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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玉(西瓜炒肉)


听上去,似乎是雷劫结束之后谢折风或是上官了了说了什么。
他不清楚,也不在意。
“你是北冥修士,”他说,“尽你之力,救第一城生灵,本就是你们北冥的事情。你既然已经承你之责,便不算愧对北冥,来找我说干什么?与我有什么关系吗?”
“首座也救了北冥——”
“我救的是无辜受累的生灵,不是北冥。”
是北冥也好,照水也罢,或是琅风鸣日,亦或是没有毗邻四海的那些地方,都没什么区别。
既如此,那就谈不上什么道谢。
“不、不仅是北冥……”
齐氏仙修已经有些面红耳赤,“还有我齐氏先辈陨落的原因,族内不知真相,误把首座当罪魁祸首,直至如今……还有、还有上官公子之死,还有其他!仙尊和上官城主都已告知我们……”
“哦……”安无雪恍然。
原来赔的是这个罪。
他不疾不徐地说:“那似乎和我也没有关系。我已经不是落月峰首座了,我姓宿,单名一个雪字。”
那人神情一滞。
安无雪没死的消息传开之时,两界中人不知安无雪为何没死。
有人觉得是仙尊当时便没有动手,有人觉得是长生仙无所不能,行起死回生之举……
可无论如何,荆棘川之事不可能当做没有发生,安无雪这个名字也确实死了千年。
再怎么样,也无可更改。
安无雪既然说了自己叫宿雪,其余人越是对着宿雪赔罪安无雪之事,越是显得当年围杀可笑。
齐氏仙修果然说不下去了。
他僵在安无雪面前,就这么跪着。
安无雪却不想受这跪拜大礼,抬手挥出灵力,便把那人强行扶了起来。
他想,他是不是真的该在落月峰还是荆棘川给自己立个坟,对着每个来找他的修士说——“要骂还是要夸,是要跪下大哭一场,还是泼洒狗血大骂一场,都去安无雪坟前自便。”
这些人爱吊唁,便去坟前哭去,对着他一个活人哭,他还打发不了这些人,当真是麻烦。
他怎么没早点这么做?
被他扶起来那仙修还是不愿退去,又说:“千年前,北冥齐氏曾前往荆棘川……”
那人一顿,竟是有些没脸细说。
但此人提到荆棘川,说的是什么,已经明了——安无雪在荆棘川被万宗修士围杀,那时他只是经脉被浊气侵蚀,分明没有入魔,却无人信他,只想让他认罪。
先前照水真相广告天下,落月本就解释了很多细碎“罪名”,而北冥雷劫事后,除了离火宗灭门一案,所有事情都已清楚。
若不是如此,他们直至今日,怕是仍然坚信安无雪修浊入魔、误入歧途。
其他人这时纷纷道:“当年我等实在是……实在是……实在是黑白不分啊!”
那齐氏仙修梗了许久,这才厚着脸皮继续说:“虽然首座出手,是出于救人本心,但对我等而言……雷劫那日,我齐氏不论仙修还是氏族内的凡人,大多都在第一城内。雷劫若是落下,齐氏一族怕是难有完卵,首座与北冥诸多仙门有旧怨,却没有袖手旁观,反而以德报怨,我实在是有些惭愧。”
他说着,竟然又要跪下,“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偿还当年之过,首座若有吩咐,即便是要了我这条命去——”
安无雪听着,再度以灵力拦着那人,不让那人跪下。
对方已经满脸通红、全是愧色,可安无雪眸光轻转,竟像是听到什么幽默之言,勾了勾唇,说:“这位道友……不,不止这位,诸位道友——我千年前,也曾在北冥多年。”
他说完这话,众人纷纷面露困惑。
安无雪却懒得解释,直接收起春华,也没管站在一旁的戚循,转身便回院了。
“首座——”
有人想拦。
温和的嗓音飘入众人耳中:“我有些乏了,诸位若是有人想找我算那些我也不知道的账,直接朝我拔剑便是,在下奉陪。若是其他,恕不相迎。”
话音渐行渐远,安无雪的身影也消失在了众人眼中。
他分明毫无尖锐之意,却冷得让人不敢追去。
那齐氏修士仍然站在原地,似还在思忖安无雪刚才说的话。
玄方先前不会懂,眼下却能听懂。
他叹了口气,对那齐氏仙修说:“阁下,首座当年背负如此多的污名,即便他没有挽救北冥,这些委屈就不存在了吗?他一定要救了北冥、做了什么,才能配得上一句赔罪,得到尔等一句愧疚?
