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酒店,雪越下越大,不多时就淹没了我的脚背。
酒店提供的照明飞球悬在本空,为我和柏砚投下一圈白光。我本来只想出门散散步,但走到大厅,遇见了经理。经理热情地说有一座小型火山即将喷发,最佳瞭望台乘车十分钟就能到。门都出了,正好走去看看,于是我和柏砚临时改道,爬起了雪山。
“真神奇,这儿居然曾经是一片海洋。”站在半山腰上,我望下去,借着头顶的光看见脚下一簇又一簇的山峰,名为喜马拉雅的山脉是这颗古老星球的最高峰,“曾经活在这个星球上的人也和我们一样,会半夜爬雪山去看火山吗?”
“大规模的火山爆发在那个时代还是灾难吧。”柏砚说。
“说的也对。”
我和柏砚继续走着,走过半山腰,道路变得狭长,仅容得下一个人。我走前面,他走后边,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些闲话,基本上是我说一句,他应一句。没了话说,我们俩就安安静静地听风雪呼啸而过的声音。
时常的,我会觉得和柏砚没什么好聊的。这种感觉很奇怪,好像我和他之间有什么东西在我不知不觉间死掉了,但又似乎向来如此,只不过这个问题在过去被隐藏了起来。
童年时尚好,柏砚虽然不爱说话,但善于倾听,而我恰好就喜欢幻想,经常讲些天马行空的故事。青年时也还不错,我们俩相处的时间本就极有限,我噼里啪啦倒豆子地说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总是还意犹未尽便不得不分离。那到底是从什么时期开始呢?从什么时期开始,我和柏砚之间似乎除了过去、柏莱和公事,再没了别的话题。
裴可之喜欢和我聊本源,奚子缘喜欢和我聊他自己,莫亚蒂喜欢和我聊抽象的概念,我的朋友们则喜欢和我聊新出炉的政策方针还有新一代的小孩,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核心问题,但柏砚似乎从来都没有,或者说,他从来不言表。他的脑海中有着终日运行的程序,帮助他归纳信息,总结得失,可在没有做出最终决定前,他不会告诉任何人他的想法,他不想受到别人的干扰。
我想得出神,没留神脚下踩过一口光滑的坚冰,向后倒去,还好柏砚接住了我。
“小心。”柏砚说,顺势帮我拍了拍帽子上的雪。
我晃着头顶那个红色的毛线球,问他,“你在想什么呢?”我又加了句,“不说话的时候,你都在想什么呢?”
身后的柏砚想了想,随后回答我,“什么也没想。”
“脑子空白一片?”
“对。”
我惊讶,又觉得果然如此。柏砚本来就挺爱发呆的,这算得上他为数不多的爱好。七岁的柏砚还和蘑菇比赛过谁更能发呆,比了整整一下午,最后以隔壁小狗一脚踩烂蘑菇作为结束。
“跟待机状态一样。”我说。
柏砚点头,“差不多。”
“这是一种放松的方法吗?”我接着问。
“也许。”
我就不一样。我总是想东想西的,想各种事情的细节,想刚刚和我打照面的人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想每一个挂念的人过得好不好,想自己做的事儿究竟是对是错,偶尔也会想想明早吃什么,究竟要不要喝豆浆……总之,除了睡眠,我就没停下过脑子。
“不会寂寞吗?”我回头望向他。
寂静的夜幕里,到处都漆黑一片,唯有我们是唯一移动的光源。照明的灯光下,柏砚苍白的皮肤、雪白的长发反射着所有光线,雪向他飘去,他和我视线相对,神情茫然。我清楚他不喜欢感受,也不喜欢描述自己的感受,可我依旧想知道他的答案,“不会寂寞吗?”
