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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玉(西瓜炒肉)


他从谢折风手中接过这朵归絮海中最清幽的花,用灵力裹在其中,收入怀里。
谢折风双眸一亮。
夜色随着飘梅落雪挂在身披素衣长袍、手捧雪莲的他的师兄身上,连皎皎明月都黯然失色。
安无雪缓缓地对他说:“我曾经,确实很喜欢琅风归絮的雪莲。多谢师弟,替我圆了这千年执念。”
他唤他师弟。
不是泾渭分明的仙尊。
谢折风笑了。
他双眸分明有些湿,笑也笑得格外收敛,可这张脸平日里挂了太多冰霜,稍一绽开,便如阴云散去,霁月显华。
唯一能瞧见这风景的安无雪却只是低头看着怀中雪莲,轻声道:“……但寒桑花是薛氏所属,他们养着整个寒桑崖,每年收些仙修们的灵宝灵石,这才放人进去采一朵。师弟不知规矩,他们又不敢拦你,眼下怕是在吃着哑巴亏。”
“寒桑花不败,刚摘下来几日,重埋霜土里,便能重新长回去。师弟还是把它们还给薛氏吧,免得落人口舌,说仙尊仗着修为地位高,强占他人辛苦养成的灵物。”
谢折风微愣:“没人和我说过这个规矩,我明日一早便差落月弟子去寒桑崖,补上交换这些寒桑花的灵物。”
“还回去就好了,何必补上?总不能继续堆在这里。”
“……师兄不喜欢寒桑花吗?”出寒仙尊竟有些手足无措了起来,“可是我寻不出最冷的那一朵,师兄不满意?或者师兄再给我点时间,我让弟子来帮我寻出来,或者我再想法子——”
“不是。它们很美。”
安无雪轻笑一声。
“但此地是上官城主的地界,我再怎么样也只是个借住之人,堆在她的地盘算什么事呢?况且,寒桑花是北冥仙修示爱之物,师弟若是想摘寒桑花,以后有了心仪之人,可以再来北冥,为你心仪之人摘一朵。”
谢折风浑身一僵,面上所剩无几的微弱喜色彻底消逝。
“师兄,”他不可置信道,“我怎么可能会有其他心仪之人。”
他本以为安无雪收下雪莲,是愿意原谅他——哪怕不是原谅,是愿意开始责怪他,都是他求之不得。
那一声“师弟”,更是给了他不敢奢望的可能。
可他现在才乍然明白过来。
安无雪愿意和他重回同门之谊。
却也只是同门。
那一声“师弟”,不是原谅,不是松口,更不是缓和,而是彻底将他推远。
谢折风气息瞬间急促紊乱,黑眸幽暗,面色沉沉。
他掌心本在接着风雪,此刻瞬间收起,将雪花碾碎在手中。
安无雪只是垂眸将雪莲收入灵囊中,一直没看他,没有察觉。
“雪莲是我时隔多年收到的第一份生辰礼,我很喜欢,多谢师弟。师弟来回北冥琅风,也该累了,你我各自歇息吧。”
安无雪温和地说:“等纷乱终了,寻出了作乱之人,四海万剑阵不再有倾覆之危,若我那时还活着,还能得一处僻静之处无人叨扰,那我会种这样满院的梅花,放一池清水,将师弟赠我的这朵雪莲放在梅花树下、清水池中。”
“来年师弟若是还寻到了心悦之人,仙尊合籍大典必然举世同庆,我也会备上厚礼,前往落月庆贺。”
谢折风气息渐沉。
他双拳紧握,手背之上青筋暴起,竭尽全力压抑着。
安无雪已经转身往屋内走去。
他看到安无雪渐行渐远的背影的那一刻,终是溃不成军。
他什么都忘了,什么顾虑也顾不上了,几步上前,猛地抓住对方手腕。
安无雪本以为该说的已经说完,今晚到此为止。
可谢折风气息骤然将他环绕,那人掌心温热覆上他的手腕,竟然用上了仙者灵力,将他拉至门边,按在未开的房门之上。
他修为已经恢复,却仍被那人高了一个境界的灵力死死压制,动弹不得。
寂静被打破,四周的寒桑花都被暴戾的灵力摧折,落下数不清的花瓣。
困困在屋内听到动静,似乎飞到了门后,隔着一扇门推动着。
“呜呜?呜呜!?”
