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睡眼朦胧,咔擦咔擦咬着手里的苹果。我不知道这些所谓的家族究竟如何分类归纳妻子、情人这样的类目,我也不想知道。等面前的beta说完,我三两下啃完苹果,把苹果核连带昨晚没来得及扔的垃圾袋扔进他的怀里,“你建议得很好,奖励你给我丢垃圾。”
说完,我”啪——“的一声关上了门。
神经病,我倒回床榻,基地的神经病还是又有病又麻烦,想艹我的批,还要先给我的批一个身份。我迷迷糊糊地想着,要不干脆在他们那个什么A家族里给我的批立个牌位,每天烧香拜佛得了。
难得的休假日,送走了那个什么Aq……的人,柏砚又过来找我了。显然,前线来的omega接连一周收到粉玫瑰的消息也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我让他顺路给我捎碗加麻加辣的螺蛳粉。柏砚对我喜欢吃味道这么大的东西颇有微词,但我也没办法,这些年,我的味觉越来越愚钝,除了带来疼痛的极辣,其它任何味道都如同嚼蜡。
“啊,跳跳虎。”柏砚一进门,就瞧见我身上的睡衣。他看了看我胸口的粉色跳跳虎,又看了看我。
对于偷走他睡衣这件事,我毫无羞耻之心,掰开筷子要吃饭,“看什么看,我穿了就是我的了。”
柏砚沉默地坐在餐桌上,他牵起左衣角,一翻,一个用黑色棉线缝出来的‘砚’字出现在眼前。他拽了拽我的头发,示意我看。
我翻了个白眼,“说了是我的就是我的!”
这套睡衣是很久以前,还在念书时,我俩逛庙会一起买的。怕弄混,柏砚总会在衣服上绣各自的名字。我现在正穿着的内裤上便有一个他绣的‘冬’。柏砚见我蛮横无理,有点儿委屈,但他还是妥协了,松开了衣服。
喝水的间隙,柏砚微微张开嘴。我还不知道他要放什么屁?
我伸手打住他的话茬,抢先一步,“出任务遇到的alpha,和我没关系。我不知道他哪根筋搭错了来追我。”
柏砚将这个alpha的名字补全,“他的全名是Moyati·Aquarius。”
“所以呢?”我问。
柏砚看向我,“如果你愿意和他保持良好关系。Aquarius会成为最强的助力。”
我盯顶着满嘴的红油,嗤笑了一声,“那你去追他吧,”我举起手边的可乐,向柏砚敬酒,“祝你好运。”
柏砚没有在意我的嘲讽,他绿色的眼睛安静地注视我,等我吃完米粉,他忽然对我说,“我不知道该做什么让你感觉好一些。”
我头也不抬地喝着汤,飘着红油的汤刺激性极强,我几次想要咳嗽着把吃进肚里的食物吐出来,但我还是没有。我喝完了所有的汤,浑身都是食物的臭味。“我现在很好。”我放下手里的盆说。
柏砚递给我餐巾纸,他望着我,没说话,可我知道他在表达怀疑。
“柏砚,”我抹了抹嘴,再次告诉他这个事实,“我们都长大了。”
柏砚还想说什么,我却不想再谈。最终,我和柏砚的见面再次不欢而散。
难得休假日,我总不能整天都在房间里阴暗地爬行。
吃完了柏砚带来的午饭,我躺了一小时后,我又饿了。我当机立断收拾了一下自己,前往三道那个技术宅推荐的海边餐厅。
海边餐厅在基地的家属居住区内,是专门为基地成员开放的度假区,我还从没去过。我对海本来没什么好印象,前线的海和沙滩都是灰色的,终年不变的黑色天空下,海浪裹挟着泥沙,偶尔冲上来两条斗争失败,被敌人开肠破肚的小银鱼。
但是基地的海不同,那是人造的、最理想的海湾。海峡由几座连绵的小山坡组成,呈弦月状,环抱着的白金色的沙滩。海水碧绿到发蓝的地步,清澈得能够见到底下的珊瑚。一群红色的小鱼从石缝里窜过。
应侍机器人将菜单呈现在我跟前,询问我点什么。我没心情细看,随手点了几个。我坐在餐厅里发呆,脑子空空,什么也装不下。
头顶悬挂的织物摇曳,描绘着风的形状,儿童的笑声从远处传来,我闻见椰子在开壳瞬间迸发出的甘甜。