“而且——你刚才说,齐氏曾参与千年前荆棘川围杀,并冤枉过首座莫须有之罪,而首座以德报怨,救了北冥第一城,因此你深感羞愧,来此道歉赔罪。
“可千年以前,首座就没有救过北冥吗?北冥纷乱不是首座和仙尊城主等人合力终了的吗?北冥剑阵不是首座主立以镇压北冥浊气的吗?就算首座天赐玉骨金身,生来就该救乱世于倾颓,但他所做,早就远超于天道所赐吧?”
“怎么当年齐氏可以不由分说动手,如今却又这么容易记得雷劫之恩?”
“因为——”
“因为千年前你觉得理所应当。因为安无雪拯救天下苍生是该做之事,只要没做到最好、没能让所有人满意,那便是错。而如今‘宿雪’没有这个标尺,那只要‘宿雪’受了委屈,都能被人看到,而不论‘宿雪’做了什么,只要是做了,都会被人感谢。”
玄方说到这,嗓音一沉,自己也觉着好笑。
十成之事,安无雪若是没能做好那一成,便好似连做好的九成都不算数了。
可安无雪死了一回,变成了宿雪,十成之事,做一成就能得到感谢,做到五成就能轻而易举地被人感恩戴德。
其他人如此,玄方自己当年不也如此?
又有什么好五十步笑百步的呢?
他止了话语,终是无言。
玄方字字诛心,那齐氏仙修神色惨然,一句辩驳之话也找不出来。
“我……”他垂头丧气,“确是什么都迟了……”
其余诸人面面相觑,无言许久。
那齐氏仙修无可辩驳,没了法子,可他又愧疚难当,实在不愿意就这样离去。
他干脆直接掏出了一块玉牌,强行塞到玄方手中。
“这是刻了我北冥齐氏家纹的令牌,不论在哪都可号令我齐氏修士。还请玄峰主转交安首座,让我等略尽绵薄之力……”
其余诸人见状,像是终于寻到了口子,纷纷挤到玄方跟前。
“这是我王氏驭使灵兽用的琴谱……”
“还有我的……”
“我的……”
“……”
院外玄方焦头烂额,院内安无雪直接以结界隔绝了外界声响,终于重回清静。
他刚回到梅花树下,一道天涯海角符便不知从何处远道而来,似是染着厚重风尘。
在观叶阵前,安无雪若是感受到这符咒所属者的气息,怕是会挥手便将天涯海角符打碎。
可现在……
他竟是犹豫了一下。
他甚至不是在犹豫要不要毁了,而是在犹豫要不要听。
送来这道符咒的人却生怕他抬手毁咒一般,天涯海角符刚到他眼前,他犹豫刚起,谢折风那低沉平稳却裹着关切的嗓音便传入他耳中:“师兄醒了?可有不适?傀儡印如何了?灵力有滞涩之处吗?有什么缺的?玄方有照顾好你吗?我不在北冥,但会尽快回来的……”
安无雪:“……”
他以前怎么没觉得师弟这么啰嗦?
他这回不犹豫了,挥手使出灵力,把天涯海角符捏成了齑粉。
身后传来一阵轻风,似有灵力波动。
“玄方能拦住其他人,果然拦不住你。”
他没回头。
“阿雪。”戚循这样喊他。
成片的梅花树下只余下他们二人,再往里便是卧房,安无雪已经无处可退。
他与戚循的相见,终是躲不掉。
他上辈子最后一次见到戚循,对方站在万宗修士之前,执剑对他说:“安无雪,我和你自此恩断义绝,你死我活。”
而后他死了。
这辈子第一次见,是霜海上,明月下,戚循对着他这张脸看了许久。
也不知那时,戚循对着“宿雪”,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终于回过头去,看向不远处的红衣男子,低声说:“戚宗主。”
戚循双眸一红,几步来到他跟前。
“……戚宗主?”他喃喃道,“看来我没有得到什么优待。”
安无雪对他,同刚刚对院外那些仙修,并无区别。
“……你是来问离火宗一事?”安无雪只问出了这个问题。
“你不怪我吗?”
