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霖原本已经移开的目光不可避免地一顿。
第081章 魔鬼
一滴水不小心从庭霖指缝滴落,顺着亡灵眉峰一路到下颌线,最终吧嗒一声滴落在地上。
水珠所经之处皮肉花瓣一样剥落,露出了其下的森然白骨,塔纳托斯笑意愈深,意味深长道:“需要我接着脱吗?”
“不必。”庭霖收回无名剑,成团的清水化作一条长长的水绳虚虚缠绕于亡灵周身,皱眉道:“别乱动。”
塔纳托斯从善如流道:“好。”
亡灵抓着庭霖手腕,带着他把手掌心贴在自己腹部薄薄的肌肉上,抬眸微笑:“感受到什么了吗?”
“……感受到你有喜了?”庭霖糟心地看了他有些褶皱的裤子一眼,“需要我回避一下吗?”
塔纳托斯“啧”了一声,“你回避什么,又不是没见过。”
亡灵很想抓着庭霖的手往下走,但挣扎片刻,还是不情不愿带着庭霖的手继续往上直至贴近心口:“还记得我送你的骨戒是用什么做的吗?”
“一根肋骨,”塔纳托斯心脏附近的皮肤与肌肉也开始消融,手下的触感逐渐由弹性的柔软变成了骨骼的硬邦邦,庭霖凝神扫了一眼,诧异道,“但你身上好像一根骨头都没有少。”
“问题就出在这里。”塔纳托斯烦躁地上前一步,丝毫不在意周围的水花,掐着庭霖的腰将人按在床边,“那根肋骨不知什么时候突然长回来了。”
庭霖沉默着把水撤走,思索道:“是你的实力精进了。”
“各序列有很多技能并不写在序列内部,就像人鱼的眼泪,既不属于【歌者】也不属于【风云】,你可能无意间学会了新天赋,但好端端的,连岁数都大到数不清了,怎么突然……”
塔纳托斯半跪在地,低头咬住他右手无名指,一节一节地印下带血的牙印,叼住骨戒反复研磨,漫不经心道:“我能感受到骨戒的位置,你也能通过骨戒召唤我的虚影,可能确实是实力涨了吧。”
“不光是你,还有阿多尼斯,年仅二十出头的精灵【奇迹】……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连最懒散的赫尔墨斯也精进了不少。”灵魂伴侣的修为凭空拔高一截,本应是好事,但庭霖面色却不好看,生硬地抓着亡灵的头发冷眼质问道:“你们到底瞒着我经历了什么?”
“告诉你可以,但不能无缘无故地平白告诉你。”塔纳托斯挑眉,双眼中的幽绿暗沉沉地压下来,仿佛暴风雨到来前被狂风肆虐的原始雨林,一边紧紧盯着他,一边反手捏住手腕上凸起的腕骨贴在唇角,不紧不慢道:“夫人,我还硬着呢,不打算帮一下忙?”
“不告诉就算了,”亡灵脑子有病,庭霖选择性地从污言秽语中筛选出能听的,一脚踹过去:“自己解决,我走了。”
亡灵半身都是外露的骨头,庭霖担心一脚把他踹散,于是踢过去的时候收了大部分力道,如果原先的塔纳托斯必定能从中听出拒绝的意味,懂什么叫适可而止,但眼下的塔纳托斯只是微微侧脸,修长手指收紧抓住脚踝,趁庭霖怔愣的瞬间用力一拉,心情愉悦地扣住了他的后颈:“幸亏我最近看的信比较多,庭霖同学,如果你不好意思说出来,直接动手也是可以的。”
大腿下的触感有些异样,庭霖深呼吸两次,尽量平静地说:“现在放开我还一切好说,塔纳……”
塔纳托斯俯身堵住了他的话,略有些沙哑地兴奋道:“‘欲拒还迎’四个字是这么写吗?”
“别逼我用水浇你。”庭霖咬牙掐住了亡灵的脖子,“冷静点,单纯的弄死你有点困难,但同时弄死你我还是比较容易的。”
蒂法尼与黛丽丝不知身在何处,弗里曼也不知道被关在了哪里,精灵之森扣押的几只亡灵叛徒的背后之人也未查清是谁——当然,更有可能是早就查清了但没有告诉他。
塔纳托斯牵扯的东西太多,庭霖很想正经地和他把该干的正事干了然后早日收拾东西回家,但现在的塔纳托斯看起来有点想撂挑子。
不至于撕破脸。
塔纳托斯动作一停,认真思考了一下庭霖的话,退而求次道:“那你把腿夹紧点。”
“……”
思绪忽然回笼,庭霖茫然了几秒,既没听懂他想干什么又直觉不是好事,眼睫一掀,下意识就想反驳,但早有预料的亡灵微笑着腾出一只手,食指轻点在他唇上:“嘘,小点声,亡灵守卫的听力可是很敏锐的。”
下一秒,庭霖原本只是捏住他后颈皮的手猝然一颤。
菲埃勒斯家的地板着实有些硬。
塔纳托斯笑容灿烂,放松地躺在地上看着庭霖提起了剑:“亲爱的,把剑放下,你膝盖和大腿都红了,不疼吗?”
