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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玉(西瓜炒肉)


心魔几乎占据了她所有神志,她不知多少次想到楼水鸣,想到楼无伤,想到第二个孩子。后来她逐渐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似乎有一个乖巧的孩子,却不知长大了没有。
她甚至无聊到设想过那孩子在世上这千年会如何历遍世事,会不会被楼水鸣养大了,成了个风度翩翩的少年郎?还是个斗鸡遛狗的小纨绔?
那几乎是她成魔又被镇压的千年时光中唯一的指望。
可安无雪却和她说“死了”。
好轻巧的两个字。
宋芜突然摇头:“不,怎么会……”
安无雪紧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他其实说的是楼无伤,可宋芜似乎以为宋不忘也死了。
他现在要的就是乱其心神,给秦微修复阵法争取时间,干脆将错就错地说:“怎么不会?”
宋芜骤然停顿,看向他。
他一字一顿,徐徐说:“当年照水剑阵动荡之时,城中大乱,那孩子死在纷乱中了。”
宋芜艰难地听着这些话,神魂杵在原地,动也没动。
秦微眼看就要修复那一处阵心,宋芜猛地发出一声惊叫,神魂瞬间出现在安无雪面前!
秦微方才留下用以护住安无雪的灵力顷刻间被冲散,安无雪心中警铃大振,徒手掐动发诀,神识外放,接了宋芜一击!
宋芜本就是神魂,两人神魂交手,他本该不落下风,可宿雪这具身体太差,撑不住他神魂一击。
他猛地往后滚去。
下一瞬,宋芜纤细的手已握上他的脖颈!
秦微护持剑阵的手抖了一下,惊道:“阿雪!”
安无雪生怕秦微松手过来,急促道:“阵法!咳——!”
宋芜稍稍用力,又问他:“你骗我!!楼水鸣在哪?我的孩子在哪?”
“死了,”他说,“都死了。”
这句话耗费了他全身力气。
他以辟谷期的身体承载渡劫期的神识交战,骨血都仿佛被撕裂了一般,经脉空空荡荡的,浑身都在疼。
他眼前发黑,双手攥紧,蓄势待发,正待趁着宋芜不察之时出手。
秦微手持本命剑插入阵心,灵力翻涌,瞬时截断了那一处的浊气!
宋芜神魂一晃,实力大减。
照水剑倏地更加猛烈地晃动起来。
她不得不松开安无雪,搅动周遭浊气与灵气。澎湃的浊气疯了一般冲击着笼罩此地的结界——眼看就要冲溃结界!
安无雪心下一紧,正打算豁出去以神魂勾连法阵重铸结界。
照水巨剑又是一声嗡鸣。
那结界轻轻一震,忽然凝实了许多,牢牢笼住了剑阵内的所有混乱。
巨剑下方,有一身着素灰长袍的人影缓步走来。
人影淡淡的,显然不是什么在世之人。
安无雪和秦微尽皆面露怔愣。
宋芜回过身去,看着那人,也是一呆。
她惨笑一声:“……你居然真的死了。”
她像是突然失了力气,不再动手,失魂落魄般呆呆地看着素衣人影。
那是楼水鸣的残魂。
他自刎于照水剑下,以身献阵,尸骨无存,神魂俱灭。
唯有最后一缕残魂,因着执念不散,竟千年来都存于照水剑中,直至此刻,方才以阵主之一的身份调动阵纹,挡住了滔天浊气。
他行至宋芜身前。
他说:“是我之过,对不起你,也对不起照水。于公于私,我万死难辞其咎。”
此言隐含太多不为人知之事,秦微瞪大双眼,猛地看向安无雪。
他眼见楼水鸣的残魂同宋芜说完这句话,转而朝着“宿雪”所在的方向缓缓跪下。
楼水鸣同宋芜一般,不知安无雪已经陨落千年,反倒直接将宿雪当做安无雪。
安无雪双唇紧抿,喉结轻滚,默然片刻,这才张口低声说:“你不必……”
不必跪我。
他已经承了楼水鸣两跪,一次是现在,一次是千年前祭阵之时。
两次跪拜,他都不想接。
“当年师妹修浊入魔,窃取剑阵灵力为不忘打通死脉,我为了一己之私,恳请首座许诺我隐瞒阵中之事。此后千年,我残魂封于照水剑中,后悔我之请求。不愿归于天地,是因为想再见首座一面,收回当年之言。”
“可首座再没回到照水剑下。”
于是他的残魂在巨剑之中,散不掉,见不着天光,苦等千年。
“水鸣亏欠照水之处,以毕生来还,亏欠师妹之处,以性命来还,唯独亏欠首座之处,无可偿还。”
秦微握剑之手用力到发白。
楼水鸣残魂不过几句话而已,却好似掀开了千年静水下的惊涛骇浪。
他觉得双眼酸涩得厉害,快速眨了眨眼,却连鼻头都酸了起来。
他从来相信眼见为实。
哪怕谢折风和戚循都觉得当年之事另有真相,他仍然觉得自己亲历亲见,并无偏私。
可千年坚信,竟抵不过三言两语中的真相。
当年他听到他人中伤安无雪,听到万宗修士说落月峰的那位首座独断专行、杀孽过重,明明也会持剑而出,剑尖指着那些妄言之人,斩钉截铁地斥道:“阿雪是为两界筹谋。”
那时他明明也从来无需阿雪和他解释,便相信阿雪所作所为,必有所意。
后来……
后来怎么变成了这样?