可安无雪被谢折风按在门上,房门紧紧关着。
那人顷刻间便已经抓着他的手、按着他的肩,稍稍低头看着他,将他围在方寸之地。
冷息侵满他的身周。
安无雪气极:“谢折风!!!”
这是干什么?
堂堂仙尊,无理取闹吗!?
“师兄难道不知我心仪何人吗?”
“那师弟难道不知我千年前是如何死的吗?”
他知道谢折风中了无情咒,他也知道他的师弟或许并不是一个无情无义之人。
可有些事情,发生了便是发生了。
他是放下了当年之事,可心结已深,又岂是一园寒桑、一朵雪莲能解开的?
安无雪毫不退让,说完便撇开目光,不再多说,可谢折风居然也突然没了声音。
他们僵持了一会。
安无雪还是没忍住移回目光。
他抬眸便撞上对方目光,只见男人双目微红,眸中满是血丝。
这样的神情分明凶得很,可这人双眸之中又好似装满了脆弱。
让他倏地怒又怒不起来,想骂又一时之间骂不出口。
谢折风对上安无雪的视线,总算开口。
“我此生不会有其他心仪之人,”这人嗓音极重,“师兄不愿原谅我,是我咎由自取,我可以等,我可以为师兄做任何事情。”
他话语一顿,眉心雪莲纹案霎时浮现。
安无雪一惊。
谢折风极力忍耐着识海中引诱他的千言万语,一字一顿道:“但是师兄不要再和我说方才那样的话了。”
“不然我很难保证下一次再听到,我会做出什么。”
他从知道安无雪身份开始,便生怕安无雪突然离去,总是小心翼翼,情急之时总是无力恳求。
如今居然以要求的口吻,还附上了威胁。
——出寒仙尊的威胁,多么稀奇。
这人平时不是用手中之剑令人惧怕,便是以命令之言直接告知他人后果,从来雷厉风行。
要挟他人这样的事情,谢折风怕是这辈子都不曾做过。
安无雪在听到这句威胁之时,迅速冷静了下来。
他眨了眨眼,不仅没被这完全不切实际的威胁吓到,反而更是怒不起来,甚至开始觉着有些好笑。
他就这么被谢折风禁锢着,稍稍仰头,喉结轻滚,清冽嗓音裹着无畏:“你会做出什么?”
谢折风呼吸骤然一滞。
他和安无雪挨得太近,气息都缠在了一起。
再浓烈的喜怒都没法在这样的纠缠中绽放,他脆弱至极的气势汹汹瞬间被击溃。
他看着面前之人近在咫尺的喉结,用尽全力忍耐着想要就这么亲下去止住滚动的冲动。
被困住的明明是安无雪。
镣铐加身的却是谢折风。
他可以令众生俯首,唯独对安无雪无计可施、无可奈何。
他神情已经软了下来:“我……”
安无雪轻笑一声:“我便是真的再说一次了,师弟要如何?再杀我一次么?”
谢折风顿时一急:“我不会——”
他慌忙之时忘了维持力道,安无雪抓着机会,腕上灵力一震,轻而易举地将他甩开。
谢折风踉跄着后退一步。
安无雪本想就这般回屋,把这人关在门外爱干什么干什么去。
可他刚一转身,却想起方才谢折风眉心的雪莲剑纹似乎闪动了一下。
剑纹非战不显,谢折风这段时日以来,剑纹波动都是因为心魔。
心魔……
观叶阵中诸事纷扰,他满心都是那想要毁剑阵之人相关的事情,谢折风又不曾心魔发作过,他险些忘了谢折风的心魔并未根除。
无情咒一事他还没和师弟说。
也不知心魔是否和无情咒有关……
安无雪思虑着,在谢折风眼中,便是师兄在他冲动之后突然沉默起来。
谢折风终是丢盔弃甲,完全没了先前那般强硬。
他后怕地问:“……师兄?我刚刚……我刚刚言行无状,师兄可是生气了?”
安无雪突然伸手。
谢折风一愣。
师兄这是要对他动手出气?
他手中灵力一涌,出寒剑现身,被他毫不犹豫地递了出去。
“它认师兄神魂气息,”他说,“师兄用它对我撒气就好,不必脏了春华。”
本来只是想探一探谢折风经脉识海的安无雪:“?”
