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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三个怨种前夫(妤芋)


这儿比我想象的还要鲜活,墙上充满了五颜六色的涂鸦,连脚下的街道都是。每个年轻人在说说笑笑,手舞足蹈。不远处的店铺上挂着用红色玻璃碎片串成的风铃,在风中叮当作响,几个年轻人蹲在下面一边喝酒一边在地上画出几道横竖线,下五子棋。
我好奇战况,停下脚步观望了片刻,立即就有年轻人招呼我,“老爷子,要不要一起来玩儿?”
街头表演和行为艺术也是司空见惯。走到下一个红绿灯路口,我遇见一个弹奏吉它和敲打各种洗脸盆的乐队。和这儿相比,穿着一件格子毛衣和休闲裤的我,实在太普通,普通得反倒另类了。
我漫步在街头,发现在这儿,脱俗才是主流。我想起刚下飞船时看到的标语,‘拥抱艺术,突破套路!’那么,突破套路会不会也反倒成为一种套路呢?
当然了,这都是我的瞎想。我没有任何企图指点这些青春洋溢的年轻人的意思。
按照地址,我顺利到达柏砚的工作室。
从过去到现在都是实打实的行动派。明明他和我一样,才退休仨月不到。我至今为止都还在家宅着,他却已经敲定好了新的养老活动,买下了工作室,还完成了基本装修。
不过……说工作室也不对。
谁家的工作室会用砖头垒砌成墙,严严实实地堵住朝向街道的展示橱窗?
我啼笑皆非地柏砚的工作室,从外看,它就是一堵墙,没有招牌,没有名称,更看不到里面。看起来,完全不欢迎别人的拜访。和这条街其它挂着各色招牌、装修眼花缭乱的店铺式工作室简直格格不入。
所以我该怎么进去?直接用头撞吗?那必然不是。
幸好我聪明绝顶,问了几个热心的年轻人,我成功绕到了这排商铺的背后。每个工作室的背后都是独立院落,而柏砚的那个最为显眼。他的院落里有一棵高大的梧桐,差不多三层楼这么高,枝干粗壮,枝繁叶茂,树冠如同一把巨大的伞,覆盖了整个房屋,和我院子里那棵有过之而无不及。
“冬冬!”
打开门,见到我,柏砚难得露出意外的表情。他下意识低头,看了看时间。
“我提前到了!自己找过来的!”我得意地问他,“是不是很厉害?”
柏砚露出个很淡的笑。他配合地点头,“厉害。”
和被砖头堵死的外立面相比,朝内的工作室就开放多了。一扇巨大的落地窗从天而降,上下联通了整整三层楼。窗户对着梧桐树,充盈着葱葱郁郁的绿色。可以想象,每天坐在窗前工作,抬头就是满眼盎然的生机,会有多么幸福。
我问柏砚怎么不给外面也来个窗?
柏砚解释,“不喜欢没有邀请的人看到里面。”
“也对。”
柏砚确实很注重私人空间。
柏砚带我参观工作室,一楼是他工作的地方,二楼是住宿,三楼他还没想好,暂定用作仓库。反正就他一个人住,他想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
屋内添置的家具不多,只有几张拿木头做的桌椅,和最基本的生活用品。装修也很简单,就是刷了墙又用微水泥平整了地面。墙和地面都是一种米白色,上下相连,空间内宁静而祥和。
“这是斑斑,”柏砚指着墙上一个布娃娃向我介绍。斑斑由很多种红色系的布料缝制而成,一块布拼着另一块布,组成它的肌肤。它看上去是个被严重晒伤的娃娃。我努力辨认,确定最上面两颗缝上去的石头就是它的眼睛。
随后,柏砚又指了指旁边相同风格,但布料是蓝色系的娃娃,“这是波波。他们是关系很好的朋友,一起长大,有自己的花园。”
他把斑斑和波波拿下来,放到我的手上。
两个娃娃填充的棉花厚实柔软,每块细小的布料之间都藏着几乎看不见的缝线,如同隐藏在皮肤下的血管。
“太可爱了吧!”我赞叹道。
柏砚听到我的话,眉毛微微扬起,显而易见地高兴。
我又看了看墙上的展示架,柏砚才开始他的刺绣艺术创作,作品还不多。除了我手上的两个外,还有一个娃娃。
那个娃娃没有固定的颜色,也没有五官,三角形的脸庞上是一团杂乱无章的缝线,用的布料材质也没有统一,像是拿边角料东拼西凑的。
“那是谁?”我指着那个娃娃问。
柏砚撇了撇嘴,非常嫌弃,“这个是Aqushaariusbi,”他噼里啪啦,极其快速地念出这繁琐的名字,仿佛背后有什么引申含义,但不愿我去探究,“它是个讨厌的高智商反社会罪犯,毫无忠诚,也没有信仰。靠盗窃别人的珍宝为乐,目前四处潜逃,过着捡垃圾吃的生活。最擅长欺骗别人。”
我眨了眨眼,“你不喜欢这个它?”
