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姚中凤不满与不赞同的眼神里,羊梧告诉面前孩子一个事实,“小冬,你要知道,哪怕是我和你妈妈,我们也有可能好几个月都没有办法见面。”
孤独似乎是冒险家永久的主题。
广袤无际的宇宙面前,所有的人和事都是渺小的。同伴、敌人、爱人、仇人——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微不足道。唯有人和自然才是冒险家永恒的主题。
羊梧本来是想告诉姜冻冬,他不能因为别的任何人成为冒险家。如果他想成为冒险家,那么理由只有一个能被接受,即他对未知的执着与不可磨灭的好奇。
但姜冻冬却无师自通了这个关键,“那不是说明,冒险家一定是非常非常有意思的事吗!”姜冻冬举起只剩下一半甜筒的冰淇淋,像是举起未来的奖杯,他高高兴兴地说,“所以,爸爸妈妈,还有我才能忍受不见面。”
“那我更要做冒险家了!”他如此说道,甚至放下豪言壮语,”我会成为最厉害的冒险家!”
羊梧伸出手,摸了摸姜冻冬的头,她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个极淡的笑。
她望着姜冻冬,她突然直觉,或许她和姚中凤的孩子,真的能成为‘最厉害的冒险家’也不一定。
姚中凤从来都不会扫姜冻冬的兴,他闻言,当即开心地抱起姜冻冬,“好好好!”他举起姜冻冬,亲了几口他,“我们小冬,要成为最厉害的冒险家!”
姜冻冬在姚中凤的怀里翘起鼻子,得意得不行,“没错!”他说,“就是这样!”
从飞船下来,姚中凤的情绪已经好了很多。
他本来便不想让自己悲伤难过,这样会影响姜冻冬的快乐,也会给姜冻冬压力。好像他要为妈妈的伤心负责似的。
姚中凤和羊梧一左一右地牵着姜冻冬,中间的姜冻冬则蹦蹦跳跳,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一家人和他们见面时那样,都快快乐乐的。
到了幼儿公寓的门口,姚中凤刮了刮姜冻冬的鼻子,“好了,”他笑着说,“未来最厉害的冒险家小冬,我们下次再见。”
羊梧也同样叮嘱,“不要老是让柏砚吃你的蔬菜。”
姜冻冬摇头晃脑,假装没有听见羊梧的话。他笑呵呵地朝他们挥手,“下次再见,妈妈,爸爸!”
姚中凤和羊梧,目送着姜冻冬欢乐地跑进幼儿公寓。
他跑到一棵榕树下,榕树枝繁叶茂,树冠盛开得极大。姚中凤听见姜冻冬兴奋的嗓音,“柏砚——柏砚——我回来了!”
他呼喊着,奔向柏砚。
留着一头长发的小alpha不知道在树下等了多久,他面无表情,似乎察觉到了远处姚中凤的注视,绿色的眼睛向两个家长的位置投去视线。
“冬冬。”柏砚很轻地回应了一声。
姜冻冬凑到他的耳边,一只手遮住嘴巴,悄悄说,“我和妈妈去了植物园——我给你带了好多礼物!都只给你一个人哦!”
柏砚却对姜冻冬口中的礼物兴致缺缺,他更在意另一件事,“你不是去精英俱乐部的宴会吗?”
他看向姜冻冬,带着审视地问他。
姜冻冬回想了好一会儿,才把这个宴会从脑海里扒出来,“哦,好像是去了的。”他点着头说。
“什么叫好像是去了?”
“因为没什么意思嘛,很无聊的,根本没有记住的必要,”姜冻冬理所当然道,但随后,他回想起这个宴会唯一的收获,又激动起来。
姜冻冬兴冲冲地和柏砚分享,“不过我在那里认识了一个长得特别好看的人,叫Momo!”姜冻冬目前的词汇有限,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描绘Moyati·Aquarius那张伟大的脸,他思索半天,只能很抽象地比划,“他好看得特别下饭!我看着他,能吃三碗饭!”
柏砚纠正,“你平时也吃三碗。”
姜冻冬从善如流,伸出五根指头,“那五碗!”光是表达Momo的美丽不够,姜冻冬不忘讲述他的聪明,“他和你一样,都是好聪明的人,经常会说我听不懂的话。”他断言,“你们肯定能相处得来。”
柏砚对这个说法保持沉默。
他绿色的眼睛静静地望着姜冻冬,他接着问,“他和你一样,也是An基因等级?”