他们似是对视了一眼。
可宋芜神魂俱灭,楼水鸣残魂还未触上她,红衣飘下,魂魄四散消逝,像是随着一场风走了。
楼水鸣双手一空。
她就这么死了。她至死也不知晓她的孩子没有死,不知道宋不忘此刻正身处剑阵之中,与她近在咫尺。
出寒剑光之下,寸草无生,神魂皆灭。
出寒剑“簌”的一声割碎了狂风,往来处飞回。
照水剑阵中的剑光逐渐黯淡,正在缓缓平稳。
谢折风凌空落下,抬手接剑。
秦微恍恍然收剑直身,凝眸望着安无雪。
楼水鸣木着神情,跪坐在那,似是还在看着空荡荡的双手。
结界之外,照水城风平浪静。
楼水鸣的残魂也开始稀薄起来。
他以残魂之力勾连剑阵稳固结界的那一刻,便注定连这一缕残魂都要在今日消散。
他抬眸望远。
封于巨剑中千余年,他不曾见到剑冢中的宋芜,也不曾看见一次又一次的天水祭。
有风吹来,他似是感受到了东沧海铺面而来的水汽。
楼水鸣身后,安无雪看了一眼谢折风。
这人仍然用着被他伤过的化身,白色的衣袖之上满是鲜红。出寒剑不知何时被谢折风从落月峰唤来,正安安静静地归于鞘中。
他不知道谢折风什么时候来的。
也不知谢折风此刻在想什么。
但他有想做之事,即便万千顾虑在身,他也没有犹豫。
他在谢折风和秦微的目光之中,来到楼水鸣面前,缓缓俯身。
他打开自己的灵囊,从中拿出了一个东西。
“楼城主,我前几日入城,听到城中歌谣传唱往事,感念楼城主立剑阵之功。此物是入城当晚他人赠我,我借花献佛,赠与城主。”
是那盏云舟为他买的小兔子花灯。
他苏醒之后初入人间,第一次被繁华迷了眼睛,舍不得火光熄灭,用灵力封存了烛火存于灵囊中。
如今花灯递到楼水鸣手中,失了他灵力护持,烛火倏地跳动起来。
楼水鸣提着这盏小兔子花灯。
残魂只能留存最浓烈的回忆,他记忆不全,隐约想起和宋芜合籍当日,照水城连十个灯笼都凑不出来。
恍恍千年仿佛都被捏进了这一盏精致的小兔子花灯之中,在他眼前灼烧。
楼水鸣喃喃道:“首座……”
“花灯是我为照水生灵赠与你,但是——楼城主,”他说,“我不是你口中的那位首座。”
楼水鸣一愣。
他的残魂已经几近消散,似是无法思考更多了。
他只能面露困惑。
安无雪垂眸,看着他双手环抱却手中空无一人的模样,说:“我只是千年之后一个路过此地的庸人,你口中的那位首座,早就陨落在千年以前。所以……”
他嗓音一顿,掩下双眸涩感,笑了一声。
“见谅,你的跪拜和你刚才所言,我无法代替一个已死之人承接。”
楼水鸣神色一震。
他张嘴,似是想说什么。
可安无雪没能听到声音。
眼前的魂影彻底消散了。
花灯没了依托,坠落而下,顺着风流滚了几圈。
烛火卷上花灯,火舌逐渐将整盏花灯包裹,只余下灰烬,散于风中。
一道灵光悄无声息地涌入安无雪体内。
照水剑重归平稳。
秦微一直红着眼眶,此刻终是没能忍住双眸一湿。他双手抱剑,对着楼水鸣和宋芜魂消魄散之处,徐徐作揖。
四方结界隐没,似有不少落月弟子在靠近。
安无雪从千年前的回忆中缓缓回过神来,回到了“宿雪”。
他抬眸望了一眼复又天晴的天穹,神情木然。
宋不忘掠步赶来:“师父,东南方没有问题啊,你们——”
他一顿。