庭霖冷若冰霜,一剑插进亡灵腰腹,干脆利落地把一块肋骨剖了出来,冷笑道:“骨头疼吗?”
“……有点。”亡灵笑容一顿,“还有点爽。”
庭霖:“…………”
庭霖反手把那块肋骨扔到他脸上,第一次真情实感地怀念起了一个月前的塔纳托斯。
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连招呼不打直接钻进他梦境的亡灵在对比之下都像个人,庭霖握着无名剑的剑柄缓了缓,垂眸看着塔纳托斯身上以肉眼可见速度飞快生长的新肋骨,大体对他的恢复能力有了一个估量。
塔纳托斯毫不在意这些细节,手指夹住那块没沾一点碎肉的白骨来回把玩,几秒后将其凝成一只小小的骷髅头,拽过无名剑的剑穗想方设法地把它挂了上去。
求上者得中,就像庭霖没有真心想去龙族皇宫那样,塔纳托斯原本也没打算真做点什么,得偿所愿后心满意足,拉着庭霖一起看他最近翻出来的那些书信。
魔法阵开启,神的视线都能隔绝片刻,塔纳托斯兴高采烈,还未开口就被扇了一巴掌:“别说废话。”
“……”塔纳托斯从善如流,把厚厚一摞书信挑出来扔在一边,指着最后一张道:“麦尔肯的道侣就是鸣霄的制作人。”
“哦,我知道。”庭霖顺着旁边密密麻麻的小字往下看,“但鸣霄却是在莫尔伦恩的神像内发现的,要么是麦尔肯心地善良,主动把鸣霄送给了神力不足的莫尔伦恩,要么是莫尔伦恩抢的,但话又说回来,倘若莫尔伦恩都有抢鸣霄的实力了,为什么还要费劲和我们合作?”
“还有一种可能,说不定麦尔肯根本不在意那面镜子,随意把它扔在一个地方,被莫尔伦恩捡回去了呢?”塔纳托斯反问。
庭霖欣慰地发现他没打算掀桌子彻底放弃,赞同道:“确实有可能。”
“麦尔肯和他的道侣情深意重——最起码在当时表现出来是这样的,”塔纳托斯戳着那几行字,“他还说想和你那位前辈一起飞升。”
“‘海洋阻止了我们相见,但天空之上只有云海,我们必能在神界重逢。’”塔纳托斯干巴巴念了一遍,冷笑道,“人类出身而不在乎人类的人,难道能在乎一个从没见过面的道侣?”
“有道理。”庭霖敷衍地拍开他的手,“乱摸什么——这串单词是什么意思?”
塔纳托斯反手把庭霖双手缚在身后,抱在怀里后瞥了一眼,“传说中的神界七神,但莫尔伦恩曾许诺我,日后可跟着他姓加百列,从这方面来看,这七神实际是神界的七个姓氏。”
“而下面这七个,”塔纳托斯眸色幽暗,“是魔鬼的姓氏。”
庭霖转头:“……【猎魔】?”
