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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玉(西瓜炒肉)


安无雪:“?”
楼城主认真道:“给秦兄买个灵囊,总不能真的用这个。”
他又不是真的缺灵石。
安无雪没说出口。
他知道楼水鸣就是这般什么都认真对待的性子,认真到总有人觉得楼城主是不是别有意图。他初识楼水鸣之时,也不曾想到,这世间竟然真的有人能修至渡劫期、掌一城之权、于仙祸乱世中阅遍人心诡变,仍然明珠无尘。
他坐在小院长廊上,看着楼水鸣隐没在深夜中走远的背影,看着在石桌旁喝醉的秦微。
照水城入夜仰头望不见星辰,只能瞧见一层又一层的结界波动。
黑暗笼下,他身侧的灯笼烛火一晃一晃的,是天地四方唯一的光。
他从自己的灵囊中拿出阵道书卷,低着头,听着一旁秦微喝醉后絮絮叨叨的话,于光下继续研读了一夜。
过了一月,宋芜养好伤,出门之时,腰间果然挂上了楼水鸣那晚亲手做的灵囊。
又过了几日,楼水鸣的灵囊也换了一个,上头的刺绣纹路一点没有楼水鸣往日里惯用的拘谨之气,一眼便能看出是宋芜回送的。
秦微因着那晚说了句“丑灵囊赠美仙子”,安无雪调笑他是那个“美仙子”,秦峰主被呛得不服输,非要说那不是丑灵囊,还天天挂着自欺欺人地说那灵囊好看别致,把落月其他弟子憋得欲言又止。
照水城的阴云之下,路有枯骨,生死不歇,几个灵囊、数坛仙酿,似乎就是难得的松懈。
照水巨剑钉下那日,楼水鸣和宋芜成婚了。
整个照水城都凑不出十个灯笼,修士的火精不敢拿出,生怕招来妖魔攻城,他们的合籍格外简单,安无雪和秦微带来的落月峰弟子同照水城的修士们站在楼城主和他们的城主夫人身后,只对着一鼎香炉叩拜天地。
此后,因着照水巨剑已成,这把巨剑直入苍穹,是茫茫四方一个巨大的靶子。
魔修作乱得愈发频繁,就连奔走四方封魔的谢折风都来援了数次。
楼水鸣似是做到了他那日同安无雪所说——哪怕是在这泱泱乱世,楼夫人在照水城凡人和修士的眼中,依然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
她虽生于乱世,却长于师门,师长们护佑她顺遂,绝佳的天资让她轻而易举地到了寻常修士挣扎一生的渡劫期。来了照水城后,楼水鸣护着她,她虽见到了仙祸带来的世间苦痛,自己却不曾真的面对过何为“苦痛”。
她会穿着一身红衣走在长街之上,笑着扶起跌倒的孩童,用灵力为他们梳洗;她会当做自己是个没有修为的凡人,陪着那些挣扎饱腹的凡人们围坐在破旧屋舍之中,一同烤着红薯,哼着带来暖意的歌谣;她会在安无雪领人出城对战妖魔之时,在城门口等着受伤的修士进来,给他们丹药,为他们疗伤……
人人都说楼城主的夫人明艳美好、纯善温良。
她不负此名。
又是一年。
楼水鸣和宋芜的孩子降生,当时戚循来了照水城,正在与安无雪商讨该如何埋下万剑。
婴孩啼哭声起,秦微火急火燎地想要冲上去抱一抱,立刻被安无雪拦住:“不急在这一刻。”
戚循起了一卦,说这男孩聪颖稳重,似父似母,就是身上有大凶之气,恐早夭。
楼水鸣和宋芜给这孩子取名楼无伤,望他此生无病无痛无伤,平安顺遂,无畏天资修为如何。
他的父母并未期望他是个多么了不得的天才,可他偏偏天资极高,聪慧早熟,不到五岁之时,在院中玩耍,遇着安无雪练剑,能乖巧地坐在一旁看一整天。
秦微总说:“无伤这个天资,辟谷之后必然要去落月修行,莫要埋没了。到时候拜入我的司律峰如何?指不定日后还能把阿雪的首座抢来当当呢。”
安无雪笑道:“无伤日日看的是我练剑。”
宋芜一把抱起她的孩子,说:“无伤跟着我修行就行,落月峰是仙修第一大宗,入门学艺得多辛苦?”
