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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三个怨种前夫(妤芋)


我坐在他对面,听他说话,我在笑,可是心里怎么也笑不出来。他是不是也是这样呢?我和他好像都在演戏,假装太平,假装他还有不止一个三年。
这不是我想要的。
我决定不再维持这种‘日常’的假象,不再顾忌什么正确和错误,也不再纠结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放的问题。我折叠起主卧与次卧的纸拉门,将两个卧室打通,我跑到他的房间里,不由分说地推他的床,推向中间。
刚洗完澡的裴可之推开门,看到被挪动的床时,他愣了一下,“和我一起睡吗?”他擦着半干的头发,“你突然这么黏我,我有些受宠若惊。”
我勤勤恳恳地搬着床,让我和他的床都往中间靠,这样我俩约等于睡在一个屋子,“那你就惊吧。”我翻了个白眼说。
裴可之坐在床上,打趣道,“早知道这样,我应该早点去极东之地的。”
我整理枕头的手顿住了,我瞪向他,“你在说什么啊!”
裴可之停下擦头发的动作,他无措了几秒。随后,他立即向生气的我道歉,“我的错,我不该拿这种事开玩笑。”
我继续往枕套里塞枕头,我塞得可用力了,拳头嘭地塞进去,又拔出来,仿佛在捶人。“我没生气。你自己的命,我生什么气。我一点儿也不气。”
裴可之绕过两张并排的床,走到我身边,他拿走我手里的枕芯,帮我套,“好了,棉花都要被你打爆了,”他轻轻说,“我以为你已经接受了。”
他一说,我更不高兴了,“为什么你们都觉得,我就啥都可以接受?我的心这么大吗?你们怎么都认为,我什么都装得下?”
以前我自恃老人、长辈的身份,不想做出格的事,但我现在简直想马上一屁股坐在地上,耍浑给裴可之看,“我就不能耍赖,不能伤心吗?”
裴可之抚平枕头上的褶皱,他轻声念叨,“原来是在伤心啊……”
被他发现了我愤怒背后的情绪,我并不惊讶。我毫不客气地抢回枕头,垫在后脑勺,一秒钻进被窝。我用被子捂住头,闷声闷气的,“我怎么不伤心?我伤心死了!”
我说,说着不自觉带上了恨恨的语气,“真是太扯了,为什么遇到这种事的偏偏是你?”
“冻冬,我算是最幸运的了。”裴可之俯身凑近我,他拍了拍裹成毛毛虫的我,平静地陈述事实,“科考队除了我以外的人都死了。”
“你还不是也要死了。”我冷漠地说。
“真是抱歉。”他又向我道歉。
“你和我道什么歉,”我扯下被子,面无表情地盯住他,“我才不伤心。”
裴可之却不害怕我故作冷酷的样子。他大概是仅有的几个见过我闹脾气、耍赖撒泼的人,他笑眯眯地反问我,“那刚刚说伤心死了的人是谁?”
我重新躲进被子里,“我怎么知道?反正不是我,”我翻了个身,背对他,“我不想搭理你。”
“连话都不和我说了?”裴可之问。
烦死了,都说了不想搭理他了!我郁闷地想,我现在后悔了,我就不该撤开中间的门。我真是脑抽,想和他睡一间屋!
“我现在和你说话就难过。我不和你说话了。”我回答。
裴可之觉察到姜冻冬想要静一静的意图,他也不再多言。他站起身,走到床头,帮姜冻冬关掉灯,“那我们明天再说话。”
卷在被子内的姜冻冬一声不吭,假装没听见。裴可之识趣地摸摸鼻子,回到自己的床上。
裴可之坐在床头,偏下脸,看向身旁裹成毛毛虫的姜冻冬。他那头乌黑的头发四处乱翘,屋外的月光正好落在发梢上。裴可之小心地伸手摸了一下他的头发,他看着指尖的黑发和月光,忽然产生了些许浅薄的庆幸。
他庆幸他还有几个年头,能陪在姜冻冬身边。他那时没想过他的死亡,对姜冻冬究竟意味着什么。他满心失望,顾不上别的任何人、任何事。他只是想死,在自己的世界里死去。

人生还剩下三年,会选择做什么?
