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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三个怨种前夫(妤芋)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受再次向我涌来。
对我来说,柏砚离开得太突然了。
突然得我完全没有足够的时间去反应这件事。我强撑着理性,维持着这具身体基本的运转。可我的精神与我的感性,仍停留在柏砚尚未死亡的时间节点,怎么也出不来。
柏砚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他身体上的衰微。我问他,他也总是说,‘一切正常。’他不愿意告诉我他身体的老化,他害怕我自责、内疚,害怕破坏我平稳的生活。他或许不希望我为他的死亡落泪,因为他说过,他本就没打算活太久。
于是,在我没有看见的角落里,他安静地死亡着。
“搞什么啊你们……”
我说着,眼前的蓝色屏幕忽然变得模糊了。
一股汹涌的潮水忽低浩浩荡荡低席卷我几近干涸的内心,天空下起了暴雨,消失的眼泪,从我的悲伤的泉眼里汹涌而出。几乎是一瞬间,我能感到,我的脸上流满了眼泪。好孤独。
不论是柏砚一个人安静地死去,还是他死后被安葬在这个巨大的墓园里——我都觉得好孤独。真的好孤独。
我分不清,这种孤独究竟是柏砚的感受,还是我的感受。我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岁,那时我和柏砚感同身受,我们融为一体,感知着同一种情绪与生命。
这么多年以来,我吸取了教训,总是对与他感同身受充满了警惕。我和他保持着一个安全距离,他也是如此。很多时间,我和他都默契地通过陈丹,来完成某些交流。
可是,在柏砚死后,我竟然又一次体会到了这份感同身受。
“你哭得和我想象的一样丑。”身旁的莫亚蒂说。
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完全没有沾上丁点儿体贴。他没有上前安慰我的企图,也不给我递一张纸,他就站在旁边,平静地注视着我哭泣。
我用手背抹掉脸上的泪水,即便仍止不住流泪,但我还是勉强吞下了哽咽,“这些是柏砚让你给我的?”我带着浓浓的鼻音问莫亚蒂。
“对,”莫亚蒂说,他说着,撇了撇嘴,“说什么你看你不会很快接受他的死亡,会感到孤单之类的话——”
“我才不需要他来指挥。”他说。
他说得很嫌弃。可是,他还是来了。
我不确定莫亚蒂来的理由究竟是什么。但不论如何,我都感谢他的来到。
不过,我对他话语里透露的信息感到啼笑皆非。好似托孤似的,一定要把我托付给谁——我记得,裴可之在去世前,告诉我,他也这么和柏砚说过。
“什么啊!”我说,“我是什么接力棒吗?”
莫亚蒂闻言,笑了起来,“差不多是这样,”他阴阳怪气地说,“在你那俩任前夫眼里,你就是个孤苦无依的小可怜,要没人陪就会孤独得死掉。”
我自动屏蔽了他这张狗嘴吐出的垃圾话,“所以你过来是为了不让我孤独得死掉?”
莫亚蒂拉长声音,“噫——”了声,他靠在树上,那张充满攻击性的美丽脸庞,在岁月的侵蚀下,也变得柔和了几分,“才不是,”但他话依旧没怎么柔和,“我说了,我过来就是为了看你哭泣的。”
我翻了个白眼,“好了,我哭完了!”我又抹了把脸,将脸上的泪水抹走,“你走吧!”
面对我的驱赶,莫亚蒂也不生气,他只挑了挑眉,又说,“我也说过,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他这么一讲,我才想起来他曾经托小菜给我传的话。
“哈?”我瞪向他,“你以后都不来见我了?”
莫亚蒂也要去死了?我才稍稍从柏砚的死亡里回过神,心情都尚未平复,乍想到这儿,我又有点儿想哭了。
我仰起脸,想把眼泪憋回去。但在我闭上眼睛的一瞬,泪水又从眼眶滴落而出。
“不,”莫亚蒂说,“我以后都不会离开了。”
他这么一说,我的呼吸都停掉半拍。我看向他,盯着朦胧的视野里,绿色盎然,莫亚蒂被模糊成其中的一个灰色色块。
我震惊得都要忘记哭了。
莫亚蒂貌似对我的惊讶很满意。
他走过来,拉近和我的距离,他凝视着我湿漉漉的脸和流泪的眼睛,目光遥远又平静。
“现在,你不再高高在上了,你也无法再悲天悯人了,更不可能再去用你的宽容和爱残忍地解构谁的生命了。”他说,“我们平等了,姜冻冬。轮到我来理解你了。”
我瞅着他,满脸不可思议。我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能听到莫亚蒂说这种话,“你是不是被人掉包了?还是又惹了什么祸?”
