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埃勒斯指了指左眼:“它能让我的目光到达同一时刻这个世界上的任何地方。”
“……很强盛的技能。”庭霖淡然放下手,知道菲埃勒斯肯定看到他和他的几块灵魂碎片交流了,干脆敞开天窗说亮话,从乾坤袋中拿出那面属于菲埃勒斯的银镜递过去,“你的,拿好,方便以后联系。”
菲埃勒斯怔愣了一瞬:“还有我的份?”
“当初做的时候就是按照七个序列做的,自然有你的份。”庭霖瞥了一眼他的异瞳,还是觉得有些不知从何而来的怪异感。
菲埃勒斯却没有接,手指搭在银镜上犹豫都没犹豫,径直把镜子推了回去:“我不要这种。”
庭霖挑眉:“你不要,岂不是显得我厚此薄彼?”
“不是不要,是不要这种。”菲埃勒斯勾起唇角,“庭霖同学,按理来说,他们通过银镜可以看到你在做什么,但你在龙族藏宝地的这几天,就连离这里最近的厄喀德那都没有来过。”
“因为你在这七面镜子上动过手脚,他们无法在你不想他们看到你的时候看到你,也就不知道龙族藏宝地会如此凶险,不知道莫尔伦恩会如此警惕,甚至不惜派为数不多的忠诚信徒来追杀你。”菲埃勒斯目光沉静,“庭霖同学,我不要这样的镜子。”
“……那你想要什么样的?”
“起码必须是双向的吧,”菲埃勒斯得寸进尺,轻轻拽住他的里衣衣袖晃了晃,“不能只能你看我,我也想看你。”
这话暗示意味太浓,庭霖缄默不言,那种被力竭昏迷与一个说不清的吻冲散的、不上不下的感觉再次劈头盖脸地袭来。
更说不清的是,他不知道自己面对着菲埃勒斯在犹豫什么。
菲埃勒斯拥有完整的作为人类时的记忆与对复活人类势必实现的决心,他不像被序列特征干扰削弱灵魂存在的其他人那般不稳定,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必须做什么,哪怕天塌下来也会纹丝不动地按照计划前行,断不会被一道无关紧要的感情影响。
无论庭霖在他这里的身份拜了把子的兄弟、永结同心的伴侣、甚至终将分道扬镳的陌路人,他们都不会因此翻脸,因为两人都是各自计划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所以我在犹豫什么?
庭霖一言不发,面对着的菲埃勒斯兀自沉默了半晌,才道:“日后有机会再帮你改,先拿着。”
菲埃勒斯得到了承诺,心满意足地伸手去够镜子。
“但是,”庭霖按住他的手腕,抬眼望着他的双眼,“我有话想和你谈一谈。”
“哦,对,也该说正事了,”菲埃勒斯收回手想了想,“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莫尔伦恩说的话不是神谕也依旧有效力呢。”
庭霖立刻把碍事的私人感情往后挪了挪,简短道:“我给他下了套,只要他答应了,不管是不是神谕都必须遵守。”
“所以,那块白骨才会自己飞到歪脖子树下,”菲埃勒斯沉思,“但我好像没有听说过,神的骨头可以增加信仰之力?”
“我也没有听说过。”庭霖语气轻描淡写,“框他罢了,谁知祂真的信了,反正条件里只要求我把白骨还给祂,又没要求我说的话都是真的。”
“……”菲埃勒斯眸光闪烁:“庭霖同学,你怎么会想到突然到神界把我救回来?”
庭霖神情淡漠:“莫尔伦恩是魔却要装神,所图不小,你留在神界只有坏处没有好处,说不定就是祂下手的第一个点,正巧阿佛洛狄忒翻出了龙族藏宝图,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一试。”
主动出击把危险掐灭在摇篮里确实是庭霖的风格,找不出毛病,菲埃勒斯点点头,把自己在神界的情况简单交代了一遍,话题转到莫尔伦恩的阴谋上。
一直以来都被人监视,终于有了自由的空间,两人索性把所有知道的信息对照了一下,庭霖回忆:“莫尔伦恩在位的时候龙族发展蒸蒸日上,但他死后五年里却天灾人祸不断,估计就是那时候成魔的。”
凡俗之上的位置或许确实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但这两个萝卜坑不是两个神,而是刚好一神一魔,麦尔肯是那个神,莫尔伦恩是那个魔。
“那么问题来了,”菲埃勒斯眉心微皱,“如果麦尔肯不死,你就无法飞升,但如果现在麦尔肯就死了,最有可能顶替祂的人反而是莫尔伦恩。万一祂刚好顶替了神位和魔位,把两个位置都占了,那就麻烦了。”
“那如果莫尔伦恩先死呢?”庭霖回视,“麦尔肯一直半死不活,不用干扰也坚持不了多久,倘若莫尔伦恩先死,光什么不干熬时间都能熬赢。”
菲埃勒斯缓缓摇头,平静道:“庭霖同学,不行,麦尔肯暂时不能死。”
庭霖早有心理准备:“为什么?”