“也许我们应该列一个清单。”裴可之说,他拿出个本子,煞有介事地在纸张上横线格前画上个圈。每做完一件事,就能在圈里打个勾。
我坐在他对面,看他提起笔,写下五六个事项。他写得毫不停顿,一副行云如流水的架势,仿佛这些事都在他脑海里默念过上百遍了。裴可之的字很好,端正有笔锋,每个字的间距一致,排列整齐,一看就是个心理变态的控制狂写出来的。我在心里偷偷骂他。
骂完了,他还在写,都快把第一页写满。我好奇地探出头,去瞅他到底列出了些什么人生清单。看了三行,我皱起眉,“等一下。”我按住他写字的手。他望向我,有些疑惑,“怎么了,冻冬?”
我抿了抿嘴,“这些地方我都没去过,但你去过。”
“对啊,”裴可之点头,他微笑地对我说,“这些年虽然没有找到Ouroboros,但是我去了很多地方,见到了很多独特的风景。每次我都会想,要是你也在我旁边,能够看见就好了。”
他说得很煽情,但我还是发现了问题的关键,“其实你对这些都没有兴趣,”我说,故地不是故地,旧景不是旧景,我知道裴可之向来不是那种喜欢重游的人。我几乎是一眼便看出来他的心思,“你只是觉得我或许感兴趣,怕我无聊,想陪着我。”
“你的人生清单里在绕着我转,”我冷下脸,很直白地告诉他,“我不想这样。”
裴可之放下钢笔,他无奈地叹出口气,“冻冬,”他呼喊我的名字,语气温柔又徐缓,他双手拢在桌子上,做出认真商谈的姿态,“冻冬,我只是想让你接受,我要离开这件事。”他说。
我与茶几对面的裴可之相视,他穿着黑色的高领毛衣,微卷的头发扎在脑后,他还是笑眯眯的,充满耐心与平和地望着我,和无数个我与他剖露心扉的畅聊时刻一模一样。
啪嗒一声,一枚发黄的五角形叶飘进屋檐,落到盛满滤茶的茶洗里。我看见一圈细小的波在梧桐叶下荡漾开来,裴可之伸手,将枯叶取出,我的注意力被收了回来。
“那么你呢?”我问他,“你真的接受死亡了吗?”
裴可之放走叶子,放到走廊外的院子里。他平静地颔首,回答道,“我接受了。”
我瞪了他一眼,又撇过脑袋,“我不信。”我固执地坚持自己的判断,“你要是接受了——那也是你以为的接受。你接受的才不是死亡。”
我的话不知怎么戳中了裴可之的笑点,他发出笑声,声音随之颤动,“这么霸道啊,冻冬,”他笑着调侃,“把我的生命解释权都剥夺了。”
“随便你怎么说,你就当我霸道吧,”我站起来,绕到裴可之身旁,踢了他一脚,“我等会儿还要霸道地让你吃我的剩菜剩饭。”
裴可之用一种奇怪的表情看着我,我在他面前蹲下来,露出凶恶的小人嘴脸,粗声粗气地问他,“这么看我做什么?”