柏砚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他垂下眼,“习惯了。”
柏砚显然不想在‘寂寞’这个问题上多说,他补充道,“也会想别的。”
“比如呢?”我转回头,接着走。
“比如爱。”他说,“会在想爱到底是什么。”
我噢了一声,倒也符合柏砚,他一向对哲学命题感兴趣,比如爱,比如死亡,比如规律的本质,比如人为什么不能一日三餐都只吃草莓果冻。
“那有结论了吗?”我询问。
“没有。”柏砚的声音传过来,他闷闷地说,“想不明白。”
“那你和我说说,你对于爱都想了些什么?”我追问,“不用精简、准确,是零散的语句也没问题,只要表达你想到的就好。”
尽管我这么说,柏砚还是用书面化的语言表述他的想法,“爱是消费主义的陷阱。”我微微偏头,瞧见他掰着手指头,细数自己能够被说出来的思考,“爱是孤独太久的无聊产物。”
“爱充满危险,时刻会吞噬自我。”
“爱是勇气。”他说。
说完这句话,柏砚停顿了很久,他盯着伸出的四根手指,他还有很多想法,还想伸出最后一根大拇指,但又不够确定,无法说出口。
我看着他盯着手指的样子很想笑。
“说不出来了。”沉默片刻,柏砚泄气了。他收回手,看向我,问我觉得爱是什么。
散着散步,突然整成了这么深奥的讨论,我一时半会儿也没想法。“我现在脑子空空的,”我说,“我想到了就告诉你。”
柏砚颔首,“好。”
照明飞球抖动了几下,提醒我和柏砚拐弯。
绕过这个弯儿,景象变化。那口即将喷发的火山出现在了我们的视野里。每走一步,礁黑的山口便多出现一寸。热潮扑面而来,融化了我身上的积雪。我和柏砚走到悬崖边上的瞭望台,整座火山近在咫尺,像一口没有底的碗,朝我们敞开。
滚滚的硫磺烟从黑黝的洞口升腾而出,红色的纹爬满了山体,火山正在苏醒,它充满了活力,点燃了周围的黑夜。
我注视着火山,若有所思地问柏砚,“你觉得,咱们在这个火山口支口大铁锅,在锅里红汤,搞个火锅自助怎么样?”我伸手,虚空感受了一下温度,“这火候妥妥的。”
柏砚皱起眉,他严肃地提议,“鸳鸯锅比较好。”
“说的对,”我对此大加赞赏,“还得是你有头脑。”
距离火山喷发还有二十分钟,我在崖边席地而坐,柏砚坐到我身边,递给我一瓶草莓味的啤酒。这口味太甜了,我有点儿嫌弃,但他已经津津有味地喝了起来。
我妥协,拉开拉环,举起易拉罐,“干杯。”
柏砚靠过来,在即将喷发的火山前,“嘭——”的一下,我们俩干杯。
头顶的夜空漆黑一片,星星暗淡沉默,细白的雪却闪闪发亮,纷纷洒洒地落下,落在我和柏砚的肩头又悄然消隐。星空斗转,我看见澄黄的圆月。地球上的月亮是最清晰的,连上面的坑洞都一览无遗。
“我们一会儿吃火锅吧?”我喝下果啤,对柏砚说,“我要中辣。”
柏砚说好,说完他又说,“我想吃草莓火锅。”
“甜死你算了。”
我一边说着,一边望着灯光下越来越迅猛的落雪,心想照这个架势,今天又要下一整晚的雪。
等我再次醒来,已经是中午了。
发白的阳光从间隙渗进来,我拉开窗帘,彻底隐入积雪的坪地出现在眼前。白茫茫的高原向着太阳的方向铺开,在地平线的尽头,几个黑色的山头矗立,正冒着黄烟。
打开窗户,还能听见远处传来的火山爆发前低沉的轰鸣声和游客的惊呼。昨晚回来,又有几座火山陆续喷发。
我很清楚远方正发生的情景,轰鸣声后,红色的岩浆会直冲天际,越冲越高,激起滚滚浓烟。空气里充斥着硫磺燃烧的味道,远处的雪松林似乎也被烧着了,热浪间夹杂了木头特有的沉香。
老实说,对于我和柏砚两个老家伙而言,这个星系已经没有能震撼我俩的景色了。但晚上坐在爆发的火山边儿烤火煮火锅,的确算是不错的体验。
又老了一岁,我满意地发现世界没有任何变化,被子依旧很软,床依旧很暖,饭菜依旧好吃。但柏砚认为一切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
“我的草莓酸奶少了三盒。”他打开冰箱,仔细清点半晌。
我假装没听见,镇定自若地切换了电影。昨晚半夜煮火锅吃,我被辣得够呛,一没留神就把柏砚放冰箱里的酸奶给喝了。
“我的酸奶少了。”柏砚以为我没听见,又重复了一遍。
“我喝了,”我只好承认,顺带提出补偿,“出门了给你买三盒补上!”
