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容听见前排座位的一个圣城人对同伴说:“是城主大人和弥月夫人来了!”
所有人开始稀稀拉拉地行跪拜礼,为了不显得突兀,丛容他们也意思意思地蹲下了身体,仓捂着自己的胸口小声道:“只有丛大人和圣主大人才能让我下跪。”
蓬猛猛点头,表示同意。
丛容:……
从他这个角度正好能看到城主斯晃的侧脸,他大约二十出头年纪,五官端正,长得并不丑,甚至可以称得上一句英俊,穿着厚实的麻布长袍,上面缀满晶莹剔透的五色原石。
丛容的目光从斯晃身上移开,转而看向旁边的弥月夫人。后者有一头海藻般浓密的长发,高高挽于脑后,琼鼻丰唇,漆黑的眼眸让丛容想到暴风骤雨下依旧平静无波的海底。这是一朵绽放到极致的玫瑰,美艳,神秘,对男人充满致命的诱惑。
“她就是你的母亲么?”青年的声音压得很低,炎朔却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他怔怔望着丛容,一时失语,半晌才轻轻嗯了一声。
“她长得很美。”丛大人真心实意地赞叹。
炎朔:“嗯。”
丛容:……
将近三年的相处让他对少年的一些细微变化格外敏感,比如丛大人现在无比确定他的小情人不痛快,于是他捏住对方的下巴,在那两片柔软的唇瓣上浅浅啄了啄:“看角斗?”
炎朔轻抵着他的额头:“好。”
看客们重新坐回观众席,角斗场中央穿着清凉的女奴绕着场地走了一圈,口哨声尖叫声此起彼伏,气氛一下子热络起来。
下方的一扇小门被打开,一个身材健硕的男奴走了出来。他不算特别高,但非常壮实,有些像丛容刚穿来的时候,见过的红蚁部落那个雄壮男。
“是塔塔!”观众席里有人兴奋地叫出了男奴的名字,那模样比看到城主夫妇还要激动。毫无疑问,他“买角”的对象正是塔塔。只要塔塔成为今天角斗的第一名,他就能得到一大笔原石。
塔塔的出现引起了人群的阵阵欢呼,排山倒海的呐喊堪比后世的明星粉丝,塔塔无疑是今天夺冠的热门人选。
与此同时,对面的小门也开了,出来的是个同样强壮的男奴,然而脸上密布的沟壑表明他已经不年轻了。
热场子的女奴像兔子一样窜回看台边,把角斗场让给两个男人。
塔塔很快朝对方冲了过去,砂锅大的拳头重重挥出,后者险险避开,却又被塔塔的膝盖顶上了腹部。男奴哇地吐了,却什么也没吐出来,只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肚子。
塔塔顺势将人摔到地上,拳头一下一下砸着男奴的脸,霎时间血花四溅。
“打得好,塔塔!”
“塔塔,打死他!!”
角斗场里人声鼎沸,贲张的肌肉和滚烫的鲜血刺激得观众们眼睛都红了,仿佛倒在地上的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大堆大堆,五颜六色的原石。
男奴在塔塔砸下第三拳的时候终于瞅准机会就地一滚,躲开了他的攻击,拳头落在地面上,能清楚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塔塔脸上闪过一丝痛苦之色,男奴趁机一拳打中他的眼角。
塔塔嗷了一声,眼前一阵晕眩,剧痛让他发了狂,反手抱住对方的腰部,像某种大型猛兽一样将之高高举起,再重重扔向地面。
这一幕将角斗场里的氛围彻底推向高潮,人们大声叫着塔塔的名字,像在叫一个英雄。
塔塔的主人是一个有钱的老爷,他并不是商会的成员,而是城主府里的一位管事,平时负责照料城主的饮食起居。
此时他正小心翼翼地把一杯煮得刚好的奶茶端到斯晃面前:“城主大人,这是如今城里最流行的奶茶,加了茶叶,盐和兽奶,您尝尝。”
斯晃接过并没有喝,而是把它递给了弥月:“月,要试试吗?”
弥月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淡淡道:“不错。”
斯晃肉眼可见地高兴起来:“你喜欢就好,我回去让人把全圣城的茶叶都收了。”
弥月微微皱起眉:“不用,我吃不了那么多。”
“好好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开心就好。”城主大人看向女人的目光里满是痴迷。
“城主大人真是个体贴的伴侣呢!难怪老城主死后能顺利抱得美人归。”
阴阳怪气的嘲讽让斯晃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纳吉,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商会会长小眼睛弯成了一道缝,他拍拍自己高耸的肚子,似乎颇为诧异:“城主大人,您没听出来吗?我是在赞美您呢!”