在莫亚蒂的死亡注目礼中,我真诚地说,“这种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怪肉麻的。”

从柏砚的葬礼回来,我开始逐渐接受他死去的事实。
虽然大哭一场的后果是眼睛红肿,回到葬礼上时,陈丹一直盯着我的眼睛问怎么了,我只得扯谎说被蜜蜂叮了,惹了他一顿白眼,但这些都没什么。
至于莫亚蒂,葬礼结束后,他不知道从哪个草堆里跳了出来,拍拍屁股上的草屑,吐出嘴里的狗尾巴草,大摇大摆地跟着我回家。他相当理所应当地占据客房,并声称这就是他今后的房间。
老实讲,我对莫亚蒂说的‘以后都不会不离开’这种话,总觉得分外不真实。
“你说的不离开到底是什么意思?”回到家里,我一边做饭一边佯装不经意地问他,“是柏砚和你说了些什么吗?”
莫亚蒂跟没骨头似的躺在长廊上,他闻言,翻了个身,呈‘大’字平躺,“他能指挥得了我?”表情很是不屑。
“那是为什么?”我把火调小,拿着锅铲走出来,蹲在他跟前。我看着懒洋洋没个正形的莫亚蒂,伸手费劲地扒开他的眼皮,强迫他看着我,“你担心我?所以要一直陪着我?”
莫亚蒂任由我扒他的眼皮,他赏给我一个大大的白眼,“我什么时候会因为你做决定,”他说,“我可没白痴才有的奉献精神。”
“那到底为什么?”
莫亚蒂脑袋一扭,摆脱我的手。他坐起来,和我面对面,那双毫无生机的蓝眼睛落到我的身上,眼神淡淡的,“你又是为什么纠结这个?”他反问我,“你嫌我碍事,不想我在你这儿住?”
“怎么可能!”我说,尽管我知道这是莫亚蒂避免表达一些真心话的惯用技巧,但我还是落了他的套,“我怎么可能不让你住,”我说,“我只是不想你因为担心我什么的,耽误自己的安排。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不会接受。”
莫亚蒂双手反撑在地上,撑起他的身体,他仰着头,摇头晃脑,跟脖子被拧断了似的,从我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他修长的脖颈和锐利的下颚线。过了好一会儿,我都担心他真的要把脑袋甩断的时候,他才又转回脸,望向我。
他望着我,蓝色的眼睛很平静,“你需要我在你身边吗?”他问我。
这种场景多少有些似曾相识。
快四十多年前,我才和裴可之离婚,身无所长,满心迷茫时,莫亚蒂也这样问过我。
那时,他和现在一样,都是突然出现——那天窗外的天空碧蓝,纯白的纱织窗帘随着微风一起漂浮,光影若隐若现,尚且年轻的莫亚蒂蹲在窗户上,略长的头发被吹得纷乱。他一边啃我放在茶几上的苹果,一边问我。
我还没来得及从震惊里回神,随后,莫亚蒂就因一个月没吃饭,安详地捂着肚子饿晕倒下,他倒在地板上,发出‘嘭——’的一声巨响。
“要是我说需要?”我好奇地问莫亚蒂。
莫亚蒂老神在在,“那我就大发慈悲地陪你。”
“那我要死说不需要?”
莫亚蒂瞟了我一眼,“那我更要陪你。”
“为什么?”我问。
在我以为莫亚蒂要说什么‘因为我知道你需要我陪’这种推心置腹得有些肉麻的话时,他嗤笑一声,回答我,“为了烦死你。”
“什么啊!”我被他的话逗笑了,哈哈笑起来,“真是的!所以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会留下来嘛。”
莫亚蒂耸了耸肩,他这次倒是正面回应了我先前的疑惑,“那要不然呢?”他说,“这些都是我自己的决定。我不是在为你停留,我是在为我自己停留。”
说完,他又懒懒地躺回地上,问我道,“我这么讲你是不是安心很多?”