这都什么和什么。
他懒得废话,干脆撇开那人递剑的手,反过来抓着谢折风的手腕,用灵力挥开房门,把人往房里拽。
谢折风根本没有拒绝他的打算,就这么顺着他往里走。
困困在门后推了许久,房门突然这么一开,它直接撞进了安无雪怀里。
“呜呜?”
它一个翻身刚刚重新飞起来,却看见安无雪拽着谢折风,在茶桌旁坐下。
“呜……”它用双耳遮住双眼,飞至床榻上,把自己裹进了被子里。
谢折风略为茫然地被安无雪拉着在屋内坐下。
安无雪问他:“师弟可否暂时收回灵力护体,放开心神,让我一观你的识海?”
谢折风似乎没有听完他的问题,在他问可否之时便已经点头。
可他问完,这人却突然神色一变,起身后退了两步。
“我知错了。”
“……什么?”
“刚才师兄要把我推给他人,我一时情急失态,惹师兄不悦,是我不对。师兄不喜欢寒桑花,只喜欢雪莲,我可以即刻就去归絮海,将整个归絮海中的雪莲都为师兄取来。”
“你要我做什么都行,唯独无情咒,我绝无应答的可能。”

他全然没想到对方是这般反应。
他记得少时,他们奉命出山除魔,一同躲在狭小的山洞之中。整座山林都被浊气覆盖,夜间似有分辨不出来处的大妖鸣叫之声,一下一下地戳进人的耳朵里。
饶是安无雪已经在外历练了许久,也知道自己身为师兄应当更为稳重,可他听着那些唳叫,都整晚难以安眠。
比他还要年少的谢折风却从始至终面不改色。
分明他才是那个师兄,但不论是师长尚在的少年时,还是共同执掌两界的仙祸末期,天崩地裂都能冷着脸无波无澜地面对的那个人,都是谢折风。
他以前不觉得师弟会害怕。
可他在观叶阵中,想要给谢折风落下无情咒时,师弟的恐惧让他至今记忆尤深。
而他也不觉得出寒仙尊会有杯弓蛇影、后怕警惕之时,可现在……
他有些不自在道:“我说了不会再下咒便是不会再下。”
谢折风眸光轻闪,居然还问他:“当真?”
安无雪没好气道:“我就算修为重回当年之巅峰,傀儡印不也还在?刚才仙尊不也还是可以轻而易举地抬手将我制服?怎么如今倒怕起来了?你我之间,从来都是我小心翼翼你随心所欲,你灵力无碍,我能做什么你不想的事情吗?”
他其实只需解释意图便可。
他说完,才发觉自己这番话说的,竟然是在抱怨。
他赶忙止了话语。
谢折风却问他:“师兄还有什么要骂的吗?”
安无雪:“……”
谢折风等了片刻,确认他没话说了,这才又走上前来,如刚才安无雪所说,卸下灵力护体,放开心神,等着安无雪看他识海。
“我只是想看看你心魔的情况,还有……”还有无情咒。
安无雪神识展开,触上了谢折风的识海。
识海是修士最为隐秘之地,修士双修不同于凡人之处,便是识海交融。
安无雪起先没想太多,可他的神识刚进入谢折风识海之中,便猛地想起冥海水渊的那一次双修。
他浑身一绷,神识都顿了一下。
身侧之人的气息似乎也滞了滞。
两人都寂静无声地坐着,安无雪闭着眼,却能感觉到师弟的目光直勾勾地落在他的身上。
他不仅能听到那人气息愈发沉了下来,还能感受到对方识海在悄悄躁动。
他们入屋时不曾关门,深夜的飞雪随风飘入屋内,落在月色洒下的光影之中。
絮絮飞雪时不时拂过安无雪的脸颊,带来细细碎碎的冰凉之感。
像有什么东西,在帮着谢折风的目光,挠他的心。
他蓦地睁眼。
这人视线被他逮了个正着,赶忙挪开目光。
“……你不是忘了吗?”他咬牙。
这问题没头没尾,但谢折风一听便知道安无雪在问双修一事。
正是因为忘了,所以方才,谢折风才没忍住在想,双修之时,神识被他的神识包裹的师兄……会是什么样的?