“不喜欢。”柏砚点头,说着,他走向窗边的工作台,打开抽屉,拿出里面的半成品,“等我把它做出来,我让它去逮捕Aqushaariusbi。”
这个半成品娃娃还只是一块剪裁不规则的绿色布料,我努力辨认,才勉强认出柏砚捏着的那块地方,应该是这个娃娃的手。布料上全是不连续的刺绣,看不出具体有什么图案。
“它是警察?”我问,顺着他的思路,“专门负责逮捕罪犯?”
柏砚摇了摇头,纠正我说,“它不是警察。它也不是个好东西,只是一个个不正义的侦探。他很讨厌Aqushaariusbi,”他指着这块布料的左下角,我看不出来任何东西,但他振振有词地解释,“这是它偷来的枪,用来枪毙讨厌鬼。尤其是Aqushaariusbi。”
我大概听懂了这两个棉花坨子的恩怨,“看来它们之间的纠葛相当复杂。”
但柏砚又摇头,“不,它们没有恩怨。它们只是单纯地互相讨厌。”好吧。的确是很柏砚的故事。我心想。
认识完几个棉花坨子,也到了晚饭时间。
柏砚工作室里的厨房还没通气,我们只好外出觅食。
起先见到柏砚这个自闭的工作室,我还忧心他一个老年人在这儿会不会孤单。可当我和柏砚一块儿走到街上,我才愕然地发现,我的忧心根本就是无稽之谈。柏砚的年轻人人缘相当之好。好到令人瞠目结舌的程度。
路上,柏砚提起称好的西瓜。
一个路过的年轻人发出惊呼,“哇!阿爷,你真是老当益壮!”
柏砚神情自若,“谢谢。你也很壮。”
到了饭桌,柏砚拿小刀削梨子皮。
一群隔壁桌的年轻人纷纷鼓掌,“哇!阿爷,你真是宝刀未老!”
柏砚眼皮都不抬一下,“谢谢。你们也没老。”
其中一个善解人意的年轻人小声地询问,“夸老人家不老什么的,是不是不太好?会不会犯了别人的忌讳?”
其他年轻人都觉得言之有理。
于是,柏砚吃麻辣串时,他们再接再厉,“哇!阿爷,你真是吃香喝辣!”
柏砚放下麻辣串,答复他们道,“我喜欢甜口的。”
年轻人们从善如流,“阿爷,你真是甜甜蜜蜜!”
我在旁边差点儿笑得撅过去。
不仅是陌生年轻人频频向柏砚发出热情的善意,我还遇见了不少柏砚的熟人。
吃完饭,我们结账刚准备离开,一个梳着麻花辫的女孩蹦蹦跳跳地出现在面前,“阿爷,阿爷!”女孩笑起来,脸上有对酒窝,“要不要等会儿和我们一起去吃烧烤?”
柏砚摇摇头拒绝了邀请,“今天不可以。”
女孩转头看见了我,她恍然大悟,“我知道了!”她兴奋地问,“阿爷你要和这个阿爷去约会是不是?”
我看向柏砚,柏砚一脸淡定,“是的。”
“天呐!好浪漫噢——真希望我以后也可以这样!”女孩惊叹,她对柏砚做出加油的动作,“那阿爷你们好好约会,我们就不打扰了!”说完,她还冲我眨眨眼睛。古灵精怪的。
“谢谢你,”柏砚礼貌地致谢,“小英。”
吃完饭,柏砚带我往人少的公园溜达。我也总算能问他,怎么这么受欢迎的?