“恩断义绝,你死我活,”安无雪说,“我做到了。我没怪你,离火宗无一幸存,我也很难过。如果你我易地而处,当时的我突然得知落月峰遭劫,我也未必能冷静。”
戚循手中折扇一收。
“无可厚非,也无话可说,是这个意思吗?”
安无雪无言。
戚循便又说:“你……你死之后,我日日回想你那日所言,常常去被挖空的灵脉看春华剑痕,想了很多很多遍。我忘了从第几遍开始,我渐渐冷静了下来,觉得一定有问题。
“可是我实在看不出问题出自何处,就这样寻了几百年的真相,去了很多秘境,还上过很多所谓的复生之法的当。”
他故作轻松地耸肩道,“真是浪费了我好多法宝。”
安无雪只当是听别人的故事:“那真是可惜了。戚宗主,我真的有些乏了。”
戚循动作一顿,神情微僵。
他只能说:“明日是二月初五。”
“……嗯?”
“阿雪,二月初五是你生辰。”
安无雪这才想起来这个日子。
他的生辰其实是故地的遭难之日,最开始他是不过的。
可后来谢折风替他斩断了这一执迷,他才知,越是在意越是难以放下。
再之后,他开始以平常心对待生辰,年少时会和戚循、秦微还有上官了了,还有一些故友,一道在落月峰庆贺。
但后来……
后来他身边没什么人,便渐渐忘了过。
“……你说起生辰,我倒是想起来了——千年前的那个生辰礼,我还是该和你说声谢谢。”
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雷劫之时,若无春华这一线生机,一切都未可知。
戚循怅然道:“我千年前没告诉你,是想着留个惊喜,可惜后来世事太多,渐渐掩了此事……”
“当时你和北冥算是闹翻,我知你还是会操心北冥苍生,指不定将来还要来北冥,所以想着让北冥剑阵认可春华,以防不时之需。”
“那都已经是千年前的贺礼了。你如今有什么想要的生辰礼吗?”
“戚循,”他总算喊了对方的名字,“我连忌日都有了,过什么生辰呢?”
此言是他随口而出,既是调侃,也是拒绝。
可对戚循来说,这短短一句话,似乎比先前所有言语都要冰寒。
戚循僵直地站在他身侧,双手都抓着折扇,却连如何开扇都忘了。
他就这么被安无雪送客送走了。
梅花院中总算彻底安静了下来。
没有来客,也没有故人。
安无雪终于任性了一回,没有去想傀儡之祸,也没有去想这一次次祸乱的根源,就那么抱着困困,坐在院中发呆。
他足足发呆到了夜晚,又抱着困困去睡了。
这一晚,他睡得格外沉稳。
夜色愈发浓稠。
月朗星稀。
劫云并没有给繁盛的北冥带来多大的影响,这仙道昌盛之地,哪怕入夜,也有不少修士御剑穿梭于夜空之中。
一道道灵光像是交织的流星,将凡世悲喜都飞入梦中。
“……呜呜?呜呜?”
安无雪被困困扯醒了。
他迷迷糊糊地睁眼,却见天色仍然暗着,窗户开了个缝,外头似乎不算暗。
不算暗?
他好像没有在院中留灯。
困困还在急急忙忙扯着他,要把他往屋外拽。
他登时起了警惕之心,披起外袍推门而出。
困困却没跟着出来,一溜烟回到了床榻上,藏进锦被里。
“吱呀——”
夜风“呼呼”灌入他的衣袖。
芬芳花香混着飘雪与寒梅,拂过他的脸颊。
他的警惕顷刻间化作怔然。
他站在门前,看见满院堆满了泛着如星雾般的蓝光的寒桑花。
院中小道都被这满满当当的寒桑花遮盖,瞧不见一点儿空隙。
梅花挂着明月,为满地寒桑盖上一层光影。
师弟站在寒桑花中,回过头来看他。
那人墨瞳比幽夜更为深邃,却又藏着期许,只这一眼,他仿若瞧见了当年尚且年少、还未登临仙尊位的师弟。
他从来不曾见到这般阵仗,阵仗中还站着个谢折风。
“……仙尊这是把寒桑崖搬空了?”
