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延时间的是你,不是我。”庭霖握住无名剑剑柄,剑尖偏移挪到亡灵的脖子上,“你叫什么名字?”
亡灵耸耸肩,无所谓道:“塔纳托斯。”
庭霖屈指敲了敲水晶棺面,耐心道:“我问的是你的人类名字。”
“……问这个干什么,”塔纳托斯眯起眼,“我已经不做人很久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好歹我们认识这么久了,好像从来没有知道过你的真实姓名与身份。”
庭霖抬眸,“精灵阿多尼斯,吸血鬼赫尔墨斯,人鱼海卫,亡灵塔纳托斯——你到底是谁?”
夜风钻入教堂,凛冽的冷风带着远处无数灵魂流不出的眼泪,哗啦吹乱了满地白骨。一直笑容满面的亡灵脸上笑意彻底收敛,如同倒在地上的神像一般伫立在原地,一声不响。
塔纳托斯深灰的发色在漆黑的夜晚中浓重得像纯粹的黑,眼睛中幽绿色的光芒缓缓熄灭了,直视着庭霖的黑眸,不顾颈侧削铁如泥的剑锋,目不斜视地向前一步:“你觉得我是谁?”
“我觉得你都不是。那些序列都不适合你。”
庭霖手腕被亡灵苍白到没有丝毫血色的手指攥住,剑刃切入皮肤,流出来的却只有浓郁到近乎实体的黑色死气。
塔纳托斯眼都没眨,慢慢屈膝半跪下来,声音沙哑:“庭霖同学,我叫菲埃勒斯。”
“我是当年人类灭绝之战的,唯一一个幸存者。”
第047章 同类
梅尔斯大陆,斯普林霍尔州,亚克斯学院上空的夕阳已落,在最后一丝红晕消失于天际后,漫漫长夜正式来临。
夜黑风高,月朗星稀,竞技场本就背靠黎贝卡山,还未转向的湿润海风呼啸而来,遇山强停,被山间骤然降低的气温凝结成小小的水珠,大雾四起。
两米外男女不分,三米外人畜难辨,此时又正值夏季,亚科斯学院少见这种白云坠地般的迷雾。
看台上,绝大多数观众都坐不住了,焦虑不安地四处张望,拉住同伴的手窃窃私语:“怎么过了这么长时间了还没有画面?”
“要不回去吧,没什么好看的了。”
“走吧走吧。”
查理德皱眉听着耳边木椅被挪动的刺耳声和人群的走动声,低头迅速整理着庭霖未带进魔法域的书籍和杂物,打包收拾好,与此同时,满头大汗的罗伊终于打探到了消息,硬挤过人群逆流而上,一步跨过三级台阶,气都没喘匀就惊恐地抓住了查理德的肩膀。
精灵序列一向白皙的脸被累到涨红,罗伊震惊道:“阿多尼斯不见了!”
查理德一愣:“什么叫不见了?他刚刚不还去找校长了吗?”
“没有,我去了躺校长办公室,门口的大哥说没在今天看见他!”罗伊语速飞快,“另外,精灵之森那边传来消息,我们的前男后反了!”
“等等,”查理德不敢置信地看着他,“那个和精灵女王相处二十多年的韦恩?众多王子公主的亲生父亲?他脑子抽了?”
“谁知道呢,没大权没大钱没大本事,支持他的人都寥寥无几,还没打进精灵之森外的草原就被抓了。”
“照目前的情况看来,他像是被人糊弄了。”罗伊话锋一转,“我们也被人糊弄了。”
“画面播放不出来不是因为受到了干扰,而是因为魔法阵出了问题!庭霖他们不知道被传送到哪了!”
罗伊情绪十分激动,查理德却缓缓将目光移到他身后,望向竞技场中心的大雾,眉心越皱越紧:“我怎么觉得,雾里好像有东西……”
目光所及之处全是白茫茫的一片,罗伊不以为意地回头扫了一眼,“可能是往外走的观众吧,这雾已经浓到呼吸不畅了,没多少人想留在这。
罗伊灵机一动:“对了,要不要我们去联络几个人,一起去给比赛负责人施加一点压力?那群光吃饭不干活的废物至今连应该是谁去检查魔法阵都没商量明白,既不封锁竞技场又不公开消息抢修,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
查理德默不作声地拍掉罗伊的手,转过头,神色异常凝重:“……你还记得,之前有只亡灵从亡灵秘境里溜出来,被我们前校长当成【猎魔】抓起来了吗?”