“报了很多课程,有刺绣的、陶瓷的,还有木工的,就认识了很多人,”柏砚解释说,“而认识的很多人又认识别的很多人,所以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情况。”
在这颗偏远的小星球上,没人知道柏砚是谁,也没人知道柏砚从前做过什么,又经历过什么,他们只知道这是个少言寡语,但脾气不错的阿爷,是和他们一样喜欢手工艺术的朋友。
“都成名人了啊。”我调侃道,“感觉怎么样?”
柏砚偏头看我,他绿色的眼睛已经没有了过去的清明,但略显浑浊的玻璃体里,他的目光仍然空茫。
他露出微小的笑意。“还不错。”他说。
夜色逐渐浓郁,这儿没有月亮,公园里也只有光线凄迷纯白的路灯。
我和柏砚沿着灯光漫步。他想要带我去他这些夜晚常常待的地方,“你会喜欢的,”柏砚和我说,“跟念书时候的后山一样。”
公园不大,但路线复杂,我们绕过一个喷泉,又绕过一条小路,爬上一段漫漫的坡路。一片草坡出现在眼前。
草坡的坡度不大,中间则有一块石头裸露出来,竖着能躺下两个人。这的确与我记忆里军校后山的草坪一模一样,连石头隆起的弧度,和石面上柔和的光泽都如此相似。甚至让我忍不住怀疑,是不是记忆逃逸了肉身,在眼下的时空浮现了出来。
“好奇妙的感觉。”
坐在这块裸石上,我感叹道。
“我第一次看到它,也觉得很奇妙。”柏砚说。
他坐在我身旁,正聚精会神地帮我缝补路途中我不慎被划破的外套。
柏砚的视力大不如从前,现在必须要借助终端的照明系统,才能看清东西。但他的手还是很稳,一针一线,不断穿入布匹里,又被拔出。针脚密密麻麻的,他的神色沉静,一如很多年前,我们还是经济拮据的学生时,他帮我缝补那些大脚拇指破掉的袜子。
我望着柏砚,说不清此时此刻我到底是怎样的思绪。
我思忖了会儿,还是决定向他询问我的困惑,“怎么突然决定来这儿学刺绣?“柏砚抬起头,他直直地盯住我,“你不记得了?”
“什么?”我指了指我自己,“和我有关?”柏砚说对。
他放下手里的活计,一言不发,只是沉默地凝视着我。
我举手投降,“给点提示吧!柏砚大人!你大人不记小人过!”
“我们以前聊过的,”柏砚不大高兴,还有点儿委屈,他说,“你说你要卖棉花糖。”
我似乎想起来了。
这不怪我,我小时候没心没肺,说出的承诺和梦想,就跟我喜欢吃的食物一样,实在太多。
那应该是我和柏砚九岁,或者十岁的时候。我说我长大了要卖棉花糖,推着一启动就能轰隆轰隆吐出白色糖丝的机器到处跑。
柏砚认真地倾听完,在纸上写写画画,说好。他说那他以后要做裁缝,给人补衣服,缝背包带。
像他现在给我缝外套这样。
‘可你不是想成为大资本家吗?’年幼的我回忆起柏砚曾和我提到过的未来蓝图。
‘这不矛盾,’柏砚向我分析,他说得头头是道,‘首先,我可以雇佣很多工人,开发很多工厂,垄断某几种特殊工艺的布料。然后,大家购买这些布料做的衣服,就必须找我缝补。’‘把这些都捏在手上,我就能成为资本家。’同样年幼的柏砚冷静地告诉我。
#VALUE! 而我的重点全在别的事上。‘噢——’我想象了下无数衣服冲天而降,压在柏砚身上,快把柏砚压死的场景,‘那你要缝好多好多,你会不会很累?’柏砚说,‘我可以外包。’我小时候可不明白外包是什么意思,但我又觉得这样一直追问下去,会显得我很笨。因此,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这真是一个不错的主意,’我像模像样地点头,‘这样会赚很多钱吗?’‘会获得权力,’柏砚看了我一眼,他似乎看出我的强装,可没有戳穿。他很耐心地解释,‘冬冬,权力就是影响他人的能力。如果每个人的衣服上,都有我绣的图案。那我就获得了权力。’我张大了嘴巴,觉得柏砚就是最厉害的人,‘柏砚,你好厉害!’柏砚矜骄地颔首,接下这句崇拜。
可年幼时就无所不知的柏砚并不知道,我想要卖棉花糖,也不过是因为那段时间迷上了这个放在嘴里,一抿就化的糖。除此之外,再没了别的任何决心。
然而,我天马行空的胡言乱语,柏砚却信以为真,真实地畅想过这样的未来。
我忽然觉得很荒诞。聪明的人在不该认真的地方认真了,可他没想过,那其实只是不聪明的人随口说出的话,和‘你好’、‘再见’、‘今天吃什么’没有什么区别。
“我真的忘了这回事了,”想到这儿,我对柏砚充满了愧疚,为我过去的没心没肺,“抱歉,柏砚。”
柏砚嗯了一声,低下头接着在外套的豁口处缝缝补补。
我也埋下脑袋,小心翼翼地去瞅他的脸色,“你不会在生闷气吧?”
