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晟手上的绷带早已被血染红,他痛苦地捂住眼睛,哽咽出声。
“可我......”
可我忘了,我说的话你都会记在心里。
我忘了告诉你那些气话之后的含义。
你我的立场一样坚定,但都太用力地奔向对方,等到可以拥抱的时候,反倒擦肩而过了。
你给了我所有我想要的东西。
唯独此刻,我才明白。
——这一切都不如你。
花云间下了一场大雨。
雨渐渐停了的时候,屋内传来一声喃喃自语。
“池州渡,我好想你......”
“臭小子,在外面不许胡说!”
那孩子的娘亲连忙捂住他的嘴,似乎担心对方当真是什么怪人,害怕地抱着孩子回家了。
不过,那孩子也并非胡说。
齐晟一袭黑衣,头戴斗笠叫人瞧不清容貌,手中抱着个红箱子,浑身散发着低沉的气息。
他并未将孩子的话放在心上,也没有理会众人异样的目光。
这是齐晟从未体会过的滋味。
作为齐家独子,他总是在人群中央。
徘徊在人群之外的滋味,他不懂。
但此刻,似乎有些明白为何池州渡钟爱安静。
当听不见人声时,耳畔唯有风声。
当嗅不到烟火气息时,鼻尖似乎萦绕着冰雪消融的清冷。
热闹近在咫尺,可他却贪恋湖畔的一缕清风,故而不愿回头。
池州渡不擅长讲故事,说不出什么趣事,却令人品出了岁月冗长而乏味。
但他多次提到了阳春湖。
齐晟思及此,便打算来瞧瞧。
此刻正是傍晚。
残阳下,天边的云霞卷起一层层火浪。
湖面因照着霞光,令人醉在这抬手便能触碰的“火”里。
傍晚的阳春湖似乎处处都是“焰”的痕迹。
齐晟手里捧着的红箱子里,装满了带有“焰”字的东西。
他在湖畔静静站了许久,一直到人群觉得他古怪,纷纷避开。
一直到太阳也躲到了群山之后。火焰熄灭了。
齐晟抬手抚摸红箱子。
如果他在的话,此刻也应该转身离开了吧。
离开之后,会去哪里呢?
齐晟一怔,恍然为何池州渡会让冥七指路。
原来是无处可去啊。
他转过身,身旁空无一人。
齐晟没有带冥七,于是找了一块尖头石头,往地上一抛。
不知是巧合还是天命所归。
他抬眼,却发觉尖头所指之处,是剑宗的方向。
“是要我回去吗?”
他看向手腕出曾有咒文显现的地方,呆愣地站了许久,又朝北屿的方向望去。
耳畔似乎响起父亲的话。
“若你问心无愧,若你不悔,谁也无法定你有罪。”
齐山勤转过身来,饱经风霜的眉眼是千言万语也诉不尽的愁。
他曾经看不懂那愁,于是只将话记在了心里。
“唯有暮时残局已定,画地为牢者,自当有罪。”
只有被留在原地的人才知道那眼神的含义。
因为很痛,所以竟有些庆幸。
盲翁被自己困在雪山二十余年。
父亲被困在北屿山庄二十余年。
他听闻盲翁过去的辉煌,更知晓父亲当年的意气风发。
他以为是老了,就会慢慢敛去锋芒。
原来是因为心尖缺了一块,连带着那份锋芒一起泯灭了。
余下的唯有痛苦与思念。
过往的点滴回忆,不愿摘去,也不敢常常忆起。
他们都知晓等待的尽头是死亡,他们也知道他们等待的人永远不会回来。
即便是了无归期的等待,也要在仅剩的岁月里,将那人好好养在心间。
齐晟没有骑马,一个人抱着箱子,静静走在夜晚空无一人的山林。
他没有刻意隐匿踪迹,很快便被弟子与暗卫发现。
不知是谁授意,他们并没有上前打扰,只是默默在远处跟着。
清晨了,天边渐渐露出光亮。
耳边的声音渐渐多了起来。
傍晚的尽头,天色昏暗下来。
耳畔又安静下来。
不记得已然过去几日,齐晟心中像是麻木了。
三百年不是弹指间,那样冗长的岁月,足够池州渡走遍整个大陆。
只是再度回到原点时,他眼中的万物又变了模样,唯独自己如初。
像是走不出人间的游魂。
不断在走,却只是原地徘徊。
他说,人的灵魂有轮回。
那这三百年间。
他们是否也有擦肩而过的时候?