“记得,怎么了?”罗伊不明所以。
查理德抬手,指向竞技场中心:“好像又有亡灵溜出来了。”
其实,“溜”这个形容不太贴切,无数亡灵大浪般扑来,眨眼间呜呜泱泱地占据了大半个魔法阵,又隐没在大雾之下,自看台最高层向下俯视,宛若一锅沸腾的滚水,密密麻麻的浮起了数不清的气泡。
没等多少人看清台下的异动,但尖锐的足以沸反盈天的嚎叫排山倒海,硬生生震愣了所有人,数千名不同序列同时惊愕地将目光投向中心,而亚克斯学院校门外,处在上风向的人鱼也痛苦地捂紧了耳朵,直击灵魂的呜咽刺激得深海的鱼群都在翻滚。
更加遥远的精灵之森深处,百米巨树傲然屹立,精灵女王高居王座之上,不耐烦地看着面前跪地的男人痛哭流涕:“亲爱的,我只是想重新回到你身边而已,怎么可能会王位生有异心!这么些年的深厚感情,这么些年的朝夕相处,你难道不了解我吗,我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吗!”
精灵女王耐心告罄:“就因为相处了这么些年我才格外了解你的为人,剩下的话,你留着去和神说吧。”
男人轰然脸色煞白,涕泪俱下地匍匐在地,手脚并用地爬上前想要抱住精灵女王的大腿:“凯洛格,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听解释,再给我一次机会吧凯洛格!求求你……啊!”
大地轰鸣作响,绿地崩裂钻出巨树成年人小腿粗的树根,不计其数的根须扭曲缠绕,沿着男人的脚踝往上缠住躯体头颅,然后突然收紧挤出白花花的脑浆与黑红的血液,像榨汁般将残渣卷入不见天日的地下。
精灵女王凯洛格糟心地摆摆手,示意周围的卫兵都退下,却发现重归平静的大地上依旧存在着噪音。
一名精灵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慌张来报:“陛下,阿多尼斯殿下传来消息,亚科斯学院突然出现了大量亡灵!”
精灵女王蓦然起身,抬头仰望不见星光的天幕,与此同时,斯普林霍尔州南部一座四面环水、拔地而起的山内,重峦叠嶂、嶙峋怪石之间,一栋年岁久远的教堂孤峰耸立,数不胜数的线条肆意地纵向延申,架构阴森诡异如同坟墓,暗黑色的墙壁完美的隐没在夜色中,只有点点微弱的灯光苟延残喘。
一名苍老异常的吸血鬼躺在教堂神像前铺着黑布的床上,年迈的皮肤如同被揉烂的白纸,骨骼因瘦弱而分外突出,口腔内牙齿都松动到不剩几颗,明显已到了风烛残年的弥留之际,但他却并不安详。
老者的胸膛剧烈起伏,喉咙中不断发出嘶哑的“嗬嗬”声,死死抓着一名年轻吸血鬼的手,瞪大浑浊的眼睛竭力望向教堂大门的方向。
终于,脚步声清脆响起,里里外外围绕着病床的吸血鬼们齐齐默契地分开让出一条路。
夜风触动火烛,光影绰约中,踏月而来的吸血鬼匆匆穿过人群,在病床前倏地停住步伐,简短道:“成了。”
老者蔓延着血丝的双眼顿时迸发出绚丽的光彩,挣扎着坐起一把抓住赫尔墨斯的小臂使劲摇晃,几近哽咽地费力回头望了神像一眼,大笑道:“天从人愿!神不负我族——”
撕心裂肺的笑声戛然而止,老者一歪脖子,闭上双眼,没有了呼吸。
病床枕边,一本平平无奇的笔记摊开,扉页中,简单勾勒的日月星辰仿佛获得了生机,不知何时起就一直不停旋转,在黑暗中散发出穿透力极强的光亮。
赫尔墨斯扶住老者的尸体,将其摆成平躺的姿势,而后后退一步,默然遥望着暗色教堂内唯一的纯白神像。
塔纳托斯紧紧凝望着庭霖双眼:“我是这个世界最后一个人类,神却宣判我生来有罪。”
“六大种族渴望拥有灵智,人类也觉得这个世界理应包容共生,于是祈求神,赋予了六大种族以灵智。但他们却对人类赶尽杀绝,并篡改历史,说是人类强迫了原始种族,在生下的生物不人不妖后将他们遗弃,于是他们靠自己的努力感动了神,获得了灵智,但却遭到了人类的嫉妒,被迫反抗。”