柏砚没说话,我转过头去看,他低着头,垂着眼,沉默地盯着地板,没什么表情。这样子真是和小时候,他发现我交了新朋友并且下午约着一起玩沙子时一模一样。
“还不高兴?”我问。
柏砚瞥了我一眼,“我原本该有六盒的。”
他的意思是说,要是他没少那三盒,我再给他买三盒,他本该有六盒的。真是令人怀念的强盗逻辑。
“那就六盒!”我懒得和这个粉色甜食佬掰扯。
“好。”柏砚见好就收,心满意足地关上冰箱门,坐到我旁边。
在预约好的高级餐厅大快朵颐,我和柏砚徒步到附近的古冰川消食。
这真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不远处有仍蠢蠢欲动的火山,眼前却是终年积雪的冰川,冰与火互不打扰,安然共处。我们俩沿着山路走,途中遇到玩雪橇的年轻人,五个青年依次坐在红色的车上,缰绳的另一端是一群黑白相间的雪橇犬。
为首的青年热情地招呼我和柏砚上车。我还从没坐过这种动物拉拽的交通工具,兴致勃勃,柏砚随着我,一起坐到空着的拖车上。我们俩的屁股刚落,就听见青年吹口哨,“嘘——”的一声响起,几条毛茸茸的大狗吐着舌,向前奔跑。
我和柏砚都不清楚这趟雪橇要发往哪儿,但这无伤大雅。
雪橇驶向茂密的针叶林,从山顶俯冲下去。坡路七弯八拐,上面凝着层光滑的冰,我们畅通无阻,倏地一下溜过去,一些细小的雪飞扬,溅到脸颊上,有些冰凉。
我和柏砚坐在最后一个车板上,最能感受到那些弯道的崎岖,有好几次,几个急转弯处,我们险些被甩出去。柏砚抓住我的手臂,但我并不害怕,我只想笑。
当我俩的车板不幸撞上雪地里冒出半截脑袋的石头,终于失去控制,腾空飞起时,我再也忍不住笑声,“哈哈哈哈哈哈——飞咯——”
失重的瞬间,我拉住柏砚的手,和他一起摔向最厚的积雪里,摔得人仰马翻。雪橇上的青年觉察到意外,慌张地想要掉头来看看我们,“先生——你们还好吗?”但我大声地阻止了他,“我们很好!谢谢你,小伙子——你们接着跑——”听到我的回应,青年这才放心地离开。
我和柏砚躺在一棵松树下,粗壮的树被我们俩撞得摇晃,细细密密的叶子哗啦啦地落下。
柏砚转头问我,“有受伤吗?”
他的头上顶着雪,像戴了个毛茸茸的帽子,我嗖地一下从雪堆里跳出来,双手叉腰,非常得意,“这种程度怎么可能受伤。”
柏砚站起身。他也一样,浑身上下连块磕红的皮都没有。
拍拍身上的雪,环顾一周,这才发现我们俩误打误撞地来到了古冰川的腹地。按照地图显示,穿过眼前的森林,我们将抵达冰河,跨过冰河便是冰川溶洞。
生长在高山寒冷地带的树木高大又笔直,我和柏砚肩并着肩走着,树影细密,阳光灿烂,我低头,便能看见那些渗过叶网的光斑是如何在我的手背上闪烁。
记忆中我和柏砚无数次一起走过类似的树林,那片树林的入口有有棵参天的榕树,叶子繁茂,光斑也如此刻般摇曳,我总是在那儿等待柏砚来找我,然后和他手拉手穿过树林,去沙坑玩。
“你还记得以前公寓那儿有棵很大的树吗?”我边走边问柏砚,“我经常吃了饭就在那儿等你。”
柏砚点头,“记得。”
说到这个事儿,我就觉得好笑,“有一次你躲在树上,故意不出来,我等了你一个下午。”
那好像是我六岁还是七岁的事,我记不大清了。但我始终记得我一个人提着黄色的塑料桶,站在树下待了好久好久,等到正午的太阳变成橙黄,等到别的小孩都离开沙坑往回走了,柏砚还是没有出现。天黑了,我忍不住哇哇大哭,柏砚才站在树上,居高临下地喊我的名字。
柏砚什么也没解释,只是牵着我的手,送我回了幼儿公寓。我迷迷糊糊的到了房间里倒头就睡,第二天睁开眼睛发现柏砚在门口,高兴得立马把被放鸽子的事儿抛之脑后。但从那以后,我很清晰地知道,我和他的关系变得更好了。
时至今日,谈起这个事情,我还能感受到童年时又孤独又委屈的心境,“你那时为什么在树上待一下午?”