“......晟......齐晟!”
一直到有人用力抓住了他的肩膀,齐晟才慢半拍的回神。
不知何时,他竟已经来到了剑宗门前,四周围满了人。
百姓与各大宗门的弟子悄悄将目光投过来,剑宗的弟子上前驱赶,簇拥着他进门后将大门关上。
烟淼与鱼灵越看见他手上溃烂的伤口,在旁边急得团团转。
“师父,师父......”
“快去请大夫来。”
齐晟单手摘下斗笠塞进鱼灵越手中,仿佛又变回了那个他们熟悉的师父。
“不要大惊小怪。”
烟淼想去接他手里的红箱子,却被齐晟躲开。
“好了,这么多人围着作甚,都散了吧。”
他说完,便径自朝屋中走去。
鱼灵越与烟淼无奈,只得先退下。
左轻越与仇雁归一言不发,静静跟在他身后。
行至门前时,齐晟顿了顿,叹息一声。
“二位,如今江湖正乱,苗疆无人坐镇,就不怕被有心人钻了空子?”
“有苗疆客在,自然出不了岔子。”左轻越盯着他,眼睛危险地眯起,“更何况,苗疆有没有人钻空子我不知,但眼前倒是有人极会钻空子。”
齐晟笑了一声,没有作答,推开门走进屋内。
“不过是出门走走,也要被人念念叨叨。”
“齐晟,在我们面前,你也要如此吗?”
左轻越突然沉下嗓音,语气也变得咄咄逼人。
齐晟动作一滞,抚摸着放在桌上的箱子,停顿片刻后道。
“没有。”
他低声道,“只是,想静静。”
“连你都在忍耐,变得小心翼翼。”
齐晟没有回头,嗓音却显露出几分疲惫。
“轻越,我喘不过气。”
左轻越抿唇,还想说什么,却被仇雁归拦住。
“齐宗主,我先为你上药。”
门后鱼灵越默默探头,将药箱递了出去。
齐晟没有拒绝,也没有如先前一般装作风轻云淡。
仇雁归为他包扎时,时不时抬眼看他的状态。
却见齐晟眼神呆滞地望着木箱,不知在想什么。
一直到他将两只手包扎好,对方也没有任何反应,像是没有知觉一般。
见左轻越脸色愈发难看,仇雁归只得轻咳一声。
“齐宗主。”
齐晟这才回神,望着被包扎好的手,愣了一下,才冲仇雁归颔首。
“有劳了。”
仇雁归摇了摇头,一面看着他的反应,一面试探性地朝外走。
却见齐晟始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望着那红箱子时,似乎可以忽略身旁的一切。
仇雁归沉默地拉着左轻越走了出去。
他们在门前矗立良久,望着屋内一动不动的身影,眼神复杂。
“这实在令人放心不下,齐宗主他......”
两人最终还是朝外走去。
仇雁归欲言又止,话说到一半,又化作一阵叹息。
左轻越握住他的手,却不似往日里笑吟吟的模样。
仇雁归担心少主忧虑,便没有多说,未曾想左轻越沉默片刻后,竟然主动开口。
“像丢了魂。”
那安静的模样压根不像齐晟。
反倒像那个让他变成这幅模样的人。
就连左轻越都有一瞬花了眼,错将黑衣看成了青衣。
“不哭不闹的,倒更叫人担心......”
浑浊煞气里,齐晟小心谨慎地前行。
忽而白光闪过,他立即回眸,可雷劫太过于刺目,他什么都看不见。
耳边传来池州渡痛苦的闷哼,齐晟心里一紧。
“池州渡——”
齐晟从梦魇里醒来,大汗淋漓,半天回不过神。
外面的人听见动静,疾步而来。
齐晟捏了捏眉心,下意识摆手。
“无碍,为师只是......”
“只是什么?”