“因为,如果祂死了,有人就要成魔了。”菲埃勒斯手肘撑在膝上,红色的左眼折射出诡异的光彩,“我的母亲——蒂法尼女士,当年战死成为了亡灵,后来又被麦尔肯唤醒,行事也受亡灵序列影响变得有点极端,”
“不过,幸亏她沉睡得早,不然论起来,指不定她和莫尔伦恩谁能成魔呢。”菲埃勒斯说的颇为轻松,欢快道:“也不知道她现在能不能认出我。”
庭霖听得不住揉太阳穴:“那你妹妹黛丽丝……”
“她在和我妈妈玩捉迷藏,毕竟我妈妈最放不下的就是她,我死的那年都十八了,她才不到十岁。”菲埃勒斯真诚祈祷,“亡灵秘境很大,希望塔纳托斯有好好保护她,没有让她被抓到。”
菲埃勒斯的家庭关系有点特殊,庭霖想象不出天真可爱的黛丽丝和冷静沉着的蒂法尼女士怎么在亡灵秘境玩生死捉迷藏,一言难尽道:“以前塔纳托斯也不告诉我,还想到……”
“主要因为这不算什么大事,与我们的计划也没有多大的关系。”菲埃勒斯叹了口气,侧眸反问,“难道不是吗?”
“……确实。”庭霖再次把银镜递给他,“正事谈完了,那私事……”
菲埃勒斯瞬间站起来大步流星地往外走:“时间差不多了该回学校了,我——”
庭霖冷声叫住他:“菲埃勒斯。”
菲埃勒斯蓦然住步。
光影绰约的营帐中,少年半边身体隐没在黑暗中,半长黑发及肩,从单薄的背影上看不出来情绪,庭霖觉得不能再拖,和缓了下语气,斟酌道:“我觉得,有些误会,我们还是早点说开为好。”
庭霖下床赤足踩在地毯上,右手掌心攥着银镜,一步一步走近:“对不起,一直以来我都误认为……”
但没等他这一句话说完,菲埃勒斯猛地转身钳制住他的手腕反剪到背后,“嘭”的一声强行抵在了墙上,踉跄间水盆被凌乱的脚步打翻,哗啦啦的温水顺着两人小腿洒了一地。
温度高到灼热的指尖压上了喉结,庭霖被迫仰起脖颈,眼睁睁看着菲埃勒斯面无表情地扯了扯唇角,阖眼吻了下来。
不同于床边的温柔,这次的吻宛若疾风骤雨,仓促粗暴而不得章法,像是要把所有深埋的委屈与怨怼全部宣泄出来,庭霖被死死禁锢在怀里,喘不上气也动弹不得,脖颈耳根全部泛起了红,暧昧水声中听见菲埃勒斯在耳边恶狠狠地呢喃道:“在见到我之前,你有很多机会告诉他们真相,但你为什么不说呢?”
“因为他们不稳定,因为我心智坚定,所以我必须知道真相,所以我活该?”
菲埃勒斯冷静道:“庭霖同学,这不公平。明明是我们七个人的事,凭什么让我自己一个人承受?”
一滴眼泪无声滴落,顺着庭霖的侧颈滑落滚入胸口,像是要将他的皮肉和心脏都烫掉。
庭霖挣扎的动作凝固般停止,菲埃勒斯松手,平静地抹去了他唇角的鲜血:“在他们消失之前,庭霖,就算你装也要装得爱我。”
第098章 有义
“我不想听你的道歉,你没有对不起我。”菲埃勒斯轻柔地替他拢了拢单薄里衣的胸口,“我们是灵魂伴侣,不是吗?”