我的确安心很多。
别人为我停留,总会引起我内心深处的一种焦虑,我焦虑耽误了他人,也焦虑自己成为耽误他人的阻石。这种焦虑不是出于我恐惧和他人缔结联系——我从来没有恐惧过这个,而是源于我永远都渴望自己是利于他人的。
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了,我拿着锅铲,遁进厨房,继续炒菜,“你在我身边的话,我会觉得很放心。”我笑着说。
莫亚蒂难得接下了这句软话,他说,“我会让你更放心的。”
我本来还没弄懂他的‘让你更放心’是什么意思,但接下来的几天,莫亚蒂身体力行,向我展示他‘让我放心’的具体行为——包括且不限于,拿黑色马克笔在裴可之的白瓷盒子外面画了王八;半夜起来偷吃明天的早饭;偶尔吊死在我的房间门口,当我开门时吓我一跳。
还有整天躲在梧桐树后面,等我满屋子喊他名字吃饭,连马桶盖都掀起来,朝下水道喊‘莫亚蒂——莫亚蒂——’,他再蹑手蹑脚地偷摸到餐桌上,一口气吃完所有我爱吃的排骨,并用一根根肉渣都不剩的骨头在桌上拼出两个字‘好吃’。
悬着的心放没放下我不确定,但结束和莫亚蒂斗智斗勇的每一天,我躺在被窝里,都由衷地感到,和莫亚蒂斗智斗勇后由内而外的疲惫。
这或许算是莫亚蒂特别的安慰人的方式。通过让我的生活鸡飞狗跳,令我累得无暇沉浸在柏砚死去的哀伤里。
每天独自一人躺在黑夜里,我望着床头柜上一排排柏砚缝制的玩偶,还是会想念他,想起很多过去的事情。像最初裴可之刚走的时候那样。但我确实好了很多。
柏砚走后的一个半月,我做了一场相当漫长的梦。
我梦到我和柏砚的小时候,六岁出头。两个孩子手拉着手,在幼儿公寓的大树下面亲昵的聊天。六岁的我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而六岁的柏砚安静地听我说话。我站在旁边,不停笑着听幼年时的我和他聊天。
‘柏砚柏砚!为什么我对着你眨眼睛不能拍照?’六岁的我瞪大了眼睛,不停对着柏砚眨,试图发出‘咔擦咔擦’的机械声。
柏砚冷淡地回答我,‘冬冬,你不是相机。’走了没几步,六岁的我又被角落里的东西吸引,年幼的孩子惊奇地指着那处地儿惊呼,‘哇!这里有地板章鱼!’柏砚纹丝不动,拉住要冲过去和地板章鱼打招呼的我,告诉我说,‘冬冬,这是老式的拖把。‘走着走着,还是个胖乎乎小孩的我忽然停下了脚步,我不太舒服地扭来扭去,柏砚看向我,我扭扭裤子,很不好意思地说,‘我好像塞牙了!’柏砚打量我一番,他随即纠正道,‘冬冬,是裤子卡在你的屁股里了。’六岁的我把裤子从屁股处解救出来,相当崇拜地望向柏砚,只觉得他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什么都知道。
我听着童年时的我和柏砚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天,真稀奇,往日我对我和柏砚童年时的样子,也就只剩下一个大概的、模糊的轮廓。可如今在梦境里,我却能回忆出这些细致的对话。
我目送两个孩子手牵着手走远,直到他们消失在我的梦乡。这是不是说明,有那么一部分的我——多年以来,被我忽视的某个部分的我,一直清晰地记忆着这些琐碎的,被我遗忘的记忆?