柏砚已经收拾好了心情,他很平静,“没有,”他说,“我早就知道你是这样的人。”
我呼出一口气。
夜晚的风刮过,带来春夜特有的潮湿气。
整个草坡一片漆黑,唯有我和柏砚的这个角落洒满了光。没有月色的夜晚里,我看着柏砚低头时纤长的眼睫,我难得开始假想。
我知道假想是最没意义的事,但眼下,没什么比让思绪乱飞,让言语自由自在地流淌,更有意义的了。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凑近柏砚,小声地问他,“如果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很和谐,如果没有冲突,没有矛盾,我们会是什么样子?”
柏砚轻轻地望向我。
他一只手捏着针,一只手点着自己的下巴。
思索半晌,他说,“也许就像现在这样。”
他说得模棱两可的,我也不清楚,他说的‘现在这样’,是指如今我们的现状,还是此刻我们一起在晚饭后遛弯,随后坐在公园的草坡上闲聊。但无所谓,这两种情形都很好。
“说得也对,”我说,“现在这样也很好。”
柏砚收出最后一根线,他打了个结,扯出针头,紧接着剪短余下的部分。他理了理外套,将他的缝补成果拿给我看。
先前的破洞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顶着一只巨大眼睛的黑色毛球,没有嘴巴。眼睛是各种绿色的线一点点填充起来的,在光线下显出别样的光彩。这个毛球又怪又可爱,对视久了,有点儿精神污染。
“好了,”柏砚指着我外套上的黑色毛球说,“这是步步,它最喜欢姜冻冬。”
我和它打招呼,“噢,步步。你好,步步。”

我犯了经验主义的错误。
当前线基地的门卫告知我,如今早已淘汰检验电子通行凭证的仪器时,我整个人都陷入了不知所措中。
好在门卫告诉我还有补救的方法——填好十几页我与柏莱的关系资料,就可以作为临时的亲属证明。
尽管繁琐复杂,但好不容易都来这儿了,票钱都花了小半月的退休金,我说什么也不愿意空手而归。我蹲在门卫厅前面大坝的绿化带旁,戴上老花镜,仔细认真地逐一在终端页面上回答问题。
等我吭哧吭哧地填,填到第五页信息的时候,我的老腰发出阵阵酸软感。扭扭脖子,还能听见咔擦咔擦的响声。我站起身,正要活动活动颈椎,忽然一道似曾相识的嗓音从背后传来。
“阁下?”
我原先还不确定喊的是我。但我回头一看,直接与谢沉之四目相对。
谢沉之还是那年表彰会见面时一样,脸上带着毫无威胁性与攻击性的微笑,整个人都呈现出一种体面的文质彬彬。
“您怎么在这儿?”他走上前和我打招呼。
我万万没想到,刚来这儿就见到了另一个事主。我哈哈地笑,“啊——我就是来看看小莱的,好久没见到他了,有点儿想他。”见谢沉之略带疑惑地看向终端投射在半空里的资料界面,我摆摆手,解释道,“哎呀,我不小心手续没办全,正在看该补交些什么资料呢。”
谢沉之不解,“门卫没有看您的勋章证明吗?”
他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勋章证明貌似真的有这种功效!除了表彰以外,那枚小小的徽章确实是最有力的通行证,去哪儿都没问题。属于免死金牌之类的玩意儿,杀人前戴着都能有赦免权。
“那种东西我早就不知道丢哪儿了,”我讪讪地说。我老早之前就送给姚乐菜了。我随口敷衍过去,“办手续都是应该的、应该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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