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头微微俯着,细看处眉心殷红一尾阴鱼,正是低头乍恐丹砂落,挥袖常疑白雪消。一派清正道骨。
另一人亦高束莲花冠,服青袍,系玄绦,外穿鹤氅,足缠白袜,脚纳云霞朱履,剑眉朗目,瞳中万千风采若太虚境。闲整素仪三岛近,回飘清啸九霄闻。
这重重叠叠几乎看不清的剑光好似不被放在眼里,他右脚一点便向后掠去,迅疾无比。接着右手一翻,剑柄提起,举剑一挑,直刺对方手腕。
李忘生一退,长剑轻扬,又飘身而进,姿态飘飘若仙,剑锋却极快极凌厉,直刺下盘。
谢云流长剑一抖,却将李忘生上半身尽数罩住,李忘生忙变招守住,剑已直刺小腹。
谢云流的剑法果然精微,一剑之势,威力极盛。李忘生凝神接下,剑尖一颤,倏地弯过,便要点谢云流腕上穴道。
谢云流不慌不忙,左手捏诀,左足踏开,右手一翻,向上斜刺,这一招神完气足,劲、功、式、力,毫无半点瑕疵,始连轩以凤跄,终宛转而龙跃。天资稍差之人,纵积一世之功,恐怕也不能够。
李忘生缩小剑圈,凝神招架,却是败相已成,最后提剑一刺时,两柄剑黏在一次,借力打力,李忘生手腕一酸,剑锵然落地。
但谢云流似乎并未打算就此放过他,提剑又刺,李忘生慌忙后退,跨步斜走间翻出那柄吕祖赐下的白玉云展,一挥之间,云影闪动,拂尘丝或左或右,四面八方掠将过去,惊身蓬集,矫影雪飞。
但拆了百招之后,谢云流右手引剑斜劈,左手竟使出小擒拿手,一把将云展扯住。
李忘生一侧,想要抖回云展,谢云流剑光早到,只听咚的一声,有什么物件落地了。原来是李忘生悬在腰间的一枚小小的青色药匏壶。
谢云流收手,任李忘生取回云展,自己却一手拾起那个药匏壶,道:“忘生,你又输了。”
李忘生把云展别回背后,拾起剑,低头行礼道:“师兄剑法卓然,忘生自知不如。”
谢云流哈哈一笑,眼里却是多了些别样颜色,神色悠悠:“别这么严肃嘛。你这些日子也算是大有进益了。”又颠了颠那匏壶道,“你既然输了,那这个就给我了。”
李忘生无奈道:“师兄,这是我用来装药丸的,你要来何用?还请赐还。”
谢云流摇头道:“输了便是输了。”解下腰间一个青色雷纹、打着偃月真形络子、结着玉璧的三层密绣锦囊丢给李忘生道:“这个给你装药丸,葫芦给我。”
说着还把药丸倒了出来,叹息道:“可惜孙大夫不在万花,师父炼的药只是补足气血,若要根治,还要等孙大夫回来。”
李忘生无奈他何,又是师兄,不便抢回来,也不想摆脸色,何况这一点小事,又的确是自己输了。只是谢云流自回来之后,怎么如此幼稚。李忘生心里好笑,不由得道:“你对我的葫芦是有多大的兴趣?”
话一出口,便知不妥,来不及收,讷在那里。
谢云流一愣,原本虽然哈哈笑着,其实眼中却晦涩难辨,此时方真的染上笑意:“难为你还记着。以前那匏壶还在剑气厅呢。”
谢云流未走之时,两人练剑,谢云流也曾挑断过那根络子,取走了李忘生一枚药匏壶。原本只是小事,今日谢云流喂招,往事竟是历历在目,却看李忘生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心下并不多么快活。
却不曾想到两人都未曾忘却。
一时,这半月来李忘生有些刻意回避的冷淡便被击溃得烟消云散,莫名便拉近了几分。
峰顶松影筛树,两人宽衣广袖,对面而立,仿佛云车仙影,隔山一重,苍茫无际。
两人练功完毕,吃了些清食,便回了太极殿。李忘生受了点小擦伤,觉得无碍,懒于上药,被谢云流呵斥胡闹,严肃指责,若是再不珍惜身体,自己就要摁住他替他上药了。
李忘生面上淡淡的,心里愈发觉得谢云流真的是越来越幼稚,简直不想理会他,随手抹了些脂膏,便道:“师兄,昨日的册子可都处理了?是否还有未尽的?”
谢云流叹一口气,坐了下来,一手撑着头,一手抵在案几上翻出了一些文书道:“还有这些未好。我担心处理不周。”
李忘生在他对面坐下,抿了抿唇,接了过来,低头慢慢翻看,一边用笔蘸着朱砂,做着小小批注,字迹端秀。
谢云流撑着头看他,眼中笑意更浓。
却见李忘生抬头问道:“这一份——唐英国公辅国大将军天策府大统领洛阳李承恩敬拜干谒——有什么不对之处吗?”