这时,楼水鸣除魔归来,带着一身血气,不愿让楼无伤闻到,只遥遥站在门外看着。
如此又是三年。
安无雪时常来往离火宗,终于和戚循一道敲定了照水剑阵的阵纹。
剑冢埋于照水巨剑正下方,堆着枉死的尸骸,镇着战死修者的灵剑。
一切似乎都在变好。
楼无伤也平安长到了八岁,已经能握剑了。
那日安无雪接到上官了了来信,北冥仙君留下的余孽作乱,谢折风又正在归絮海除魔,分身乏术,安无雪只能同秦微一道赶往北冥城。
他和秦微刚离开照水城,照水结界剧颤,四方浊气突起,直冲照水巨剑而去!!
那是用来替代天柱的巨剑。
天地浊气本是被天柱镇压,仙祸中天柱损坏,浊气四散,至今弥漫两界。
一旦阵成,有此巨剑在,照水城与东沧海附近的浊气便成不了气候。可此剑若毁……
落月高手走了大半,楼水鸣第一次带上了他的妻子,同照水城剩下的渡劫高手一道,赶往照水剑。
渡劫以下掠走于城中护佑凡人,楼水鸣则死守照水剑。
血光冲天,浊气不断侵蚀着照水城的结界。
楼水鸣本以为这只是一次同以往一样的攻城,因着安无雪和秦微尽皆不在,这才不得不带上宋芜相助一二。
以往不是没有这样的时候,宋芜只需帮她拖住其他渡劫期即可,没过多久魔修便会因为杀不进来而退走。
可今日的魔修像是杀不完一般,一波又一波。
宋芜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的修士尸骸。
她看着结界已破,说:“师兄,无伤……”
楼水鸣立于照水巨剑旁,未退分毫。
她转身要走,他却喊住她:“师妹,你是照水城的渡劫期修士。”
宋芜身形一顿。
“你该留在这里。”他说。
于是宋芜不曾离开。
安无雪和秦微赶回来时,城中屋舍被灵力卷起的波动冲得坍塌过半,照水剑上被迸溅了不知是多少仙修还是魔修的血。
春华出锋,剑光洒下,助楼水鸣斩杀大魔。
照水巨剑终是守住了。
楼水鸣本来安排了一名大成期修士护着楼无伤,战中激烈,修士护着楼无伤躲着便成,本来该比随着他们参战安全。
可宋芜送出传音灵符,久久得不到回音。
他们在一处小巷寻到了那名大成期修士的尸体。
小巷深处有一屋舍,魔修早已不见踪影,不知是逃了,还是死在了刚才安无雪和秦微的来援之中。
可他们却没有看见楼无伤。
唯有屋舍前堆着的柴火尚有余温,柴火之上架着一口大锅,锅中汤水沸腾,柴火堆旁堆着似是孩童的骨,骨上尚有啃咬的痕迹。
一旁堆着孩童的衣裳,是秦微前些时日专门花了重金买来的,用料皆是稀罕至极的灵布,却被秦微专门让人做了孩童的袍子,用来做楼无伤八岁的生辰礼。
那是她的孩子。
宋芜眼神一空,脚步一滞。
她倏地冲到那堆柴火前。
“啊——!!!!!!!!”

紧随而来的落月弟子与照水修士站在远处,寸步不敢近。
秦微面容狠狠一抖,立时红了眼睛,双唇抖动,说不出话来。他拖着步伐走上前,在那已破碎的孩童衣裳前跌下,颤抖着手,捧起那一块灵布。
他猛地起身,持剑往外冲去。
安无雪拉住他:“秦微!!!”
秦微想挣开他:“阿雪你放开我!”
他死死地拦住秦微:“你根本不知道这些妖物死了没有,也不知他们没死又跑去了哪里,如今大战刚过,结界外面都是浊气,照水城外还不知蛰伏多少渡劫期的大魔!你去干什么?毫无意义地送死吗?”