我也不太明白。
我醒来时,已经到中午了。
我出乎意料的睡了个超级懒觉。睡醒后,我的精神状态也出乎意料的好了很多。不安的内心,似乎又平和了下去。
我推开门,正巧撞到莫亚蒂踩在一张凳子上,往梧桐树搭了条绳子要上吊。
我简直要被他坚持不懈给我找麻烦的行为气笑了。我走过去,一把将他薅了下来。
“好了,你别闹腾了,我现在好多了,”我拽着他脖子上的麻绳,在他痛呼着‘姜冻冬你轻点!’的声音里,将他拽进屋里,“这么活泼,也怪难为你的。”我说。
莫亚蒂坐在地板上,脖子被麻绳粗糙的表面磨出一条红痕。他抬起脸,盯着我,盯了我很久,确定我的状态好转。他整个人都懒了下来,毫不犹豫直接躺回地面,终于变成一滩正常的莫亚蒂。
这之后的天里,莫亚蒂恢复了常态,每天变换着姿势躺,能躺着绝不坐着。只有当我的拖把逼进时,他才会勉强翻个身的那种,跟烙煎饼似的状态好转了,我也有精力去了解莫亚蒂的生活。
“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我问莫亚蒂。
我们坐在屋檐下的阴翳里,看着屋外躁动的夏天。
盛夏的午后,蝉鸣声大得震天,院子中阳光曝晒,哪怕梧桐树再枝繁叶茂,叶子也都在猛烈的光线下几近透明,地上的绿荫纤薄,只有浅浅的、明亮的绿色影子一块块的摇曳着,让人想到绿色的玻璃碎片。
“我?”莫亚蒂侧卧在地上,一手撑着脑袋,他的眼皮耷拉着,没什么表情,还是那副懒散的模样。
莫亚蒂看着一旁的姜冻冬,姜冻冬正朝花园噗噗噗发射一连串的西瓜子弹,“我这些年当然过得很好。”莫亚蒂说。
姜冻冬吐完西瓜籽了,转过头来也望向莫亚蒂,他们四目相对,姜冻冬朝莫亚蒂露出一个笑,“我听小菜说,你会给别人修飞船?”
他朝着院子的脸庞透着太阳反射的光,哪怕皮肉松弛,肌肤不再紧致,也显得格外晶莹剔透。莫亚蒂定定地凝视着姜冻冬的眼角,那儿汇集着一枚光点,如同一颗小痣。
“哦,”莫亚蒂想了想,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前几年住在一个乡下,开了个小的修理铺。偶尔我没事干了,就去修一下而已。”
“你这些年去了很多地方吧?”姜冻冬问。
“不,”莫亚蒂答道,“我没去几个地方。”
和姜冻冬没有见面的十三年时间里,莫亚蒂总共就去了三个地方。一个在无人无主的荒星球,一个在不太发达且非常寻常的乡村,一个在沙漠地下的少数人裔的聚集地。
三个地方说三种语言,所幸莫亚蒂身上别的不好说,独独脑子一顶一的好,待了三天不到,就基本掌握了对话。
这些年里,莫亚蒂收了性,不再喝酒,也不再沉迷任何性,像是突然信了什么邪教。他也不再漂泊,而是在不同的地方生活。
生活这件事,也没有他想象得那么无趣。即便每天最大的问题不过就是三顿饭,和怎么入睡,但巨大的空虚已经不会让他过于煎熬。
有时候从临时购入的小房子里出来——这能被称为他的家吗?莫亚蒂也不确定——出来,走在街上,莫亚蒂也会遇到三两个熟人热情地和他打招呼,他们有的是他的邻居,有的是他经常光顾的小卖部的老板,有的则是求助过莫亚蒂,而他恰好有空,搭了把手的人。
最先开始,莫亚蒂对这种交流相当不适应,浑身都不自在极了。
尤其是遇到他在乡下的邻居,那个邻居是四代人共同居住的大家庭,每个人都带着一种传统的热情好客。
‘莫小哥吃了没?’邻居家的奶奶总会拉住莫亚蒂的手,招呼他说,‘要不要去我家对付一口?咱们刚烧好饭。’其实莫亚蒂比邻居奶奶年龄都要大,只不过是An等级让他看上去年轻。
不等莫亚蒂拒绝,邻居奶奶已经不由分说地拉走了觅食的莫亚蒂。她带走莫亚蒂挤进他们庞大的家族,给他添了副碗筷。所有人都亲亲热热的,唯独莫亚蒂如坐针毡,如芒在背。
这简直就是场灾难!莫亚蒂心想。
对他而言,处理人的恶意,比和人的善意相处要简单得多。恶意很纯粹,只需要稍稍推演,可善意却复杂极了——极其愚蠢的善意,带着恨与恶的善意,除了姜冻冬那个绝世的利他主义白痴以外,世界上几乎没有纯粹的善意,莫亚蒂在年轻时就知道。
但就是这么不纯粹的善意——也无法否认它亦是善意的事实。
‘莫小哥,这桃子吃不吃?咱家桃树才结的果,可甜了,’邻居家的阿姨端来一篮子的蜜桃,‘小哥你拿回去尝尝。’她塞进莫亚蒂手里。
莫亚蒂当然知道是为什么——为了让他去指导她儿子在大学的毕业设计。她的儿子是这个家族唯一的高材生,几乎是所有人的骄傲,就读于这颗偏远星球唯一的大学院的机械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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