谢云流皱眉道:“这李承恩,说是上门求药,是什么意思?万花谷离纯阳这么近,他偏偏来纯阳?”
李忘生点了点头,沉吟道:“你当年离开后,陛下重新扶持天策。天策与纯阳素来交好,我与李将军在第二次名剑大会上也已认识,脾气甚投,算是好友。他此请拜帖,想来是真的有事,不如就允了。”
谢云流眉头更皱,倒也没有反驳。
李忘生毫无所觉,又自言自语道:“只是他此前上山,都是住在太极殿的客居,眼下可不知如何是好。”
谢云流听了,一言不发,唇角抿成一线,隐隐漏出几分怒意。自己却也不知为何而怒。
第十四章
云散日朗,人意山光。
李承恩一人一马,自万花出发,向纯阳浩浩雪峰而来。行十五里,路有岐,马首西向华山,天色渐霁。又十里,抵山门。
李忘生早在山门等候,此时见到他,便自门口大道慢慢走来,青石街面光亮,李忘生道袍如鹤,徐徐如仙,驾云一般。
山峻路滑,李承恩将里飞沙拴在山门边,舍骑步行。
过石壁如劈,又有一洞,名为潮音,阔八十步,深百余步,平展明朗。飞瀑直下,峭壁巉崖,苍山负雪。
李承恩虽不是第一次来,也不得不感叹,这纯阳风景,与众不同,非他处可比。
还有一小段路,李忘生道:“将军,我师兄便在上面等你了。如今一应事务由他作主,你可将来意一一道明,想来师兄是不会反对的。”
李承恩笑道:“那好啊。”
纯阳宫建在山顶,四望白云,迷漫一色,平铺峰下。谢云流率洛风等在宫前,冰壶瑶界,不辨海陆。
李承恩上前拜会道:“在下洛阳天策府李承恩,此行乃求药而来,时间紧迫,立时便返,不便多留。事态焦急,还请谢仙长赐下。”
从高高松树梢上落下的阳光照在李承恩脸上,脸庞英俊,略显瘦削,两道浓黑的眉毛如折刀般粗糙。鼻梁则似是塞外民族,高挺略鹰钩。
他虽然没穿铠甲,只穿着红色圆领窄袖袍衫,袍下施一道银白色横襕,但看起来宽肩阔背,腰健腿长,正是标准的武人体形。
谢云流眯起眼睛,语气微微不善:“求医问药,本该找万花,将军却找上纯阳,所谓何事?”
李承恩还不怎样,李忘生先觉得不好。谢云流当年可是朝廷钦犯,何况李承恩来者是客,又很是尊敬友善,谢云流怎么能为自己再树敌呢!
李承恩笑了一笑,不以为意,却又正色道:“我军中有个将士,年纪尚幼,却是天策门下最早习得真传之人。此前独斗打败明教四大法王,自己也收了不小的内伤。”
李忘生道:“可是天枪杨宁?”
李承恩叹道:“不错。他年纪轻轻,体力内力都飞快下滑,我为此上万花求药。药王首徒所写的药方的还缺一味药,唯有华山雪峰才有,是以打扰,还请见谅。”
李忘生道:“是何草药?若是纯阳有,想来不会吝惜。”
李承恩道:“裴大夫所需,乃是雪莲,称冬夏积雪,雪中有莲,以华山峰顶者为第一。不知谢道长可否允许?”
李忘生转头道:“师兄,这杨宁乃是一位少年英雄,他独斗明教法王大获全胜,若是因此而使一位武学奇才陨落,实在可惜。这雪莲,我们既是有,何妨就给将军?”
谢云流唇抿一线,心里十分不悦。他看李承恩一表人材,就觉得很碍眼了,现在李忘生又处处为他说话,而且所讲内容,自己离开八年,都错过了,感觉被排除在外,很是不舒服。
可是李忘生说的又极有道理。纯阳与天策既然交好,又为此事,于情于理都不能拒绝。于是谢云流便道:“此事关系如此,自然可以。”
但他又觉得不遂心,看李承恩体貌,应是在马上作战一类的武将,便出言暗讽道:“只是雪莲长在最陡峭之处,回嶂逼天,峭峰倒插,惟云气出没,阻绝人迹。将军可能行?”
李承恩脾气好,事关重大不予计较,苦笑道:“若真如此,恐怕不行。我天策重视平原作战,于轻功上境界实在不高。”
李忘生略一沉吟道:“其实也没有那么夸张。以我所见,将军的轻功,要攀上雪峰,还是可行的。只是既然如此,我陪同将军一起去采摘,以期万无一失,可好?”
李承恩自然称好谢过。
于是谢云流眼睁睁看着两人要走,提步也要跟上,李忘生转身疑道:“师兄不是还有正事?年节将至,宫里事务繁多,昨日还有藏剑的帖子送来,师兄是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