不知是气的还是痛的,他拽着秦微的手也在抖。
楼水鸣只是踉跄着上前,从后方抱住了宋芜。
他捂住他师妹的双眼,低声说:“别看了。师妹,阿芜,别看了……”
那是安无雪第一次在楼水鸣的脸上看到那样的表情。
楼城主战妖魔从未退后半步,抱剑行走于白骨累累的长街之中,仍能眸似温水,动如鹤鸣。
可他抱着他的师妹,低着头,不敢看身前。
那晚,照水城家家户户门前挂着白布,城主府一片死寂。
秦微喝得烂醉如泥,安无雪在院中练了一晚的剑。
晨光破晓之时,他拿出传音符咒,踌躇半晌。
他心中有说不出的憋闷。
可楼水鸣伤心,宋芜伤心,秦微伤心,照水城失去所重之人的修士们伤心,流离失所的凡人也伤心。
这世间若是人人都止步于伤心,又有谁来遏制悲痛呢?
他本想在传音中简述今日之事,本想说自己的心绪。
可他最终只是在符咒中留下了一句话。
他问:“师弟安好?”
天涯海角符带着这仅仅四字飘远,朝着遥遥南方的落月而去。
过了两日,带着谢折风神魂气息的天涯海角符飘至他的面前。
他的师弟说:“听闻照水昨日有危。”
安无雪失落之余,竟是松了口气。
他怎么会想着和师弟诉说心事呢?
即便诉说了,最终得来的回应,也只会是这句询问照水城安危的答复。
他三言两语简述了照水城之事,收整心绪,继续低头,思索剑阵如今的情况。
又是一日,他们查清楚了攻城那日发生的事情。
原来是宋芜当年斩杀的大魔的同门为了给那魔修报仇,声东击西,假意派人去摧毁照水剑,实则本就是冲着楼无伤来的。
魔修同仙修相争多年,本来无人会在意一个八岁稚子,可那一战,有心算无心,他们要的就是以此报复楼水鸣和宋芜。
挑事之魔修已死,仇似是报了,可也只是报了。
之后,照水城重塑结界,将亡者尸骨埋于剑冢——楼无伤的尸骨和那身衣裳也被安放在了巨剑下的剑冢中。
楼水鸣闭关了几日,便再度回到那个事无巨细温和恭谨的楼城主。
他比谁都明白,他失去了楼无伤,可照水城中千万修士凡人,谁又没有失去过什么呢?
他在仙祸初起之时便为了封魔驱浊奔走四方,见过世间太多不平太多难忘,拿得起,放得下。
可宋芜不能。
宋芜闭门不出许久,安无雪再度见到她之时,她话少了许多,已经不太能瞧得出初见之时的明艳张扬之气。
她的道心似是生了裂痕,境界止步于渡劫中期。
她这一生,太过顺遂,那是她生平第一次失去。
可这第一次的失去,却失去了太多。
安无雪和秦微再没提过楼无伤的名字。
剑阵将成。
照水城被结界笼罩了不知多少年,阵法终是要落下了。
只待剑冢中灵气充足,便可开始画下阵纹,落下阵眼,将此剑刻进天地之中。
最后一年,宋芜突然怀孕了。
修士寿数绵长,反倒子嗣不旺,万宗去掉那些从凡尘收上来的徒弟,合在一起都找不出多少孩童。因此楼无伤出生之时,他们各个如获至宝。
如今才几年?
这个孩子并非天赐,而是宋芜以秘法促成。
安无雪得知消息,直言道:“水鸣,这孩子不能要。”
楼水鸣默然。
秦微在一旁轻轻推了推他,低声说:“阿雪,楼夫人日日念着无伤,若是再有一个孩子……”
“生老病死是天道伦常,世间生灵都逃不过此道,”他垂眸,明知自己言语肃然,却不得不说,“秘法终是秘法,如此下去,轻则大梦一场空,重则万劫不复。”
楼水鸣欲言又止了许久,这才说:“我何尝没有劝过。可是首座,是我一开始非要护着她,也是我在那日结界破之时不得不让她与我同战,师妹要找无伤,是我让所有渡劫仙修死守照水剑,不得离开。我明明说好会护她和无伤一世……”
他看了一眼照水巨剑的方向,喃喃自语般道:“我拿什么拦她呢?”
安无雪无言。
楼水鸣走后,秦微和他说:“你既然知晓无伤之事,楼夫人不过一点私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是了。”
“阿雪,当年水鸣带着楼夫人来照水,你初见就劝人家先去历练,如今一个孩子罢了……你为什么总是如此冷静又冷漠?”
冷静又冷漠?