冷不丁的,耳边传来的不是急切地问候,而是冷冷的追问。
不是烟淼和鱼灵越,而是仇雁归与左轻越。
齐晟顿了一下,沉默下来。
“今日元掌门等一众齐宗主的好友来访,听闻齐宗主近来不见客,便暂时留在了鲁山。”
仇雁归嗓音温和。
“他们说,等齐宗主修养好身子,定要痛快一叙。”
齐晟只是轻轻颔首,没有回应。
仇雁归视线在憋闷的少主和沉默的齐晟身上绕了一下,只得先开口。
“齐宗主,我命人去准备热水。”
齐晟哑声道:“好,有劳了。”
仇雁归和左轻越对视一眼,独自转身离开。
“齐晟。”当屋内重归寂静后,左轻越忽然开口,“你可知晓过去多久了?”
齐晟面露疲色:“可是出了什么事?”
“齐伯父出山,不日便抵达剑宗。”
齐晟立即拧眉:“什么,这几日我不过身体不适,怎么惊动了父......”
左轻越走到他身前。
“已有一月了,齐晟。”
他凝视这齐晟的眼睛:“这一个月来你浑浑噩噩,连剑都不练,整日抱着你那红木箱发呆,时不时摩挲着手腕,见弟子来了便装出无事的模样吃上几口饭,要么就是倒头就睡,整日都在屋中,我们都在等你缓过神来,可如今一月已过,你却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
“你觉得,若那......人,还在你身边,看见你这般模样,会是何滋味?”
闻言,齐晟陡然攥紧了被褥。
似乎知晓左轻越想要说什么,他低声开口。
“可他不在了,不是吗。”
这句话说出口时,齐晟听见自己异常平静的嗓音。
“雷劫之下,灰飞烟灭,神魂尽毁,不入轮回,没有来生。”
“虽然我试图去想,也许他有别的法子已经逃脱,我想摈弃我的五感,让自己无法思考,这样池州渡不在了,以后也不会回来这件事就像是假的。”
齐晟抬眼看向左轻越,令人意外的是,那眼神格外清明,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在所有人,连同刻薄如左轻越都斟酌着用词想要委婉地告诉他时,他却平静地说了出来。
若不看他被攥紧又裂开伤痕的手,大抵觉得他其实并不痛。
屋内一片死寂后。
“齐晟,你这双手真想废了不成?”
左轻越看着他的眼睛,目光又挪到他的手上,“这样下去,要怎么握剑。”
“在梦里也是如此,雷劫散去后,焦黑的土地上唯独余下赤陵。”齐晟望着自己的手,喃喃自语,“我的手即便完好无损,如今也觉得赤陵重有千斤。”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
到最后抿了抿唇,化作一声疲惫苍白的叹息。
“天地偌大,外头一如既往,唯独少了一人,却令我感到无比陌生。”
“唯有在屋中,在梦中,我才能自欺欺人,天地偌大,或许他只是去了某一处,可一踏出屋子,看见天地广阔,我心中便是一空。”
“仿佛所有人所有物,甚至迎面而来一阵不痛不痒的风都在告诉我,这里没有他,在这里,我寻不到他。”
左轻越没有贸然开口,只是站在他身前听着。
齐晟也没有停下的意思,一双眼睛盯着虚空一点愣神。
“我起初一厢情愿爱慕池姑娘,而后发觉他非她,是位芝兰玉树的公子。”
“我觉得池州渡只是生性孤傲,而后发觉他不分善恶。”
“我教他分辨善恶,行善积德,却发觉他从未被人善待。”
“我以为他因此堕入歪门邪道,依旧固守己见,于是误会他,却发现他将我所言放入心间。”
“直到最后一刻,他……”
“本可以不管不顾将一切全部摧毁,却远远看了一眼我,而后消弭在九天雷劫之下。”
“我才如梦初醒。”
“是我太过彷徨,负他深情、所信。”
“我总想将他拽进人群,我总觉得他一人孤寂,最终发现,真正孤寂的,是失去他后,我始终徘徊于人群之中,心却再难安稳。”
“眼中分明有千万人,我却找不到一丝实感,拼命在人群里,角落里追寻着某个影子,得到的只有失落,继而便不敢细想,变得十分怯懦。”