斯晃脸色铁青,纳吉弯下腰在弥月的手背上落下粘腻的一吻,眼中的贪婪和欲望毫不掩饰:“夫人,圣城的明月,您比从前更加美丽了。”
弥月脸上的嫌恶一闪而过,她飞快抽回自己的手,对斯晃说:“我累了,想先回去了。”
“那我也不看了,我们一起回去。”斯晃毫不犹豫地说。
“再见,我的城主大人,还有城主夫人。”纳吉大笑着朝他们挥了挥手。
角斗场内,塔塔和男奴的战斗已经接近尾声,后者像滩烂泥一样蜷缩在沙地上,观众席上的欢呼震耳欲聋。
男奴被拖下去,塔塔的胸膛剧烈起伏,他面对着观众席,眼睛里看不到一丝光亮,黑得宛如无穷无尽的漩涡。
小门关闭又打开,一个接一个的奴隶从里面出来,又很快败于塔塔的铁拳之下。
“我就知道买塔塔准没错,他已经连续赢了三天了!”
“我也买了塔塔!”
“我也是!”
看台上,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悦的笑容,丛容问一旁的炎丁:“你买了谁赢?”
炎丁嘿嘿一笑:“我也买了塔塔。我问了卫兵这几天角斗的情况,知道这个叫塔塔的特别厉害。”
“不错啊,还知道打探消息。”丛大人浅浅夸了一句。
中二期男性原始人骄傲地挺起了胸膛,炎青看了眼睛疼,一把将他的脑袋薅在怀里。
“青,你他妈放开我!”炎丁扑腾得像只被揪住命运后颈皮的大狗。
闹腾间,那扇仿佛自动贩卖机出货口一样的小门再次打开了,一名男奴从里面走了出来。
一米九的身高和结实魁梧的身材让他看上去宛如一座小山。
“这人是谁?”
“不知道,我从来没见过!”
“新来的吧……”
“塔塔打得过吗?”
“必须打得过,我压了整整三百颗土原石呢!”
“塔塔打死他!”
“打死他!”
看台上的观众再次发出山呼海啸般地尖叫,炎丁也傻眼了,他咽了咽口水:“这,这个人好眼熟啊……”
这不就是他们刚才在奴隶市场见到的男奴吗?好像叫夯?
夯的出现让原本还算松弛的塔塔瞬间浑身紧绷,多年与野兽搏斗的经验让他嗅到了一丝强烈的危机感,那是面对实力远超自己的猎物时才会有的感觉。
塔塔没有贸然进攻,他在等对方先动,寻找破绽,几秒后,夯冲了过来!
塔塔学着第一个男奴的样子避开了,反身抱住夯的腰——在过去三天的角斗里,这一招他用过无数次。因为他的力气很大,能将对手轻松抱起并摔到地上,等后者摔得头昏眼花以后,塔塔就会用拳头狠狠砸烂对方的脑袋。
可惜这一次塔塔失算了,他没能成功将夯抱起来也没能摔到地上,他感觉自己像是抱住了一座山,一座真正的山。手下的男人纹丝不动,塔塔的背上却传来一阵剧痛,透过脊骨抵达他的五脏六腑。
“哇——”塔塔吐了出来,他惊恐地发现呕吐物的颜色竟然是红色的,他被那人一胳膊打吐血了!
塔塔奋力挣扎起来,然而卡住他肋骨的手仿佛两把铁钳,塔塔被掼到了地上,就如他原本想对对方做的那样。
“操!塔塔你他妈给我起来!”