这个问题考到姜冻冬了。
姜冻冬左思右想,怎么都没回想起这一点儿,“我不记得了……”他如实告诉柏砚,“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基因等级。这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柏砚满意了,他移开眼,牵起姜冻冬的手,往姜冻冬的宿舍走去。“还有呢?”边走,柏砚边轻轻地问,“还遇到了谁?”
姜冻冬,今年十岁,是个冷静沉着的omega。
就在刚刚,他食用了一盘路边的七色幻彩蘑菇,目前正处于头晕目眩的状态中。
姜冻冬大胆推测,他有如此症状,一定是用左手吃饭,触犯了伟大的蘑菇之神。因此,为了平息蘑菇之神的怒火,姜冻冬赶紧用右手夹起几朵蘑菇塞嘴里。
没想到,嚼完蘑菇,他更晕了。眼前的世界变得模糊发昏,天旋地转,他几乎走不了路。
于是,姜冻冬镇定地在地上到处乱爬,最终成功爬到他记忆里最柔软的草坡上。晒着暖洋洋的阳光,他一脸安详地缓缓倒下。
意料之中的黑暗到来。
然而,姜冻冬不是陷入了无意识的昏迷,他似乎做起了梦。姜冻冬感觉自己落进了一个寂静的空间里,到处漆黑一片,但不冰冷,相反四周都毛茸茸的。
缤纷的颜色以鱼的形态在纯粹的黑里游走。姜冻冬也不明白这是哪儿,但他并不惶恐,他的直觉判定这是个安全的地方。
循着本能,姜冻冬去追随那些斑斓的鱼。鱼在玻璃器皿中折射成零碎的块状,头在上面,身体在前面,尾巴在左边,似乎确认了姜冻冬正跟着它,鱼甩了甩尾巴,所有的颜色都潮一个方向涌动,一时间光怪陆离。
黑暗里,鱼带着年幼的姜冻冬走到一扇巨大的门面前。
这是一扇巨大的门,又宽又高,直通云霄。姜冻冬仰起脑袋,几乎要把自己撅倒了,都没有看见门的顶端。
鱼从门的缝隙间流了进去。姜冻冬试探地推了推门,原以为这扇门很重,可是当他把手放到门上,仅仅是轻轻摸到那些凸起的装饰雕塑,门就轰然打开了——
耀眼的白光和欢笑声从门后涌出,十岁的姜冻冬眯了眯眼,却不敢闭上,生理性的泪水被刺激了出来,糊住视野。
紧接着,姜冻冬听见炮竹的声响:
“嘭——嘭——嘭——”
六礼炮被点燃,五颜六色的彩带和用镭射纸包裹的小糖果从天而降,十岁的姜冻冬揩去泪水,愣愣地看着十几个年龄不一,但相貌相似,却气质各不相同的人从四面八方朝他跑来。
他们将他团团围住,第一个跑到他面前的人,是一个胸口写着「9」的年轻omega,他笑着鼓掌,“嘎嘎嘎!热烈欢迎新的姜冻冬加入我们!”
十岁的姜冻冬不知道他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他好奇地盯着对方的脸,眼睛眨也不眨。这张脸太像了,实在太像他自己了。
“姜冻冬?你怎么知道我是姜冻冬?”十岁姜冻冬问。
“你是姜冻冬,”「9」姜冻冬笑眯眯地半蹲下来,平视十岁的姜冻冬,他指着他,又指了指自己,和围住十岁姜冻冬的其他人,“我是姜冻冬,他也是姜冻冬!我们都是姜冻冬!”
「16」姜冻冬是一个活力满满的青年,他跳出来,拉出红色的横幅,欢呼道,“这里是!冬的多重宇宙会谈中心总部!”
一只中分奶牛猫蹿出人群,它带着「37」的数字牌,非常捧场地冲十岁姜冻冬仰起了下巴,“喵汪!”
旁边数字各不同的姜冻冬们窃窃私语,“我们还有分部?”一个姜冻冬问。“我们每个人都是分部嘛。”另外一个姜冻冬回答。“那我要做最大的分部。”別的姜冻冬兴致满满。“可,我就做最喜欢吃辣椒的分部!”又有一个姜冻冬说。
挂着不同号码牌的姜冻冬七嘴八舌地聊着天,十岁的姜冻冬低下头,他的胸前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出现了数字。他是「399」。
所以,这个数字是什么意思?代表每个姜冻冬进入这儿的序数吗?还是指什么别的?
「399」姜冻冬微微皱起眉,思索起数字的含义。他暂时无法辨别现在他所在这个白色空间以及面前几十个姜冻,究竟是他的梦境,还是真实存在。
第一个和他搭话的「9」姜冻冬摸了摸他的头,“你今年几岁?”