似乎我很小的时候——大概六岁——或者更早的时候,那时我的父母还没死去,他们带我去一颗只有一块陆地,其余皆是海洋的星球露营。他们教我砸椰子,我砸了五六颗,可惜均以失败告终。第七颗,椰子终于开了。那颗椰子的清香和此刻我闻到的一模一样。
我看向沙滩,想要知道是哪儿的人在开椰子。
这时,一个身型高挑的alpha走到我对面的位置,他穿着一件黑色的风衣,留着半长的卷发,笑眯眯地望着我,“你好,先生,”他的声音很柔和,带着浓浓的书卷气,“我叫裴可之,是心理医科学院五年级的学生,受邀在这儿兼任导师助手。”
我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一个学生找我干嘛。
“你好。”我随意地点点头。
名叫裴可之的alpha很讲礼貌,他没有贸然坐下,而是继续微微弯腰,向我介绍自己,“我这学期在学习情绪分析的课程。我的导师给我的课程任务是找到一位陌生人,和他进行沟通交流,舒缓他的情绪。”他说,“从您进入这儿,我就注意到了您。”
我,“?”
我,“哈?”
不是,我知道我有病,但是我不觉得自己有病得能被人一眼注意到了?
我狐疑地看着的alpha,“你究竟想做什么?”
“想和您进行一场聊天。”
我现在确定基地的alpha可能脑子有问题,不管是柏砚,还是那个被我踹了一脚还要追求我的alpha,或者是眼前这个笑吟吟的学生。我看着这么好泡吗?
“……你在搭讪吗?”我的眼神变成了死鱼眼。
alpha笑了一下,“如果您不介意的话,那也可以是。”
我挥挥手,完全不想在alpha上浪费时间。alpha这种性别的生物,全身上下也只有那根棒子值得一用,“我挺介意的,你走吧。”
“好的,”alpha脸上的笑容不变,“以您的意愿为准。”
他直起腰,正要走,我又觉得不太好。
我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良心复活了,人alpha挺讲礼貌的,也没坏心思,我为难一个还没毕业的学生做什么呢?我叩问自己。没有办法,唉,我已经认了,我这辈子对肤白貌美的青葱美少年没抵抗力。
我叹了口气,向我的X癖认输,“你想问我什么?”alpha要走过我时,我耷拉着眼皮,问无精打采地问他,“一个问题,菜马上要上来了,我的嘴巴留着要吃饭了,我不想多费口舌。”
他一点儿也不意外,转过身,再次弯下腰,试图让自己不高于我。
我看见他微微睁开眼,与我四目相对。
这个温文尔雅的alpha出乎意料地有一双冰蓝色的眼睛,他很温和,可是眼里没有感情。他温柔地说,“您比这儿的所有人都要哀伤,你很害怕,担心,忧郁、焦虑、心如死灰。我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说,“可能我早就死了。”
名为裴可之的alpha,是我从来都没有遇见过的类型。
他很温柔,说话轻声细语,格外体贴且细致。和我聊天的途中,时刻观察着我喝水的频率,在我自己倒了两杯水后,他就很顺手地帮我添水递纸。通常,我才看向杯子,水就满上了。
裴可之身上既没有前线那些alpha的逞勇好斗,也没有基地里alpha的道貌岸然。或者说,他两者亦有,只是我和他还不熟,从表面看不出来。不过,不管怎样,和他交谈莫名地融洽舒服,如果他不告诉我他是alpha,我大概会觉得他是个beta。
他的照顾自然而然,往往我意识到时,裹着蓝莓果酱的馅饼就递到了我面前。
“阁下是基地官员的眷属吗?”名为裴可之的alpha问我。
我嚼嚼嚼,“不是。”
“那是基地的工作人员?”
“不是。”
眼见他要继续猜下去,我帮他撤回,“行了行了,你别猜了,我是个寡妇,离异三年,单身带俩娃,负债几百万。”
原以为这个回答能噎得裴可之知难而退,尽早滚蛋,我喝了口汤,抬起头却发现他这个肤白貌美的alpha脸颊绯红,“你脸红干嘛?”我看着他,随后我回想起刚刚我说的屁话,顿时无语了,“不是吧?你有这癖好?你是个人吗?”