“彼时,和平了太长时间的人类军备废弛,绝大多数精力都放在了文理与魔法上,丝毫没有战斗力,而已经觉醒天赋的六大序列野心勃勃,势如破竹攻占了人类世代生存的土地,并赶尽杀绝、放肆屠杀,人类坚持了不及二十年,就彻底被杀尽。”
无名剑放归意识,庭霖轻轻拍了拍亡灵的手背,听着他压抑着惊涛骇浪平静道:“可惜,还有我活了下来。”
“这处亡灵秘境是当初人类为了钳制住亡灵而建造的,所有亡灵都进易出难,于是便成为了对抗亡灵的一大利器,我的母亲就是它的缔造者之一。”
“最后一座城镇被攻克之前,我的母亲加入了敢死队并且牺牲,我从她手上接过了亡灵秘境,和其他长辈一起对此进行维护,但人越死越多,负责亡灵秘境的人最终只剩我一个,独木难支。”
“最终,在秘境内的所有亡灵冲破进出限制之前,我把我自己连同数万亡灵关在了一起,永远关闭了亡灵秘境的外出通道。”
“本以为我会立刻死去……但没想到我躲躲藏藏,又被抓住后折磨了几天,竟奇迹般的成为了最后一个幸存者。”
圣光普照,神迹降临,祂注视着奄奄一息、满身血污的人类,出手从猛兽利爪下救下了他,然后宣布他是最后一个人类。
“这说明……”亡灵很想勾起唇角嘲讽一笑,但失败了,于是面无表情道:“这说明,外面的外界,人类历史上最后一座城镇,坚持了不过五天。”
至此,他成为了梅尔斯大陆上最稀有的生物。
年少的人类苟延残喘,还未脱离生命危险就发誓要报仇雪恨,却被神轻飘飘的衣袖一扫,陷入了昏睡。
“等我再次醒来时,就到了二十多年之前。”
不知是不是菲埃勒斯的灵魂太过不安的缘故,这一醒,无论神再怎么莅临施法,仅存的人类都没有睡去。
神无奈地问他:“你想做什么?”
菲埃勒斯不假思索道:“报仇。”
“外面的世界已过了千年,你先出去看看吧。”神不置可否,语气依旧轻描淡写,居高临下地把人类的灵魂切下来一片洒向尘世。
于是,千年前的人类在千年后获得了新生,在精灵之森的一声婴儿啼哭后,一个本不该出生的婴儿诞生了。
他成了精灵女王的孩子,在襁褓中被精心照顾了一个月,直到神迹再现,祂问:“现在呢,你想做什么?”
“报仇。”
神沉默下来,再次将人类的灵魂切下来一块,这次,灵魂碎片在狼人部落中重生,神特意在他会牙牙学语、充分享受到了爱与呵护后问:“你现在想做什么?”
菲埃勒斯道:“报仇。”
神久久无言,一次又一次地将人类的灵魂切割,直至凑齐六个种族后,菲埃勒斯仍然坚持着最初的想法,神困惑地问:“为什么想要报仇?现在,你们的生活很快乐。”
菲埃勒斯沉默,“那人类呢?”
神无话可说。
时空转换,现如今,只剩一块灵魂碎片的亡灵合上眼眸,声音干涩:“神说我不能报仇,不能告诉他们真相,因为当今的非人类手上并没有沾染人类的血。”
“但他们无辜,被骂了千年的我和当初的人类又何尝不无辜。”
“凭什么?就凭他们赢了吗?”
菲埃勒斯对着神冷笑:“那我一定会赢回来。”
庭霖拉住亡灵的手将他扶起,同样十分笃定:“那你一定会赢回来。”
亡灵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笑意,睁眼道:“这么相信我?为什么?”
“可能因为我也是人类吧。”
在生死面前,一切的安慰都显得苍白无力,庭霖不动声色地转移着话题:“祂是不是脑子不好使,明知你是梅尔斯大陆最后一个人类还把你的灵魂分割,这算什么?”
“祂说这是对我的恩赐……”菲埃勒斯结束回忆,对庭霖说:“但我认为,这是补偿,是施舍,是陷阱,是屠杀。”
这从来不是恩赐。
让一个人只能以灭族仇人的身份生活,这难道是一种恩赐吗?
神圣的教堂内,两人肆无忌惮地敞开了心扉,菲埃勒斯望着门外黑压压的天空,淡声道:“凡俗非我族类,神魔非我同源。”
“庭霖同学,这个世界,只有你是我的同类。”
第048章 明天
话音刚落,教堂墙壁与天花板霎时开始龟裂,细小的张牙舞爪的裂纹自墙底往上蔓延,墙体顿时爆发出难以支撑的咯吱咯吱声!