「399」姜冻冬回答,“十岁。”
他肃着脸,表情淡淡的。圆乎乎的小脸上浮现出一种远超年龄的平静。
和他相反的是,青年模样的「16」姜冻冬满脸都小孩子的灿烂,他眨着眼,笑呼呼地说,“诶,你好严肃,”「16」姜冻冬说,“我十岁的时候就是个成天傻笑的白痴。”
你现在也像个会成天傻笑的白痴,「399」姜冻冬在心里想。
话题一下子又被打开了,其他姜冻冬也开始交流起了自己的十岁。
「58」姜冻冬耷拉着眼皮,懒洋洋地靠在另外一个姜冻冬身上。她和别的姜冻冬有明显的不同,她有一身黑皮,穿着金色睡裙,前后丰腴,身体曲线夸张而曼妙,“我十岁就开始喝酒了。”「58」姜冻冬说。
而被这位辣妹姜冻冬倚靠的「143」姜冻冬,是中年社畜人的形象。他穿着宽松的体恤和运动裤,有些肥胖。他沮丧且落寞,“我从十岁开始,就是个废物呜呜呜呜……”说着,「143」姜冻冬掩面痛哭。
几个姜冻冬轮番安抚「143」姜冻冬,连喜欢狗叫的「37」猫咪姜冻冬也跳到了「143」社畜姜冻冬的怀里。
被猫咪亲近,「143」社畜姜冻冬喜极而泣。
「112」姜冻冬很特别。他三十五岁左右,穿着寻常黑色大衣,浑身上下都只露出了脖颈处那点儿细白的肌肤,可就是拥有让人感到口干舌燥的气质。一种开放的温柔萦绕在他的眉眼中,似乎任何人都能向他询问,‘能不能把脸埋进你最软的地方?’这种问题。
“大家都十岁都这么精彩吗?”「112」姜冻冬歪了歪头说,“我都记不到我十岁是什么样子了。”
他想了好一会儿,才微笑地说,“不过我是从十三岁就开始奖励自己诶。”
「155」姜冻冬和「112」姜冻冬的关系似乎很好,「155」姜冻冬听完就开始笑。
他也中年的omega,穿着米色的毛衣和家居裤,腰上还系着淡黄色的围裙。相比「112」姜冻冬,「155」姜冻冬笑起来有某种与‘家’这个概念相关的温柔。
“我到现在都还没奖励过我自己,”「155」姜冻冬说,“我以前什么都不懂,好像还是和Aquarius约过之后,才开始有这些欲望的。”
「112」姜冻冬不赞同地看向他,“那你的经验确实是太少了。”
「155」姜冻冬端着水杯,含笑摇头,“早早就做家庭主妇是这样的。”
“没关系,”「112」姜冻冬嘴边的笑容加深,“你的邻居——不是很好吗?”
眼看话题要无法阻止地滑向糟糕的中年成人世界,维护和平的「37」猫咪姜冻冬嗖地跳到两个姜冻冬面前。猫举起一只爪,郑重其事地说,“喵汪!”
意识到这有仍处于孩子年龄的姜冻冬,两个各个方面都成熟的姜冻冬立马止住了话题。
「112」姜冻冬蹲下身,笑眯眯地摸了摸「37」姜冻冬,“抱歉,抱歉,冬冬猫咪。是我们的问题,不该在这儿聊这些。”他挠了挠奶牛猫的下巴,温声细语地把这只爱狗叫的猫哄好,“多亏你的提醒。你真是一只厉害的猫咪。”
「37」姜冻冬高兴地喵喵走掉。
「399」姜冻冬沉默地旁观着这些姜冻冬们。黑色的眼睛安静地反射着每个人的影子。
他的表情鲜少,既不惊讶,也不好奇。他只是在思索、分析着他的所见所闻而已。
但「399」姜冻冬观察的同时,「9」姜冻冬也关注着他。
「9」姜冻冬说,“你这个样子,倒是有点儿像柏砚的小时候。”
他的话再次吸引了别的姜冻冬的注意力。霎时间,所有姜冻冬又将目光放到了「399」姜冻冬身上。
「16」姜冻冬和别的几个率先点头,一个姜冻冬说,“对诶!都是那种会冷着脸的严肃诶。”另外一个姜冻冬补充道,“在陌生环境里,会一声不吭地观察。”
但也有持不同意见的。「58」辣妹姜冻冬就露出了匪夷所思的表情。“你们那儿的柏砚是这个样子的?”她双手环胸,带着嫌弃说,“我那儿的柏砚很爱哭诶,经常被他的弟弟欺负过后,会躲起来默默流泪。”
「16」姜冻冬惊讶得不行,“弟弟?他的弟弟是谁?”