他只瞧见白衣浸血的谢折风拿着举世无双的出寒剑,只有辟谷期的安无雪似是在地上滚了一圈,浑身脏兮兮的,好像还受了伤,而他的师父正收起灵力掠至安无雪面前。
他没有瞧见上一刻那瞬间消散的红衣身影,没瞧见同花灯一齐化作灰烬的楼水鸣的残魂。
一切似乎在他回来之前便结束了。
谢折风冷冷的嗓音响起。
这人在问秦微:“照水剑下镇着大魔,你为何从不与我提及?”
“我也是今日见照水剑异动方才知晓。”
“我赶到之时,两处阵心皆被标记,只待截断浊气。我记得你不擅阵,竟能如此迅速寻到阵中疏漏之处?”
“还有,”谢折风压低嗓音,瞥了一眼安无雪,“剑阵变故,如此大事,你为何带宿雪一个辟谷期的修士来此?”
安无雪动作一顿,还在发疼的身体紧绷了起来。
他还是躲不过。
秦微已经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了。在说出宋芜存在的那一刻,他就做好了没有回头路的准备。
秦微方才还对他说“不怕我杀了你”,直至此刻没做什么,已是看到剑阵危难的份上,现在……
他闭上双眼,撇开头,不想看秦微的表情,也不想看谢折风知晓后的反应。
他听到秦微说:“当然是我标记给我自己看的,以免出手时弄错了。”
安无雪一怔,复又睁眼看去。
秦微优哉游哉地收剑,用法诀去了身上尘土,神色淡然,找不出一点儿破绽。
他说:“我是不擅阵,但我和安无雪在此地待了十几年,照水剑阵的门道我还是记得的。”
他瞥了一眼安无雪,目光似是慌乱了一瞬,又被他看似从容的神情压下,“出事的时候你没醒,我怕紧要关头找不着你,这才不得不带上宿雪——他身上不是有你给的天涯海角符吗?”
“怎么,谢仙尊问这些无聊的问题干什么?这些有什么不对吗?”
字字句句都在正面应答谢折风的疑问,却只字未提安无雪之事。
在秦微的应答之中,安无雪似乎真的只是“宿雪”。
安无雪没料到对方是这个反应,眉头一皱,格外不解。
他想不通秦微的目的是什么。
是不想在宋不忘面前说出这一切?还是……
他思绪猛地一断。
晕眩感排山倒海般涌出。
方才应对往事时他便已经心力憔悴了,和宋芜交手后灵力枯竭,炉鼎印也有了发作之兆,撑至此刻,他蓦地没了所有力气。
他眼前一黑,身体一软。
宋不忘似乎在喊:“宿公子!宿公子你怎么了?”
安无雪做了一段很长的梦。
他明知自己在深梦之中,可他太累了,累到睁不开眼睛,也醒不过来。
他又看了一遍照水城的过往。可是他的梦中,楼无伤没有八岁早夭,十岁便随他辟谷入道,拜入落月,成了他的弟子,年纪轻轻入得小成,长成了如翡如竹的少年郎。
宋芜的第二个孩子也不是死脉,这孩子出生就是个沉稳的性子,不哭不闹的,反倒被秦微死乞白赖地收入门下,还扬言要和兄长争夺首座之位。
照水剑稳稳当当地落下,不曾缺失灵力,自然不需渡劫祭剑。
此后四海万剑阵平稳落下,上官了了成功找回了弟弟,戚循举派平安,师弟道成登仙,肃清两界。
美好得让他明知是梦,却只想着一梦不醒。
可美梦到了头,他突然想起自己不是安无雪,而是宿雪。
秦微知道了他的身份,因着宋不忘在场不曾揭穿。
现在……谢折风应该知道了吧?落月峰应该也知道了吧?