这么多年了,柏砚终于来给我解惑,“我那时想知道,你会等我多久。”
“哈?就这个原因?”
柏砚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望向我,颊边的白发垂下,在光线中闪闪发亮。
我哭笑不得,“什么啊……”
从森林到冰河,我和柏砚聊起了童年。很多事、很多人我记不清了,但他总能快速又准确地补充信息,譬如食堂掌勺的阿姨姓林而不是程,她在五年前去世了,譬如住我隔壁的小孩是病逝于九岁夏日的疟疾,而非癌症……
童年时没有想明白的很多事,此刻都得到了解答。
“好多人都去世了啊。”我后知后觉地感叹。
这么说起来,我和柏砚能活到现在,还真是幸运。
柏砚表现得格外平静,他忽然问我,“如果回到过去,你会做什么?”
我无比诧异,“这可真不像你会说的话。”
做这种回到过去的假设什么的……完全是没有意义的问题。
“好奇而已。”柏砚答道。
假如问我这个问题的是任何别的人,我大概会随意搪塞。我不喜欢幻想过去和未来。但当提问者是柏砚,我还是冥思苦想了一番。
回到过去——似乎一般是为了弥补遗憾。我的确有遗憾,可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的。遗憾本就是一种结局,而我早已接受。我也不想去改变任何人,或者让谁为我改变。
许久,我如实对柏砚说,“我不知道。”
话音刚落,又传来了火山爆发的轰鸣。这座火山离我们很近,以至于我出现了耳鸣。脑瓜子一阵刺痛,我在冰河旁蹲下。柏砚也立马蹲了下来,他用手紧紧地捂住我的耳朵。
从低洼的视角中,一块块浮冰缓慢地随着河流飘动,冰与冰的缝隙间,我看见我和柏砚的影子,我和他被冰劈开,劈得四分五裂,不成形状。
耳鸣声后整个喜马拉雅山脉都安静了下来。短暂的失聪里,柏砚的嘴唇蠕动,对我说话,但我什么也听不清。丧失了声音,一切变得格外遥远,不论是近在咫尺的柏砚,还是不远处三角形的珠穆朗玛峰头。
如果——我是说如果,回到过去,回到我和柏砚都尚且年少的时代,我会做些什么呢?寂静得只余下自我的世界中,我叩问自己。
我无意去改变或否认我和他分道扬镳的结局。但是可以的话,我一定要向柏砚的王座进发,在他尚未迷失在权力的道路,尚未彻底浇筑起自己的堡垒前,我要出现在他的面前。我不会再为他偶尔刺痛我的话语心惊胆战,也不会再三踌躇犹豫他是否真的爱我。
‘我巴不得你去死。如果你死了,我会更爱你。’他再次对我说这句话时,我会大声反驳他,‘就算我不去死,你也爱我!’‘
我们年轻时从未对彼此真正说过爱。我会告诉他,别害怕我,别恐惧我,因为我也爱他。
在地球的五天,我和柏砚玩得很开心。
我们不仅坐了五个年轻人的雪橇,夜晚还在山脚的小酒馆里和他们相遇了。青年人胆子大,玩心重,带着我和柏砚两个老家伙溜冰川,爬溶洞,下火山。尽管从火山出来,一行人都灰头土脸的,但我还是很开心。
“老人家,你身手是这个!”被我捞出来的青年朝我竖起大拇指,气喘吁吁地说。他是最狼狈的一个,头发不幸烧掉了一半,险些滚进岩浆里,好在我在他后面,手疾眼快拉住了他。
我哈哈笑,接过柏砚递来的热毛巾,擦了擦脸。
柏砚难得也挂了彩,鼻尖黑黑的。他比我可辛苦多了,一路上都留意着其他四个年轻人的安全。五人里为首的青年似乎是暗恋同行的金发的beta,总忍不住搔首弄姿,在火山洞攀着壁上蹿下跳,一会儿表演单臂悬挂,一会儿想要来个空中飞人,假装自己是猴子,展现自己的alpha魅力。过于活泼的小alpha有三次差点儿摔下去,都是柏砚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