“贱种你要是敢输,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刚才还把塔塔当成英雄的人们纷纷站起来,脸上的表情凶狠得像是要吃人,他们嘴里骂着难听的话,眼珠子几乎突出眼眶,炎丁也不由握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手。
拳头落在塔塔的脸上让他脑仁儿嗡嗡作响。
砰砰——
耳朵里一阵蜂鸣,观众席上的嘈杂忽远忽近,塔塔,塔塔,塔塔……
塔塔试图用手肘支撑起自己的身体,可是他太累了,刚才被男奴打中的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让他再次产生了呕吐的欲望,右手也越来越疼,从来没这么疼过。他已经角斗了整整三天,每一天都遍体鳞伤,身体早就已经千疮百孔,全凭活下去的本能在支撑而已。
攻击如密集的雨点落了下来,塔塔感觉自己成了一个破口的皮囊,鲜血像水一样源源不断地从他的嘴巴,鼻子里流出来。
叫喊声,辱骂声好似一场无形却磅礴的暴雪重重压在塔塔身上,让他更加疲惫。
就这样吧……
塔塔缓缓闭上了眼睛,这一刻他仿佛回到了远在千里之外的黑土大陆。没有石屋,没有麻衣,但他是部落里最强壮的战士,他也会战斗,将石刀和长矛扎进猎物的眼睛。男人们把他视为偶像,女人们把他当成勇士,而现在,他又是为了什么而战呢?
塔塔死了。
看台上炸开了锅,所有人都疯了,他们愤怒地嘶吼咒骂,咒骂死去的塔塔,也咒骂打死了塔塔的夯,独独绕过了自己。
圣城真正有钱的老爷不多也不少,但角斗场里大部分观众都称不上有钱,他们只是普通平民。有的家里勉强够温饱,有的吃了上顿没下顿,为了“买角”他们变卖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甚至还有孩子,只为博一个一夜暴富。
在这个阴暗,肮脏,糜烂的城市里,老老实实工作和买卖根本不可能赚到钱,光城主府的税收就能让他们穷得揭不开锅,角斗场成了大多数圣城人唯一的“救赎”。
过去三天,塔塔将成百上千的人送上了天堂,而现在,又亲手把他们打下了地狱。
“夯背后的主人是谁?”
终于有人将目光锁定在了角斗场中央唯一站立着的奴隶身上,像野兽一样咆哮。
“是纳吉。”丛容轻声说,“好了,角斗看完了,我们走吧。”
回到临时住所以后,每个人的情绪都不像早上出发时那样高涨。
蓬捂着胸口,一脸难过:“我感觉快不能呼吸了。”
仓感同身受地点点头:“角斗场真的太可怕了。虽然以前在红石部落的时候,炎卯他们也会和其他部落的人打架,但那是为了填饱肚子,圣城的老爷们根本不愁吃穿,却喜欢看奴隶们厮杀,我不理解……”
“以后不去了。”丛容忽然开口,“小朔准备晚饭,我快饿死了,你们不饿吗?”
被他一说,其余人的肚子立刻咕噜噜叫起来,为了逛奴隶市场和看角斗他们没来得及吃午饭,早上的那点食物已经消化得一干二净,这会儿饿得前胸贴后背。
炎朔去厨房做饭,仓和蓬帮忙打下手,不一会儿色香味俱全的八菜一汤上了桌,辣烤兽排,辣椒炒肉,虾酱萝卜缨,凉拌豆腐,黄豆炖兽蹄……主食是米饭加土豆饼。
除去肉是跟当地游商买的新鲜铁角兽肉外,其他食材和调料都是从绿洲带过来的,炎朔手艺好,几人吃得满嘴流油,丛大人小小抱怨了一句兽肉不及自己养的肥瘦相间,野生铁角兽肉有点柴了……
“真的吗?我尝尝……”炎丁说着就要把筷子伸向烤得金黄焦香的兽排,被丛容一把拍开。
“七天没肉吃哦。”丛大人友情提醒。
炎丁:……
炎丁向来是无肉不欢的,作为部落里最勇猛的战士之一,他从来没受过不吃肉的苦,何况他现在也是真的很饿了……
中二期男性原始人求助地看向自己的小伙伴,炎青摸了摸他毛刺刺的寸头,安慰道:“乖,忍一忍,七天很快就过去了。”
炎丁:……
他不敢置信地瞪着眼前这个无情无义的男人,咬牙切齿:“今晚别想让我给你唔唔唔……”
炎青一把捂住他的嘴巴,心想自己怎么会看上这个傻子。
“青,如果被我发现你偷偷给丁送肉吃,你也和他一起受罚吧。”丛容掀了掀眼皮。
炎青:……
他同情地捏捏炎丁的后颈皮,无奈道:“好了,现在你真的没有肉吃了。”
炎丁:……
中二期男性原始人的眼睛里溢出了泪水,这顿饭炎丁是边哭边吃完的。
“以后还买角吗?”丛大人和蔼地问。
“不买了,再也不买了,呜呜。”
“炎丁!”丛容的声音陡然变得严厉起来。
炎丁被吓了一大跳,惊讶地抬起头,对上青年冷肃的目光。
上一次见到丛大人露出这样的神情还是在处置炎鸣的时候,那种从骨子里散发出的冷淡与疏离让炎丁结结实实打了个哆嗦,嗫嚅地喊了声:“丛大人……”
“你知道两块中等原石能买到多少上好的铁角兽腿肉吗?”丛容问。
炎丁下意识摇了摇头。
“居伊带来的那种兽车整整两大车。”丛容面无表情,“所以如果你今天没有输掉那两块原石,而是用来买兽肉,别说七天,十天,甚至一个月都不可能吃完。”
“你知道我今天买那些奴隶花了多少原石吗?”丛容又问。
这个炎丁知道,他当时就在现场,也正因为知道,他的头埋得更低了,几乎窝进胸膛里,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两块中等原石。”
两块中等原石能换到二十个年轻力壮,没有任何残疾的男奴,可就在刚刚,他还坐在看台上的时候,在塔塔咽气的那一刻,悄无声息地蒸发了,他甚至完全想不起来那两块原石长什么样。
炎丁后悔得不得了,丛容的话继续响在他的耳边:“你知道奴隶市场和角斗场是谁的吗?”