花窗玻璃、拱门穹顶上翩跹飞舞的神使浮雕宛若拥有了生命,目眦欲裂地冷冷注视着教堂内大言不惭的二人,仿佛在看两个背弃了信仰的信徒。
“同我签订亡灵契约吧,庭霖,允许我告诉你我的一切。”
灰尘与破碎的碎屑悉悉而下,庭霖见势不好直直将剑甩向大门,剑鸣吟吟反射出血红的花火,却被一层教堂外一面笼罩着淡淡金光的结界挡了回来!
这场景一如往昔与赫尔墨斯被困在图书馆的那时,但空气中弥漫着的威严杀意却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庭霖在电光火石间骤然侧身,下一秒“轰动”一声巨响,面前一处柱顶上方的天花板狠狠坠地,砸得花纹精致的地板裂开蛛网般的纹路,紧接着,菲埃勒斯一把将庭霖在怀里,在教堂完全垮塌之前就地滚进棺底朝天的水晶棺材内。
无数越来越大碎石坠落砸地,菲埃勒斯声音隐隐含着笑意:“带我出去。”
一直以来,亡灵塔纳托斯给予庭霖的印象都是绝对的强势——毕竟阅历和见识在那,哪怕阿多尼斯、赫尔墨斯与海卫的实力再强,在庭霖眼中都只是卓越拔萃的后起之秀,只有亡灵塔纳托斯,自始至终表现出来的城府都让人极为忌惮,是与其他序列截然不同的成熟与强盛,逼迫着庭霖不得不以一种平视甚至仰视的姿态看着他。
而现在,塔纳托斯轻声慢语,语气轻柔而坚定,俯身紧紧揽住庭霖腰背,偏头在他额头上印下一个吻,狭小的空间外足以把人碾压成肉泥的石块塌陷堆叠,昏天黑地的耳鸣中,塔纳托斯撑在庭霖上方,将碎石和已被砸断的水晶隔绝在外。
亡灵早已失去生命的躯体一如既往的冰冷,庭霖眼眸一动不动:“好。”
塔纳托斯毫不犹豫地闭眼贴近,撬开庭霖唇齿渡过一大口死气,凉水般划过喉管顺着血液流动涌往全身。
同时,庭霖没等将紊乱的呼吸平复,突然感到右手无名指上多了个东西。
“这是我最贴近心脏的肋骨化成的戒指,内壁刻上了你我的名字,想我的时候转动戒指,我就会出现。”
塔纳托斯缓缓低下身,将一直撑在庭霖耳边的手挪动了一下,转而护住庭霖后脑,下一秒天旋地转,庭霖身下的地面遽然消失,突然袭来的失重感拽着两人无限下坠,空气极速划过的风声、愈来愈远的建筑崩塌声、以及莫名剧烈的心跳声交织在耳畔,塔纳托斯在刹那间调转两人的位置,然后在黑暗中骤然陡然落地。
阳光和煦,微风拂面,庭霖只觉得自己如同坠入深海,然后被倏地捞起浮出水面。
辉煌而华丽的教堂门可罗雀,虽能看得出初建时的华美瑰丽,但时过境迁的沧桑依旧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略显朴素的大殿内血色未褪,一名黑发蓝眼的少年满身血污看不清衣着相貌,只有一双亮到惊人的眼睛清明澄澈,跟巍峨如群山之巅的神像各立一方。
神像责备地看着面前固执的人类,叹了一口气:“你为何如此固执?”
少年语气冰冷:“你又为什么对人类如此无情?”
神像不为所动,声音中隐隐含着警告:“我是神,不能插手凡俗,人类发展到如今是你们咎由自取。”
“是吗,”菲埃勒斯嘲讽道,“难道不是因为我们的世界足够和平,不需要向神祈祷就能过上美好生活,所以你因教徒减少而神力削弱,迫不得已扶持新的信徒吗?”
神像震怒:“神也是你能非议的!人类,你这是对信仰的背弃!”
“哦,我就是非议,就是背弃怎么了,”菲埃勒斯情绪没有丝毫起伏,“我的罪名这么重,你要杀了我吗?”
神的愤怒戛然而止。
“不用你动手,我自杀吧,反正我认识的所有人都死了,外面那些奇形怪状的序列得知我的真实身份后也不会有人真心待我。报仇无望,苟活于世,不如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