裴可之眉眼弯弯的,“很久没见到你这么活泼了。”
我被他噎了一下,有些不自然地挠了挠后脑勺。
我现在仍停留在二十七岁,本来以为今早醒了可以恢复正常了。但这么多年以来,我毕竟是第一次尝试逆转身体时间,没把握好,估计还有个好几天。
这具全盛时的肉身叫我很不习惯。每天我都要面对用不完的精力,使不完的气力,早起晨跑就是小菜一碟,从早跑到晚,我都不带喘气的。我估计我得每天满世界乱爬,还得是全身负重乱爬,才能勉强消耗多余的体力。
真的太为难我这个退休的废物老头了。每天我躺在榻榻米上,我都深刻地感觉,我的精神是个萎靡疲软的社畜丈夫,肉身却是个能对什么都大吃一斤的火辣妻子。‘做不到,完全做不到!’七十的我对二十七的我痛哭流涕,‘完全榨不出来了,你让我歇菜吧。’
“身体啦——身体的影响,身体太有活力了,反作用影响了我的精神,”我沧桑地解释。我到底是老了,还是老寒腿和风湿病更适合我,“再过段时间就正常了。”
裴可之看出我的力不从心,捂着嘴一直笑,笑个没完。直到我被他笑得恼羞成怒,想捶他。我眯起眼睛盯住他,他才勉强停止。
他咳嗽几声,脸颊上还带着笑意的红润,“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言归正传,他放缓了声音,柔和地问我,“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从病房见到你,我就承认,我确实没有办法接受你这么突然地离开我。我想要你的陪伴,但是这不是最重要的,”我盘起腿,坐到他身边,我和他的膝盖抵着膝盖,我们离得近极了。我停顿片刻,认真地思考着我内心朦胧的想法,“……我想要的不是从你这儿获得什么……”
裴可之倾听着,他用鼓励的目光看向我。
这大概是他的职业病,我走神地想,或者说属于心理医生的谈话技巧?裴可之总是习惯性地用包容的眼神去看别人,这种眼神无疑是一种暗示,暗示别人说任何垃圾话,他都不会感到惊讶。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内。
我想了一团,我隐约觉得自己触及到问题的核心,但那种感觉转瞬即逝。我咬着下唇,思索很久,最终给了裴可之一个模糊的答案,“我想要的,也许是你真正地死去。”
裴可之眨眨眼,略显疑惑地歪了歪头。他左手的指关节抵着下巴,“真正地死去?”他念了一遍我的答复,感慨道,“好抽象的概念。”
我也很混乱。“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你让我想想……”
我和他都陷入到了冥思苦想中。
我好久没体会过抓不到思绪的感觉了,简直比便秘还难受。便秘的话,粪便好歹是切实存在,冒着肠子出血的风险,奋力一搏,也可以出成果。但我的思绪却若有若无,时隐时现,跟怀了个赛博胎儿似的,怀胎十月,怀了个空气。
我拉不出来我的想法,裴可之自然更不清楚了。
他想了想,用类比的方法问我,“莫亚蒂——你的好朋友,他一直都在自杀,在你眼里,他的自杀是一种真正地死去吗?”
“对,”我爽快地认可这个说法,“因为他探求的东西,就在死亡里。”
裴可之点头,他接着问,“既然这是你认为的‘真正地死亡’,那为什么你仍旧在干预他?”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问这个问题,知道他会死得其所,和不想他死,本就不矛盾。要是哪天,我真的收到了莫亚蒂死亡的消息,我在悲伤的同时,也会为他感到高兴。
“死亡是一种可能性,活着同样也是一种可能性。”我说,“如果他能在活着的生命里获得他想要的结果,那样不是更好吗?”
我反问裴可之,“我也有私心的。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理解、接受他的离开,但是我也不想这么早失去他。祝福他如愿死去的同一时刻,我也在祈祷他能在活着的生命里找到他想要的。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裴可之忽然呼出一口气。像是弄明白了长久以来困扰他的问题,他露出轻松惬意的神色。
“我明白了。原来如此。”他念叨着说,“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我正要问他明白了什么,裴可之又发问,“所以,你认为我探求的东西不在死亡里?”见我点头,裴可之半睁开眼,他向后靠了些,拉开点儿距离,“冻冬,在你看来,我探求的究竟是什么呢?”
要是我能回答,我也不会纠结这么久了!