“柏莱啊,”「58」姜冻冬说,“他的弟弟叫柏莱。”
他的话引起了不少姜冻冬的侧目。几个姜冻冬笑了起来,在他们的世界,柏砚和柏莱似乎是别的什么关系。
「399」姜冻冬却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柏砚、柏莱是谁?”年幼的姜冻冬茫然地问。
一直和他搭话的「9」姜冻冬没有直接告诉他答案,他拍了拍他的脑袋,只是说,“不急啦,你以后说不定会见到他们。”
说完,「9」姜冻冬站起身。他在姜冻冬里有一定的权威,他挥挥手,招呼其他人散开,“好啦,好啦,咱们别在这儿叽叽喳喳叫了,”「9」姜冻冬说,“我带新来的小姜冻冬去爷爷那儿了,大家自己找地方玩吧。”
其他姜冻冬闻言,很配合地走开,留下「9」姜冻冬和「399」姜冻冬独处。
「9」姜冻冬牵住「399」姜冻冬的手,带他往这片纯白的空间的西南方向走去。这个白色的空间很温暖,到处都回荡着笑声,「399」姜冻冬走着,觉得脚底感受到的是比最初的黑色空间还要柔软的触感,像踩在吸足了水的草地上。
走出好长一段路,整个空间只剩下「9」和「399」两个姜冻冬了。
“爷爷是谁?”「399」姜冻冬问。
「9」姜冻冬低下头看着他,耐心地向他解释,“爷爷是我们这儿的第一个姜冻冬,或者说他是唯一真实宇宙的姜冻冬也行,”说到这儿,他又止住了话,“和你说这些还太早了。反正你要记住,爷爷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脾气很好的姜冻冬就行了,你要是有任何问题,都可以向他寻求帮助。”
「399」姜冻冬听明白了大概。这个爷爷是很好、很老的姜冻冬,在这个空间里被其他姜冻冬尊敬。
走着走着,突然,一大一小的前面出现了一个胸前挂着「67」数字的姜冻冬。那个姜冻冬闭着眼睛,直挺挺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9」姜冻冬喊了对方几声,迟迟没有得到回应后,只能摇摇头,绕开他走。
「399」姜冻冬回头,好奇地打量着那个没有反应的姜冻冬,“他怎么了?”他小声地询问身边的人,“他也是姜冻冬?”
身边的姜冻冬同样小声地告诉他,“是的,他也是姜冻冬,”「9」姜冻冬说,“但他坚持自己是根草,平常一来就会找个地方生根发芽。”
「399」姜冻冬现在觉得,姜冻冬可真是奇怪的生物。
走了很久很久,四周的环境都没有变化。「399」姜冻冬左顾右盼,试图记住他们的路线,可这儿什么标志物都没有,到处都是纯净的、安详的白色和柔和的光线。直到一条台阶出现在两人面前,「9」姜冻冬才停住了脚步。
他轻轻推了推「399」姜冻冬的后背,笑着鼓励他往前去,“别担心。往上走就能见到爷爷了。”
「399」姜冻冬看了他一眼,没做犹豫地爬上了这条漫长的台阶路。
台阶的末端,一个头发花白的姜冻冬正坐在那儿。「399」姜冻冬看见他胸前的数字,是「0」。
「399」姜冻冬噔噔噔地跑到「0」姜冻冬面前,他打量着这位衰老的姜冻冬,“你就是这里的大人吗?”
「0」姜冻冬已经很老很老了,他脸上的皮肉都垂了下来,只剩下骨相支撑着。他的肌肉松弛,皮肤上也时不时跳跃着几颗黑色的老年斑。
他始终微笑着,浑浊的眼睛慈祥而平和。他望着站在面前的姜冻冬,笑呵呵地点头,“我确实是最老的那个姜冻冬。”
“那你多少岁了?”
“哎呀,那我可记不清楚了,”「0」姜冻冬装模作样地想了想,“有好多好多岁了吧。”
「399」姜冻冬不疑有它。他噢了一声,又发问,“这是他们叫你爷爷的原因?”
“也许吧,”「0」姜冻冬既不否认也不肯定,“毕竟我太老了。”
他望着面前的孩子,“孩子,相信你也大概明白了,我们这儿是一个独立于宇宙的碎片空间,每个时空的姜冻冬都有机会进来,大家都是姜冻冬,但大家也有着各自不同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