他想说不是的。楼无伤早夭那晚,他在院中练剑,砍得满院草树凋零,石桌上落下数不清的剑痕。
他好像已经不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诘问。
说了他人不会说的话,做了没有情面的事,于是不熟识的修士觉得他独断专行,熟识的朋友也说他冷静又冷漠。
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说、怎么说。
最终便什么也说不出了。
直至布阵最后一步。
他们引来四方灵脉之力,秦微不擅阵法,领着照水城所有修士,守着照水城四方,安无雪与楼水鸣便负责将大量灵力注入已经画好的阵纹之中。
巨剑嗡鸣,已有顶天立地之兆。
万剑阵还未彻底勾连而成,东沧海附近的浊气已有消退之象。
那数月是照水城数百年来最纷乱的数月。
楼水鸣却露出了楼无伤早夭后的第一个笑容。
他甚至带着许久不出门的宋芜来到照水剑下,指着那几处将成的阵心,说:“师妹,照水剑阵马上就要完成了。等照水剑替代天柱,四海万剑阵也终有落下的一日,我们……会见到不一样的世间。”
宋芜没有说话,却轻轻点了点头。
三日后,楼水鸣和宋芜的第二个孩子降生。
那也是个男孩,刚降生便能瞧出和楼无伤幼时相差无几的眉眼。
可宋芜抱着那孩子,神色茫茫,毫无喜色。
宋芜道心不稳,又以秘法怀胎,逆天而行,这孩子居然出生就是个死脉。
死脉者,经脉不通,骨血凝滞,探不着气息。
即便是诸仙未陨之时,天生死脉的胎儿,也唯有在刚降生那几日,得长生仙者相助,注入仙者灵力,打通骨血经脉,方可获生。
可这世间已经没有长生仙了。
他们在短短几日之内,找不到拥有这般滔天灵力之人救这个孩子。
楼水鸣在一旁沉默了许久,终究还是咬牙上前要将那孩子抱走。
他说:“师妹,剑阵将成,我……将他送入剑冢吧。”
剑冢之中,埋着千万把失主灵剑和尸骨,还有楼无伤。
宋芙却抱着那不会哭不会动的孩子,一把甩开了他,后退几步,厉声道:“他还活着!!我能想到办法的!”
楼水鸣再度上前,却见宋芜持剑指着他,灵力外放,竟是不让他靠近分毫。
楼水鸣不可能真的同她生死相博。
照水剑阵还等着他,他无法在此僵持,只好对宋芜说:“好,你等我回来一起想办法。”
他其实知道没有办法。
可他也知道,宋芜这一生,在失去第一个孩子之前,得到什么都太容易,又从未失去过什么。
她总觉得这世间没有留不下、拿不到的。
他劝不动,也没有时间劝了。
他赶往照水剑下,只字未提次子之事,同安无雪一道布阵。
剑阵终于到了最后一步,结界外的妖魔闹得愈发厉害,秦微分身乏术,落月弟子同照水修士更是分不出身来,守着结界,片刻不敢松懈。
阵眼之中,只有安无雪同楼水鸣。
他们本该一同落下最后的阵纹。
可就在最后那一刻——
照水剑震颤,阵法之中灵气横冲直撞,几处阵心尽皆失控。
安无雪被震得五脏六腑翻涌,吐出一口鲜血,脸色突变:“怎么回事?灵力不足,阵法落不下去!?”
可这灵力是他们特意耗费数月留存在剑阵之中的,为何会……?
楼水鸣更是双瞳一震,自言自语般道:“是我……是我注入灵力的一处断了……”
可阵法只认他们二人的气息,谁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动了如此大量的灵力?
这时,剑阵之中,一股浓厚浊气搅动四方,冲天而起。
两人对视一眼,立时御剑而起,直冲浊气来源而去。
赶到之时,安无雪本来已经唤出春华,正待使出全力一击——不论是谁,此时此刻祸乱照水,都留不得。
可他看清那红衣人影之后,指尖灵力一滞,竟只能猛地停下。
楼水鸣不可置信地看着前方:“师妹……”
只见宋芜抱着孩子神色漠然地站在那里,一身红衣被狂风吹动,簌簌作响。
她身周浊气环绕,四方渡劫威压凝下,竟是修了浊气,已达渡劫巅峰、半步登仙之境。
她脚下,楼水鸣亲手做的灵囊已毁,破破烂烂地掉在地上——她是借着楼水鸣道侣的便利,用那灵囊伪装了楼水鸣的气息,骗过大阵动了手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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