“现在的【猎魔】是当今梅尔斯大陆为了维持和平而捏造出来的假想敌,虽然经常生出是非违抗本意,但确实只是假想敌,而魔鬼和神一样,是真实存在的,只不过没人见过而已。”
“没人见过又怎么能确定真实存在,”庭霖沉思几秒,“我在东方时杀过很多大魔,从逻辑上来说梅尔斯大陆应该也有魔鬼。”
图穷匕见,塔纳托斯愉悦地拍拍手:“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们在筛选完神后,还得接着把魔给筛选出来——毕竟莫尔伦恩都飞升了,有人堕落也很正常。”
魔鬼也不是谁都有资格当的,搞得生灵涂炭流血漂橹也需要本事,庭霖看了半天书,直到夕阳西下残阳似血才选出几人,而塔纳托斯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庭霖面无表情地从乾坤袋中取出迷魂香点燃,确认亡灵睡熟了后走出大门,对飞来的卡罗琳一点头:“塔纳托斯醒了就说我去了教堂,别跟着我。”
亡灵秘境的教堂和梅尔斯大陆的教堂截然不同,里面摆放的依旧是麦尔肯的神像,庭霖咬破指尖用血在神像前画了一个阵法,半炷香后,一个诡谲含煞的大阵成型,亮了一亮后缓慢地褪去了所有色彩。
庭霖若无其事地起身起卦,原地搭了一个传送阵,下一秒来到一处墓地,放眼望去,全是一望无际的墓碑。
庭霖脚步不急不缓,在太阳落山之前抬手搭在一面格外潦草的墓碑上,弯腰扫视了一眼。
这碑的质地粗糙而沧桑,活像路边随便捡的一块石头,上面的字迹也模糊到看不清,倒是鼓鼓的坟包上长出了两棵倔强顽强的青草,除此之外,方圆十里,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
庭霖尚且带着红痕的手指屈起,迟疑地在墓碑上敲了敲。
他之前特意叮嘱过塔纳托斯好好看好弗里曼,不会那只亡灵脑子一抽,怒气上涌,直接把他弄死了吧?
自庭霖踏入墓地的第一时间,塔纳托斯就睁开了眼。
房间内浓郁到若有实质的氤氲花香蔓延,熏得人昏昏沉沉头脑发晕,塔纳托斯反手把香庭霖点着的香掐了,环顾四周没找到人,诧异道:“他去哪了?”
卡罗琳清了清嗓子:“他和我说他要去教堂。”
说而已,不一定真的去,塔纳托斯慢悠悠地踱步到教堂,果真在神像前发现了一个传送阵的残骸,除此之外干干净净,连根头发都没有。
青绿小鸟不明所以地歪头:“不去找庭霖吗?他好像正在做一些不想你知道的事。”
“既然不想让我知道,我又凑到他面前做什么,”塔纳托斯转身望向神像,“更何况我知道他在哪。”
亡灵在魔法阵方面的造诣无人能敌,庭霖站在墓碑前琢磨半天,方才敲敲打打摸索出一个隐藏的传送阵,而进入传送阵后又接传送阵,天旋地转不知多久才陡然停下。
然后一睁眼,看见了狭小房间内,被关在透明棺材里的弗里曼。
塔纳托斯估计是用了什么手段让他晕了过去,躺在那里跟一具尸体没什么区别,庭霖推开棺盖,面无表情地催动蛊虫,面色苍白没有生息的弗里曼突然一弹,睁大眼睛痛呼一声,然后在看到庭霖的那一霎那生生把所有声音咽了回去,茫然而惊恐地回视。
庭霖耐心全无,掐着他的脖子把他从棺材里扯出来,居高临下道:“我只问你一件事,你为什么要追求玛丽?”
弗里曼脸色涨红,听完这句话却抬起了头:“玛丽?我追求她?”
在庭霖极具逼迫的目光威胁下,弗里曼咳嗽着回忆了半天,皱眉道:“不是她追求我吗?”
玛丽和罗拉虽然相貌出众,但却一直独来独往,少与人交流,尤其玛丽,平时在班级内几乎是透明人的存在,下课后从来不参加聚会,也不喜欢出门,天天把自己关在宿舍,如果详细地把亚科斯学院的人问一问的话,甚至没有几个人知道玛丽曾经和弗里曼在一起过。
“就像没人知道你我关系如此亲密一样。”
亚科斯学院大门前,波光粼粼的海面在皎洁月光下起伏不停,赫尔墨斯单手支着下巴,眼神十分幽怨:“庭霖同学,我千里迢迢赶来陪你,不打算主动亲我一口吗?”
庭霖心情差到想砍人,闻言冷漠地从吸血鬼手中拽回了自己的衣袖:“亲可以,但亲完后你必须和我去竞技场。”
“去竞技场练剑?”
“练你。”庭霖言简意赅,敷衍地拽着吸血鬼的衣领扯向自己,在对方错愕的目光下轻轻一碰,然后召出无名剑,拎着赫尔墨斯的后颈飞向竞技场。
吸血鬼虽然不是很情愿,但身手比以前强了不少,庭霖一招一式一点没有放水,赫尔墨斯居然也能勉强应个七七八八。
虽然最终还是逃不了被揍趴下的命运。
吸血鬼半死不活地躺在地上,眼睁睁看着无名剑的剑尖骤然逼近悬停在眼前,艰难地抬手抹去嘴角的血,说什么也不肯起来:“庭霖同学,要不你一剑杀了我吧,真的不行了。”
“杀了你干什么。”庭霖无情地把赫尔墨斯扯起来,“继续。”
庭霖下手狠辣,忧心忡忡道:“如果你现在不努力,等开学以后和我分开,有人要弄死你你都没办法还手。”
赫尔墨斯很想说他高估了梅尔斯大陆人的平均水平,但一对上庭霖点缀着细碎星点的眼眸就闭上了嘴。
吸血鬼血红的大眼睛一眨,伸手握住庭霖的小腿,委屈道:“庭霖同学原来还知道关心我啊。”
“……我什么时候不关心你了?”庭霖淡然垂眸,“今天不是刚从塔纳托斯那边回来?”