炎丁老老实实点头:“颜秋说是商会的。”
“我再问你,商会的会长是谁?”
“纳吉。”炎丁想也不想地回答。
“连守门的卫兵都知道奴隶市场里到了几个不错的新货,你觉得作为会长的纳吉不知道的可能性会有多高?”丛容的声音很冷,冷到炎丁的浑身血液都仿佛被冻住了一般。
“不可能,纳吉不可能不知道。”他磕磕巴巴地回答。
“塔塔是之前的‘新货’,而今天的‘新货’则是夯。”丛容捏了捏有些疲惫的眉心。
整个奴隶市场和角斗场早就被商会控制得彻彻底底,从塔塔出现在角斗场的那一刻起,一场盛大的“韭菜收割行动”就此拉开序幕。
第一天塔塔赢了,这名强壮的男奴自此走入了赌徒们的视野,第二天便有不少观众把赌注押到了他的身上,不负所望的,塔塔又赢了。第三天,吃到了甜头的赌徒们继续在塔塔身上下注,之前没买他的人追悔莫及。
仅仅三天,角斗场,或者说商会就塑造出了一个完美的“战神”形象。
在赌徒们的认知里,塔塔是当之无愧的无敌三连冠,谁不押他谁就是傻子,连平时不参与买角的人,比如炎丁,也掏出原石放到了写着“塔塔”名字的赌桌上。
然后夯出场了,种了三天的韭菜到了收获的季节,镰刀挥下的瞬间,多少人倾家荡产丛容不知道,但商会,或者说纳吉,一定赚得盆满钵满。
以炎丁的见识自然想不到这些,可丛容拧紧的眉心让他隐约察觉到事情不简单,自己这次或许真的大错特错了。
炎丁耷拉着脑袋,仿佛一只被雨淋湿了皮毛的大狗,蔫蔫地说:“丛大人,我以后再也不买角了。”
丛容淡淡瞥了他一眼:“你有原石吗?”
炎丁:……
他不仅没有原石,接下去的六天他还吃不到肉!
圣主大人在上,这日子没法过了,呜!
第二天一早老金便带着二十名奴隶来到了几人的临时住所,“富人区”四百平大house让这个见多识广的奴隶主更加确信他们是某位有钱老爷的仆从。
“大人,这些奴隶都是我精心挑选的,没生病,也没受伤,都是适合干活的年轻男奴。”老金乐呵呵地行了个礼。
丛容挨个看了一遍,满意地点点头:“不错。”
奴隶主顿时笑得露出一口大黄牙。
“早饭吃过了吗?”丛容忽然问,“没有的话坐下来一起吃点。”
青年的话让老金有些受宠若惊,他虽然是奴隶主,但在那些老爷们眼里,同样身份低贱,也就比奴隶好上那么一点点,连带底下的仆从也用鼻子看他们。
为了来见大主顾,老金今天特意把自己收拾过了,看上去还算体面,他稍稍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挪进椅子里。
桌上的饭菜是白粥配萝卜干和熏肉,还有蒸得雪白蓬松的大馒头,以及烤得金黄酥脆的兽油面包,外加一壶白里透粉的奶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