“我自然知晓这早已不像我,可我如今不但找不到他,也找不到‘我’。”
“轻越,不清醒对一个痛苦的人来说才是慰藉,叫醒他并不可取。”
左轻越:“分明睡不着却拼命装作浑噩的人没有糊涂的福分,便只能清醒。”
望着齐晟逐渐变得痛苦的眼神,左轻越紧皱着眉头,却终究不忍。
他在对方眉心处轻点一下,一只小巧的灵蛊盘踞在上面。
齐晟似乎感到极为困倦,慢慢阖上眼,重新躺了回去。
左轻越眼神复杂,低声道。
“让你好好睡上一觉,再醒来时,便不许逃了。”-
意识模糊间,似乎嗅到了熟悉的气息。
等待是枝头压雪。
细数几日又逢春,岁岁年年又一人。
雪铺了一层又一层,心里仔细描摹的面容渐渐变淡,担心遗忘,兀自想了一遍又一遍,可越是想,越是模糊。
了无归期的等待中,四周草木枯死。
不知是等自己的痴,还是心里的人。
可一想到那熟悉的身影也许会出现,也觉得能够等待,已是有幸。
火要灭了,你仍然未来。
焰君虚拢着火苗,手指僵硬。
身旁传来脚步,师父说。
“焰君,别等了。”焰君问他。
“师父,他去哪儿了。”
“自然是该去的地方。”焰君抬头。
“我是问,师父将他送去哪儿了。”
天道一愣,望着焰君平静的眼睛,他哑然。
焰君垂下头,松开手,火灭了。
“……你从何时知晓?”师父问。
“一早便知,只是不信。”
焰君起身,抖落一身风尘,转身要走。师父叹息。
“焰君,火灭了,你我有约,火灭则随回玄天境,你与他无缘。”
“焰君的火不会灭。”
焰君周身燃起火焰,淡淡看向他。
“焰君在此地,等的不止一人。”
“玄天境……自我有意识起便一直在此修行,起初只是一棵火树,机缘巧合被师父看中赐予神根,我看着玄天里诞生了一个又一个灵,他们皆唤我焰君。”
“我的血肉与玄天一体,万物之灵伴我左右。”他眼底微湿,望向师父,“岂是能轻易割舍的。”
“这里是水天桥,一头连着玄天,另一头是古浊境,我在这里等了千年,是因为既不能迈步,也不能回头。”
“师父。”千年不见,焰君眼中唯有疲惫与失望,“禾冶他,何错之有啊?”天道不语。
“他被囚于古浊千年,安稳至今,师父为何……”
“他不在古浊。”
天道打断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看着焰君的模样,眼中闪过不忍,“自请天罚,早在千年前便灭于苍穹之下。”
焰君看着他,面如金纸。
“……是因为我?”
天道没有开口。
“……”
焰君直直跪着,分明眼中有痛,却强行忍耐着。
他压抑良久,只问了一句话。
“去何处能寻他?”
“焰君,玄天再无禾冶。”
焰君安静了一会儿。
“师父,若我入诛神境燃尽神火,请罚入凡,可能寻到他的踪迹?”
见天道开口,他却立即打断。
“禾冶既然是玄天都不曾预料的意外,自然与诸神有所不同,师父,只这一次,莫要骗我。”
焰君跪在地上,向来不屈的眼神里流露出意思恳求。
这让天道生生哽住,他张了张嘴,最终却沉默下来。
可焰君却松了一口气,他没有多言,只是面朝对方跪下,重重叩首。
“师父,多谢。”
“......神火燃尽,剥去灵衣,你的灵有残缺,故而多半在凡间受苦受难,是否能遇到禾冶一缕尚未泯灭的精血,权看命数,即便如此,你也要入诛神境请罚吗?”
“如你所言,神火不会燃尽,你会在如同熔炉的牢狱中散尽修为,在此痛苦中,你需保持清醒,将自己的一缕残魂与身躯分离,留下火树原身,一切都回到混沌初开之际,若你在途中迷失自我,便会化作天地之灵,无法进入凡间,只会在玄天境内逐渐泯灭。”
“即便如此,你也要去吗?”
“知晓有寻他的法子,于我而言,已是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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