谢折风眸光一闪,居然有些讪讪。
“我听他们说,北冥人以寒桑花示爱,寒桑之上的冰霜越冷,代表情意越浓,所以北冥人总以采到最冷的那朵寒桑花为荣。可我……”
长生仙不畏寒不惧热,这分明是世人都艳羡之处,可他站在寒桑崖上,又一次觉着这体质当真碍事。
他只能感到寒桑花瓣有些许冷意,却找不出最冷的那一朵。
出寒仙尊的剑能斩尽天下妖魔,可面对这满山的寒桑花,最终却只能用最笨拙的方式。
他说:“这里面定然是有最冷的那一朵。”
安无雪站在花海后。
他双唇轻动,却不知自己想说什么。
他当年收过很多很多朵寒桑花。
可他一朵都不曾留下。
如今当年最想要的那一朵就藏在这满园花海中,可凡世都已经沧海桑田。
都这么久了。
这么这么的久,他已经不再执意了。
他扫了一眼梅花树下的点点蓝光,躲着谢折风直勾勾的视线,顾左右而言他:“所以你把它们全摘了?驻地在寒桑崖旁的薛氏没有和仙尊闹吗?”
谢折风面露茫然。
安无雪得到了肯定答案——谁敢和仙尊闹。
这人怕是搬空了寒桑崖都不知,那其实是薛氏所属。
他刚想让谢折风将这些送还给薛氏,谢折风却又突然喊他:“师兄。”
安无雪快速眨了眨眼,鸦羽似的睫毛轻颤,抖落方才挂着的细雪。
身前的人低头,打开灵囊。
白光一闪,安无雪一晃眼,只见师弟伸出双手,掌心朝上,虔诚地捧着一朵雪白的莲花送至他面前。
“观叶阵中,你和我说你喜欢归絮海的雪莲,可阵中只有第一城,我实在拿不到此物。我一直记着,我没忘。雷劫结束后,正好你因突破沉睡,我去了归絮海……”
琅风城在至西,北冥城紧挨极北境,来回至少两日。
这人还要善后北冥诸般事宜,安无雪睡了不过三四日,仔细算来,谢折风在劫云散去后,竟是一刻不曾停歇。
“……这是归絮海至深处的雪莲,埋于深海中,得海水冰雪呵护,从未受过罡风之苦,最是明亮。”
“师兄,”他说,“生辰喜乐。”

第101章
寒梅小院藏在城主府最僻静的角落,不夜的繁盛之城喧嚣不止,可一切凡音都飘不进成片的梅树下。
深冬的北冥风雪逼人,晨间的细雪入了深夜,不知何时越来越大,倾瀑而下。
满院的寒桑花片刻之间便已经盛满落雪。
谢折风乌发已点缀上点点雪白,掌心和雪莲花瓣之上都挂着细雪,就这么动也不动地捧着雪莲,小心翼翼惴惴不安地看着他。
安无雪无言许久。
他方才见着满园寒桑花时,心中只有一片空茫。
他上辈子畏寒,直至死前都不再碰这种冻人骨血之物,重活一次倒是没了这个毛病,但他怎么也觉不到暖了。
只要他一日忘不了出寒剑光有多冰寒,便一日记不起当年篝火后,他越过寒桑花时,看着那人便不可抑制的悸动。
可雪莲清雅的花香飘到他眼前,久违的酸楚冒上心尖。
似是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心尖抓挠而过,却又不给他一个畅快。
他找谢折风讨要雪莲之时,并不知谢折风中了无情咒。
当时师弟还未登仙,仙者灵力落下的无情咒根深蒂固,师弟将雪莲一事忘得干干净净,至今不曾记起。
就这么一朵雪莲,对他而言是千年前师弟不曾践诺的小小愿望。
可对现在谢折风而言,是初次许诺,不分昼夜地倾力而为。
他知道了。
他知道如果谢折风不曾忘记,是会愿意为一株雪莲,不辞辛劳奔波千里的。
可惜这株雪莲出现在千年后的现在。
时光已逝,莲花再如何绽放,都不是过去触之不及的虚影。
但他还是收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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