他怎么能忘了呢?
此言谢折风自是不敢说,他在心中念了一遍清心咒,低声说:“师兄别生气……”
别生气什么?
谢折风不说,安无雪也不想知道。
他只知道谢折风的识海稍稍安静了下来,便也不再耽搁,细细探查起来。
这人神魂之上已经满是乌黑,但凡有一点意志不坚,谢折风怕是本身就能成为一个浊气之源。
居然已经这么严重了!?
他在观叶阵中,根本没看出谢折风有什么异样,还以为这人当初在击杀赵端时以分魂之法压制心魔后,心魔便没有发作。
怎么会……
他继续探查。
无情咒仍然存在,也不知是谢折风已至仙者境所以可以抵抗南鹤的仙力,还是裴千所说的……情意过浓以致咒术自然无效……
但无情咒安安静静地待着,谢折风心魔又好似冰山后的惊涛骇浪,两者之间似乎没有关联。
难道谢折风的心魔并不是无情咒导致的?
“师兄,”这人突然说,“我曾闭关八百年根除心魔,神魂情势如何,我心下清楚,不会酿成大祸,师兄放心。你……莫要皱眉了。”
安无雪缓缓睁眼。
——他皱眉了吗?
他担忧的并不仅仅是心魔,而是这无情咒的起源。
师弟天资如此高,师尊要硬生生改谢折风的道,让无情咒和浮生道根骨共存一体,其中原因还未可知。
而且,他本以为是无情咒与谢折风根骨相冲,再加上他……他的一些事情,才滋生了如此顽固的心魔。但眼下终于得了空闲细细探查,却发现并不像是这么回事。
他问谢折风:“我可以审曲问心吗?”
无情咒是曲家上一任家主封存,他还是得从曲家寻起因果。
“当然可以,”谢折风缓着语气,“师兄的名字仍在落月弟子册首页,落月千年不曾选立新的首座,师兄已经在修真界所有仙修眼中死而复生,那便还是落月峰首座。”
落月峰首座,听上去虽然只是落月弟子首位,但落月又是千万年来代代出仙尊的第一大宗,首座说是门派首座,其实也是仙门首座。
“北冥祸事,你想查什么,本就可以放手为之。”
安无雪收回神识,随口道:“不必了,我无门无派,也不是什么首座。只不过为祸之人多半和我渊源匪浅,这一次我肯定会尽我所能解决此事,但是日后……我还是不插手两界之事了。”
他不愿松口回来,谢折风面露黯然,说:“不论师兄想去哪里,落月峰子弟眼中,师兄永远是落月首座。”
安无雪无言。
谢折风又同他说:“今日是你生辰,你又为北冥费了太多心力,这几日便歇一会吧?上官了了虽然修为大跌,但我在北冥,区区几日而已,闹不出什么事情。
“城主府和落月峰要处理傀儡一事,第一城目前还在封锁搜查,几日也没办法有什么进展。师兄歇息好了,再去审曲问心也不迟。”
“……好。”
他顿了顿,问:“你是如何和修真界解释我死而复生的?”
“没有解释。”
没有解释?
安无雪轻笑一声——这倒也是。
他自己都解释不了,要是把他是傀儡之身的说法说出去,指不定还有大乱。
不如先不解释,其他人怎么猜便怎么猜。
想问的问完,他又不说话了。
困困在被窝里躲了许久,此刻终于忍不住,探出一个毛茸茸的头来,一双大圆眼睛眨巴眨巴地往他们两人这里看。
谢折风知道自己该走了。
他起身,又把自己的灵囊留了下来。
“师兄好梦。”
“仙尊,我不——”
我不需要这些。
他还没来得及说完这句话,那人便深知他的脾性,居然直接走了。
灵力卷起轻风,吹动飘雪,扫落一阵梅花雪雨。
安无雪起身行至门前,发现满院的寒桑花还是这么摆着。
谢折风根本没带走。
这人来时带了整个北冥所有的寒桑花,还有归絮海里最高洁的一朵雪莲,去时,却只带走满怀风雪。
他叹了口气,立下笼罩整个寒梅小院的结界,以防他人窥视打扰。又用灵力送出一个魂铃挂在院门口,方便有人有要事寻他之时敲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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