庭霖用力到发白的指尖一松,五指被掰开插/进与少年十指相扣,巴掌大小的镜子被夹在两只手掌之间,复杂的镂空花纹摩擦着掌心,甚至能通过触感辨别任何一条花纹的弧度与走向。
菲埃勒斯七人的银镜全部去除了七尾青鸾纹,改成了与他们各自序列对应的雕花图案,庭霖一笔一笔亲手刻上去的时候,特意在菲埃勒斯的那一面上多花了些时间,连发丝都抽空利用闲暇时间打磨得分毫毕现,因为当时还没料想到会这么快就见面,甚至,他原先的计划里连菲埃勒斯的影子都没有。
没有人想到他能脱胎于六块灵魂碎片再次生成自己的意识,就连庭霖在感受菲埃勒斯的视线之前也没想到。
先前他一直在疑虑,如果阿多尼斯等人和他成功把人类复活了,那作为灵魂碎片的他们怎么办?继续以六大序列的身份活着,还是放弃一切把灵魂融合成一个?
灵魂不全的人大多短寿,但如果融合灵魂的话,躯壳去哪找?
没有人想到菲埃勒斯能从神界回来。
莫尔伦恩之所以答应得如此痛快,除却被他威胁诓骗了之外,很大原因在于菲埃勒斯对祂的态度还算明显——坚决反对祂成神,但也不希望祂死。
而庭霖在这方面和菲埃勒斯有点细微的思想差距,他想把莫尔伦恩和麦尔肯都弄死,大刀阔斧地把一切都掀翻,但这是他在不知道菲埃勒斯家庭情况之前。
如果菲埃勒斯一直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就会发现庭霖的目光游离了一瞬,但菲埃勒斯放完了狠话,便低头从他下颌吻到锁骨,最后把脑袋埋进了庭霖肩窝,留下一连串微红的淡淡的痕迹,夺过镜子手腕一翻收了起来,紧接着将庭霖打横抱起放在床上。
身体骤然腾空失重,庭霖习以为常地眼都没眨,只面无表情地糟心地平复着呼吸。
菲埃勒斯吻得凶狠,他唇角直接在唇齿碰撞中被咬破了一道小口,有些带着麻养的疼痛,却在短短的时间内飞速愈合,连脖颈处的新鲜吻痕逐渐淡去了颜色消失不见。
菲埃勒斯握住他的脚腕,取出一块干燥的绸缎缓慢地擦拭着他小腿上的水痕,目光沿着脚踝钉在细细红绳上看了半天,才不置可否地勾了勾唇角,柔声道:“阿佛洛狄忒血里的花香是天生的,迷人心智的作用很强,红绳能抵挡一部分,但不能抵挡全部,日后还是少见他为好。”
庭霖想起菲埃勒斯刚刚说的那句“在他们消失之前”,挥之不去的疑云始终笼罩在思绪上方,想要推开他的手半道转了个弯,不轻不重地附在了脉搏上。
一道真气顺经脉而上流过五脏六腑,如飞泉下溅遇到无数碎石阻碍般凝滞难前,庭霖越探感觉越不对,拧眉掀起眼皮:“魂魄不全心神不定,经脉庞杂混乱阻滞——你走火入魔了?”
“嗯?”菲埃勒斯脸上虚假的笑意慢慢转向疑问,“没啊,感觉问题不大,会有什么影响吗?”
“影响就是你活不长,极有可能英年早逝。”庭霖沉默了两秒,“菲埃勒斯,以后你想怎么办?”
“把那六个人的灵魂都抽出来融进我这副躯壳里,然后把没用的身体弄死。”菲埃勒斯垂下眼睫,遮住了眼睛看不清眸色,“但现在的问题是,因为意识感触分离太久,他们好像不愿意主动去死。”
这话说的,庭霖问:“有没有别的办法?”
“如果有,或许一开始我就不会被分成好几个序列。”菲埃勒斯抬眼,握住他脚踝的力度缓慢加重,“庭霖同学,你不会心软了,舍不得吧?”
庭霖坦荡道:“是有点。”
“…………”
“毕竟一起相处了这么长时间,经历了那么多事,”庭霖侧脸,十指交扣自然下垂到身前,右耳上色泽光润的耳坠轻轻晃动,左右两手无名指上的戒指相碰,清脆的响声无比清晰,“我还和塔纳托斯签订了亡灵协议,和其他几人声名在外……”
庭霖觉得自己的踝骨在隐隐作痛,蜷起腿委婉道:“但在我眼里,他们都是你。”
菲埃勒斯掌心一空,无意识地攥了一下空气,“所以,他们死不死都没有关系,只要我活着就行。”
“……”这话题不能在继续下去了,庭霖怀疑菲埃勒斯能在有朝一日提刀上门,亲自把六人都杀了甚至是剐了。
庭霖果断岔开话题疑问道:“你刚刚端水盆来做什么?”