裴可之装模作样地轻咳一声,“只是觉得有点儿刺激。”
“哈?”我懒得和他周旋,赶苍蝇似的挥挥手,示意他走,“你的问题我都回答了,可不止一个了,赶紧走赶紧走。”
然而裴可之不仅没走,还顺势转移话题。我也懒得再驱赶,全程以不耐烦的态度对待他,力图让他知难而退。结果他不仅没有露出半分难堪的情态,还和和我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下去。
所以,到底怎么发展成这样的?
我看着桌子对面,和我一起用餐的裴可之,百思不得其解。明明我只是答应了回答他一个问题,到底是怎么变成了眼下他同我一起用餐,等会儿吃完了饭,还要和我一起到海边散步的?
难道是这就是心理咨询师的特殊能力吗?我头一次怀疑我的臭脸威力。
我的老师可是说过,我臭脸时就像从精神病院逃出来的十年病人,是对alpha最好的阳痿武器。
和裴可之走在海边,我也放弃纠结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扭头看向他,他把插好吸管的椰子递给我,对我露出微笑。一番动作,无比熟稔,天知道,这是我和他的第一次见面,在此之前,我俩谁都不认识谁。
“我看阁下您喜欢喝甜的,特意选了个金椰。”裴可之说。
我,“……”
我,“谢谢。”
算了,何必和椰子过不去。我伸手接过,喝了起来。
他笑眯眯的,弯弯的眼里隐约可以窥见他冰蓝色的眼睛。他望着我,眼神过于温柔,过于多情,仿佛我是他的心上人似的,几乎全神贯注,要将我溺毙。
“我不喜欢你的眼神,”我毫不犹豫地把他的脸扇到一边,“不要用这种眼神盯着我看。”
那张完美的笑脸终于出现了丝裂缝。他眨了眨眼,不明所以,“我的眼神让您感到被冒犯吗?”
我说对。他的眼神像是要把我解剖了一样。我很不喜欢这样的注视,极其不喜欢,好像我不是个人,而是一个可以被翻阅、被修改的物品。
裴可之温顺地低下头,没有脾气地向我道歉,“很抱歉。”
我哂笑,翻了个白眼,“你并不感到抱歉,你这么说,只是认为顺了我的意思,我就能继续和你的交流。”
裴可之毫无争辩的意思,他笑着,询问我,“那么您愿意和我继续交流吗?”
“我为什么要愿意?”我反问他。
他停下来,海风吹起他的卷发,他白皙的肌肤在阳光的照耀下隐隐透出鲜嫩的粉色。他认真地看着我,虽然我知道,这样的认真多半是他装出来的,是被他归纳总结到某些沟通技巧里的诀窍,“我会学着用真诚、真挚的心来面对您。”
他说。说的话和谎言一样悦耳动听。
“你还真是努力啊……”我抽了抽嘴角,我很无语,很想尽快摆脱这个纠缠着我不放的alpha,“看在你付了我的饭钱的份上,你现在走,我还不会说什么难听的话。”
万万没想到,我的说辞反倒让裴可之更兴奋了,他凑近我,从善如流,“我很好奇阁下口中‘难听的话’。”
不瞒他说,我现在脑子里全都是些难听的话。但手里椰子的重量又时刻提醒着我做人还是不能太烂,我几次叹气,最终忍住了对面前这个alpha吐毒液,千言万语只化为一句疑问,“你是M吗?”