他突然觉得身上好冷。
我在哪?
是他们发现了我的身份,把我押入苍古塔了吗?
他一个机灵,骤然睁眼,却瞧见格外眼熟的床帐。
不是苍古塔。
这里是……葬霜海上他居住的那间房?
他低头,这才发现是自己梦中动静太大,撇开了丝被,清晨凉风自微掩的窗缝送入,带来寒凉。
他恍惚了一瞬,翻身下床,披上外袍。
有人听到了他醒来的动静,在门口喊道:“宿公子醒了?”
这声音……
他推门而出,果然瞧见了云皖。
云剑门之事后,云皖不是留在云剑门遗址,安葬云尧和云剑门其余亡者了吗?
“你怎么在这里?我……”我怎么回来了?
云皖笑道:“宿公子感觉还好吗?你忘了?前日照水城突发变故,宿公子卷入其中受了伤昏迷不醒,是仙尊和秦长老将宿公子带回来的。”
“当时我也在照水城。云剑门已经成了过往云烟,师弟师妹们纷纷另寻出路,我想跟你一起走,仙尊识得我,就把我一起带回来了。”
安无雪从中听出了不少东西。
谢折风还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秦微没有说?
他刚想到秦微,云皖就适时道:“对了,那位带宿公子一起回来的秦长老现在就在院外……”她压低了声音,“前两日就在了,你没醒,他也不进来,就一直等着,怪怪的……”
安无雪本来身体还有些轻飘飘的,想着先抛开一切再休息休息。
听到这话,他思忖片刻,还是走了出去。
秦微果然在院外。
他走出来时,秦微正靠着院外的灵树,低着头,抱着剑,就那样等着。
他的脚步声刚刚靠近,秦微便猛地抬起头来,快步来到他面前。
安无雪瞧了一眼自己挂在门前的魂铃。
好端端的,为什么不敲?
秦微似是要开口。
“秦长老,”他率先道,“你既然没有拆穿我,有何目的可以直说。”

他有些手足无措,抓着本命剑的剑鞘,指尖不住地摩挲着。
他视线落在安无雪身上,想要看他,可刚对上安无雪疑惑的目光,他又猛地撇开,竟是不敢看。
他赶忙解释道:“我没有目的……”
安无雪眉头一皱。
没有目的?
他有些茫然。
他在照水剑出事的那一刻,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秦微知道他的身份这件事,就像是一把他已经默认悬在头顶的剑,这剑还没有落下要了他的命,他反倒想不明白。
他回忆了一下昏迷之前照水剑下发生的一切……
兴许是想了解当年之事的细节,这才暂时对他的身份隐而不告。
他问:“你是想和我说当年之事?”
秦微忙不迭点头。
安无雪叹了口气。
他指了一下门前的魂铃,说:“我挂着的魂铃勾连我的神魂,秦长老若要找我,敲响魂铃即可。霜海是仙尊洞府,我是仙尊炉鼎,长老在我门前停驻两日,只会徒生事端。”
他说着便已经转身领着秦微往里走,没瞧见秦微一瞬间惨淡的神情。
他只听见秦微急急忙忙地说:“照水剑阵中,谢出寒看到了水鸣和楼夫人,猜出当年真相,心境不稳,回来之后就闭关压制——”他一顿。
安无雪说:“我知道他有心魔。”
“……他回来就闭关压制心魔了。你昏迷后,我和他说他身上的伤是我发现他心魔发作之时失手伤的,他现在自顾不暇,你大可放心。”
字字句句,居然都是替他遮掩之意。
太陌生了。
太不像他陨落前记忆里那个无所顾忌做事随性的秦微了。
几句话间,他们已经行至厅堂。
云皖见他们走近,以为他们二人是什么旧识好友,替他们备好了仙茶热好了炉火,极有眼色地关门退走。
安无雪看着炉火上冒出的汩汩热气,不愿浪费云皖一片好心,干脆请秦微对坐饮茶。
兴许是他这般举动看上去极为和善,秦微紧张的神色稍缓,面露期待地说:“阿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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