“我怎么知道,”我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反正和你这个人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裴可之并不生气我的口无遮掩,他的手肘落在桌子上,用手撑着脸,他眺望院子里发黄的梧桐树,和泛白的兰草,眉眼弯弯的样子,无端地让我想起那些微笑的海豹,滑溜溜的。
“我也不明白。”他说,“最先开始,我走上寻找Ouroboros的道路,只是为了找到一些问题的答案。”
但显然,他失败了。尝试了几十年的道路都是谎言,相信了几十年的观点都是虚构,巨大的挫败淹没了他。
也许这是一切的关键。
我想,我不问裴可之具体想问什么问题。他这个人,宁愿放弃生命也不愿意与别人赤裸相对。我只要清楚,所有问题都与他的童年,他的神秘过去有关就够了。
“那我们一起回你的家乡。”我说。
这次我的不询问,不再代表我尊重与他的心灵距离。我和他相互尊重地保持距离,保持得太久了。我决定改变这一切,我主动出击,他不说,我自己会去看,“回到你的出发点。我们重新去看看你的问题,看有没有什么别的解决方法。”我冷静地安排。
“你是说我家吗?”裴可之愣了一下,他被我吓得完全睁开了眼,冰蓝色的眼睛望着我,他再次向后倾,想拉开与我的距离,“我好多年都没再回去过了,也没人打理,那是一颗死星。现在应该到处都瘫痪了。”
我不以为意,开什么玩笑,我可是爆炸系出身,修东西对我来说还不是小菜一碟?我七十岁的身体有可能老眼昏花,二十七岁的我可不会,“有什么关系,修一下不就好了。”
“交通也很不方便哦。”裴可之说,“现在已经没有公共交通能到了。”
我新奇地看着他,没想到有朝一日能见到他如此抵触样子。实在太久违了,上次见到他绞尽脑汁,既想体面,又想拒绝,于是委婉地表达反对时,还是在我三十八岁,他不愿意尝试炸蟑螂,
“你很讨厌那儿?”我挪揄地问。
裴可之泄了气,他扶住额头,“……差不多吧。”
这有什么好遮掩的?我提议,“那我们就去放火。一把火烧了它。”
话音刚落,我就看见裴可之惊讶到笑容都消失的脸庞。他目光灼灼地注视着我,把我看得想赏他一个嘴巴子,“干嘛?”我莫名其妙地瞪回去,“你第一天认识我啊?”
“不……”裴可之迟疑地说,“怎么说呢……虽然我一直知道你有很强势的一面,但我没想过你居然完全不遮掩了……”
我面无表情地告诉他,“那你接下来会发现我还有更强势的样子。”
既然决定了目标,那就不要再浪费时间。
我冷酷无情地打开终端,冷酷无情地点击立即下单,预定好下午的私人飞船。晚上,我们就能到裴可之的家族星球。
裴可之看着我啪啪啪一顿操作,意识到自己说什么也无法阻止我,他像是被我打败了,难得毫无形象地躺在地板上。他双手捂住脸,不想接受这个事实。
从起床到现在,我们就坐在屋子里谈论这三年的规划,讨论得热火朝天,连午饭时间都忽略了。我肚子也饿得咕咕叫,年轻的身体不经饿。我相当绝情地踢了踢还在装尸体的裴可之,奴役他,“老登,去给我做饭。我要吃回锅肉,吃大碗的。”
裴可之从地板上坐起身,他认命地垂下脑袋,“我真是怕了你了。”
他说。说着,他又笑了。
我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强迫他直视我,“裴可之,你不会,我也不会。我们这三年,一起来学习怎么真正地死去吧。”
我一锤定音,蛮不讲理地把桌上他写的TO DO LIST推开,推到我看不到的地方,“裴可之,你要竭尽所能,找到你真正想要的东西,然后真正地死去。”我对他说。

年满七十,我成功入住裴可之的老家。
这过程不算顺利。裴可之没撒谎,他的这颗家族星球因为常年无人打理,和死星没啥两样,荒芜得生机勃勃,杂草丛生,树木繁茂,连道路都被吞没。我俩刚到时,连下脚的地儿都没找到。
不仅如此,植物的根系还四处衍生,控制了整颗星系的能源系统。我修了三天三夜,理清线路,又耗了两周替换完所有老化的部件,这才启动裴可之家族里的管家机器人。我和他总算能从飞船下来,住进他的宅院。
“你小子,藏得有够深的啊!”我跟他走进去,迎面就撞上充当屏风的红酸枝木架。
架子满满当当,全是收藏的古董。尽管落了灰,但那些瓶瓶罐罐依旧散发着一种岁月沉淀后的光泽,瞅了就明白都是好货。我绕着架子来回走了好几圈,眼尖地发现其中一盏茶杯和去年拍卖出天价的藏品一模一样。
我原以为裴可之是最落魄的世袭贵族,没权没势还没钱的那种。毕竟多年以来,他就是个心理医生,物欲也恰到好处,看上去永远是堪堪够花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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