“应该不是,”裴可之竟然还思考了起来,他摸摸下巴,“我没有尝试过。但严格来说,我或许是……”
“停停停!”我紧急叫停,并举起法律武器捍卫自己,“我没兴趣知道,你再多说一句,我就去举报你性骚扰。”
裴可之见到我如临大敌的模样,捂嘴笑出来声,“阁下其实是很温柔的人。”他笑着说。
我用悲悯的眼神看着他,心想这个alpha到底是个傻X啊,“你傻逼吧。”我说,
我和裴可之沿着海岸线走,此时正值下午,烈日当空,暴晒得一批。沙滩上空无一人,除了我和这个alpha。
我的皮肤早就黑黝,对再大的阳光都无动于衷。但我是真不知道身旁这个皮肤白得更雪一样的细狗alpha,是怎么做到自由自若地和我走在一起的。
“你到底想和我聊什么?”我用近乎无奈的语气问他。
我现在搞懂了,这个裴可之,他大概是那种人——能够轻易引导别人全心全意地信任他,误以为他能够理解、能够共情,于是毫无波澜地对他敞开心扉,忘掉自我,袒露过往。
是的,他的确是我从没见过的alpha类型。
别的alpha是想要上我的屁股,但他似乎是想要上我的灵魂。
裴可之歪着脑袋,他别到耳后的头发顺下来,蜷蜷的卷发柔和了他的五官,他也终于不再故弄玄虚,直接问我,“您有爱人吗?”
“搞什么?你对我的情史很感兴趣?”我用死鱼眼瞪他,“不是和你说过了吗,我是个寡妇,离异三年。”
他还是柔柔地笑,重复了一遍问题,“那您有爱人吗?”
“我不想爱任何人。”我叹着气答道,
“为什么呢?”
“恨比爱轻松多了。”
裴可之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态,紧接着,他又问,“那您爱过人吗?”
我决定尽快结束和他的对话,也不再想着怎么搪塞过去了,反正不论我如何敷衍,他都会想办法搅破。真是的,心理咨询师都和他一个德行吗?这么强势?看不出来我不想谈这些东西?我在心里腹诽着,面上却还是如常地回答他,“有。”
“你们相爱吗?”裴可之问。
我想了想,我和柏砚以前算相爱吗?我也不知道。大概是算的吧?“大概。”我耸耸肩回答。
裴可之极敏锐地捕捉到那些我不想说出口的话,他用无比自然的态度将这个本浮于表面、泛泛而谈的问题变为针对我个人的私密话题,“为什么没再继续爱了呢?”
为什么没再继续爱了?因为道路不同?因为派别不同?因为立场不同?因为其它的、任何的那些世俗的原因?我把手里的面包屑扔到脚边,白色的海鸥聚集过来,低着脑袋啄食。好像都不是。如果只是这些原因而没能再继续爱,只能说明这份爱本身就浅薄。
似乎是因为柏砚读了政校,我念的军校,似乎是因为我和柏砚在最重要的几年分别了,他不再在我的身边,不再陪伴我,我的孤独发疯似的生长,战争和死亡吞噬着我的生命。然后,爱就死了。因为我死了。
我平静地回答,“我爱不了任何人。”
我听见裴可之轻轻地在我旁边说,“您知道吗?恨其实就是倒错的爱。”他的口吻很客观,很学术,仿佛只是想和我讨论这个问题的科学性。
“所以呢?你要和我讨论恨和爱的关系吗?还是和我讲什么人生哲学?”我嗤笑,“我没心思听这些东西。”
“我说过,我早就死了。我现在还活着,仅仅是还没死。”说完,我又感到可笑,忍不住吐槽自己,“哈哈,好像是一句废话。”
“但是我现在仍然还活着,就只是因为我还没死。仅此而已。”我说。
裴可之并不介意我的冷言冷语,从见面开始到现在,他对我始终保持着一种毛骨悚然的耐心,“您很排斥和我继续深入地聊下去,为什么?”他问我,“您在恐惧什么?”
“我没有恐惧,”我否认了这个说法,我抬起头,目光径直地凝向裴可之。我反问他,“我只是不明白,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我的故事吗?说过了,我没什么有趣的东西给你,别在我这儿浪费时间。”
“你在对一个活死人要求什么呢?”我问他。裴可之微微睁开了眼,那片冰蓝色再次露了出来,我无力和他争吵,只感到疲惫,甚至想让他放过我,别再问我任何问题。
“我的心都空了,我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想有,我只是活着,然后等死。”我自嘲似的说。
我拍了拍手,把掌心的面包全拍到沙滩上。几只抢食不到的海鸥扑腾着翅膀飞走,还有几只太笨了,放着地上的面包不吃,来啄我的鞋子。
“可是我觉得,您不是在等死。”沉默半晌后,裴可之说,“我觉得您是在等待,有人来爱您。”
“哈?”我匪夷所思地望向他,不知道这个alpha怎么得出来的这个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