无名剑收剑回鞘,庭霖半蹲下身,修长手指拨弄了一下剑穗上方系得乱死八糟的小小骷髅头:“这个挂坠是你用指骨化的吧,把它再变小一点,现在太大了,打架不方便。”
“直接碾碎,下次见面的时候让那个亡灵再炼,”赫尔墨斯嫌弃地把剑穗重新变成麻花辫,“不仅有些大,还不好看,这个绿色也太丑了吧。”
剑穗上的流苏纠缠在一起,哪怕吸血鬼夜视能力强一时也有些吃力,赫尔墨斯努力辨认着杂乱的丝线,忽然就感觉背后一凉。
庭霖微微一笑,抽出长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周身气温冰凉到近乎迫人。
赫尔墨斯茫然回视,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原地愣了片刻,下一秒就挤出了眼泪,小心翼翼地轻轻拽着庭霖衣衫下摆:“对不起庭霖同学,我错了。”
“好啊,”庭霖好整以暇地睥睨道,“说说你哪里错了。”
赫尔墨斯:“……”
还是吸血鬼好骗,如果继续呆在成亡灵身边,不知道要周旋多久。
庭霖也不再接着逼他,只是揉了揉吸血鬼毛茸茸的脑袋,冷声道:“休息吧。”
假期宿舍上了锁,吸血鬼张开背后的无羽双翼,跟着庭霖飞到隐秘之处,通过传送阵来到……莫尔伦恩草原。
吸血鬼原本欣喜的脸瞬间阴沉下来。
然而庭霖没有带他去找厄喀德那,而是在草原与城镇相接的边境,找到了一座孤零零的营帐,远远就能望见一位龙族女子扛着一只与她同高的猎物,弯腰掀起了门帘。
听到声音,女子掀起帘子的手在空中一停,眯眼转过头,浑身杀气顿敛:“……庭霖?”
庭霖礼貌地点点头:“罗拉小姐,晚上好。”
“这有点太晚了吧,”罗拉随手把猎物一扔,冲天血腥气略微消散了些,目光在庭霖和赫尔墨斯身上徘徊两圈,“有什么事吗?”
“有。”庭霖平静道,“弗里曼招供,坚持认为当初是玛丽主动追求的他。”
罗拉沉默了一瞬,“我不这么认为。”
“认为?”庭霖挑眉,“所以说……当初你告诉我的那些,也只是你的‘认为’?”
明月高悬。
庭霖和罗拉在草原上,对着两杯莓果酒聊了一夜,直到天色破晓,睡得迷迷糊糊的赫尔墨斯听见庭霖起身的布料摩擦声,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睡眼朦胧道:“走,我送你去厄喀德那的营帐……这些比鲁斯蓝草也太硬了,那些老鼠是怎么啃动的。”
吸血鬼睡了一晚上硬邦邦的草地,眼下哪哪都不舒服,又一秒钟没停地自言自语了一路,只字不问昨晚上庭霖和罗拉聊了什么,庭霖忍无可忍地叫住他:“赫尔墨斯,你不问问玛丽和弗里曼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吗?”
赫尔墨斯眨眨眼,恍然道:“啊,原来我可以问啊。”
庭霖冷着脸简单概述了一下,麻木地发现少年吸血鬼不仅不太关心正事,还比以前更黏人了。
赫尔墨斯一手揽着他的胳膊,一手自然地轻轻扯着他的广袖,身后翅膀也不老实,暗戳戳地刮蹭着他的后背,如果尾巴恨不得连尾巴也缠他身上,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半天才反应过来:“所以,最开始确实是玛丽先主动的?”
“是,但通过罗拉的描述来看,玛丽并不喜欢弗里曼。”庭霖眉心微皱,“她更像是突然在一夜指尖有了这种想法,然后在不认识弗里曼这个人的情况下就瞄上了弗里曼。”
仿佛……接受了什么必须完成的任务那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