首顿地。
“万死不辞。”
忽然,几乎整个大帐的将领俱都跪下。雪白的披风,连成一片。
“臣,万死不辞!”
他的目光却已恍惚。望向周瑜,后者只是抬头紧紧盯着大帐穹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