“没什么,本想想帮你擦一擦身,但现在你恢复了可能不愿意,就算了。”菲埃勒斯走到营帐门口处掀起半边门帘,回头露出了一双异色眼眸,“我们回学校。”
亚科斯学校教师公寓内,厄喀德那刚接到从莫尔伦恩草原传来的消息,心底一块巨石猛然落地,炸毛了一天的狼尾渐渐顺了毛:“庭霖同学已经动身离开龙族藏宝地了。”
“终于,”赫尔墨斯拍了拍胸口,眼下有些熬夜熬出来的青黑,叽叽喳喳道,“但是,庭霖同学为什么要瞒着我们偷偷去那种地方啊?连镜子都看不见他。”
“龙族藏宝地不止有宝藏,那里也是龙族的祖坟。”
阿佛洛狄忒身着火红长裙推门而入,“莫尔伦恩的尸骨极有可能埋葬在那里,庭霖同学八成是去拿祂的骨头了。”
海卫悬浮在透明鱼缸中拍了拍玻璃,“有什么用?”
“不知道,有总比没有强,说不定是个弱点,具体情况听庭霖同学回来解释,虽然他大概率不会说实话。”塔纳托斯倚墙抱臂,“话说回来,你们有没有觉得庭霖同学最近有点奇怪……”
阿多尼斯坐在窗边敛眉,低头把冒出头的藤蔓青叶塞回长袍的衣袖,思索道:“确实有点,貌似不似以前亲近。”
“临走前,他进门的那几分钟里,好像有许多话想说但没有说。”阿多尼斯盯着窗外的路,“态度也不对。”
虽然庭霖每次消失之前都只会简单的交代两句,从来不给他们告别的时间,但明晃晃地骗他们还是第一次,再加上单方面的、不能在庭霖不想联系的时候联系的银镜,莫名带来了一种焦躁感。
像是生凉的流水一般滑过手心,自以为抓住了,却只微微湿润了皮肤一样的无力感。
灵魂之前特有的奇妙共感似乎起了作用,菲埃勒斯带着宽大的兜帽,落□□霖半步,跟着他走进公寓区时,心里想的也是这个问题。
如血残阳被抛在身后,在遥远的天边挣扎着不断下沉,火红的金灿灿的云层层叠叠自西方蔓延至东方,拉下两道长长的漆黑的影子,在状似和暖的光辉下徐徐前进,仿佛只要脚步再慢一些,永暗的黑夜就会降临,将他无情地拉进不见天日的地狱。
菲埃勒斯缓步向前,一红一蓝的眼睛隐藏在零散黑发与雪白兜帽之下微微透出一点细碎的光亮,澄澈的眼底倒映着斜阳与满园青翠,目光粘吝缴绕般落在庭霖露出一截的白皙后颈上。
那里原本应该是一道血痕,是庭霖被神的信徒追杀时,在刀光剑影交错之间被划破的一处伤口,很细小很浅,比他虎口、小臂、双腿、腹部的伤口都要轻,本该早早随着治疗作用愈合,菲埃勒斯却出于私心,将那处伤口化作了一颗小小的红痣,藏在了庭霖看不见的位置。
耳坠和戒指可以轻松摘下来,红绳可以随随便便地剪去,吸血鬼血和人鱼眼泪可以随着时间消磨在体内消失,但这颗红痣则会像灵魂烙印一样永远地留在他身上。
菲埃勒斯不在意他们在庭霖身上留了什么东西或者感情,或许是出于来自同一个灵魂的怜悯,菲埃勒斯只觉得他们可怜而可恨。
他们不知道自己魂牵梦绕的灵魂伴侣从未把他当作自己的爱人,也好像从未看清过庭霖覆盖在有义外表之下无情的内心。
因为庭霖真的很会迷惑人。
他与阿多尼斯在互相警惕中达成共识,救过赫尔墨斯,保护过海卫,和塔纳托斯在坍塌的教堂内签订亡灵契约,与厄喀德那在月圆之夜共赏霜华,和阿佛洛狄忒在一个根本不合适的时间与地点暧昧互慰。
甚至,他会为了一个根本没有把握的机会,一夜之间奔袭千里斩杀百人,只为了让他回到凡间。
菲埃勒斯不信他真的没动过心,有过无数次的冲动想去质问他为什么,但庭霖的反应着实令人难言。
哪怕到了现在,菲埃勒斯逼着他在其他人面前维持原状保持着爱人关系,他竟也为了大局一句话都没有反驳。
像是根本不在乎一样。
什么叫有义无情啊庭霖同学。
距离越来越近,高大的两层公寓无声伫立在前方,菲埃勒斯脚步顿住,看着庭霖身着一身没有任何杂纹的白衣,在门前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抬手敲了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