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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玉(西瓜炒肉)


安无雪拎着茶壶的手一顿,水险些洒了出来。
“你还是……叫我宿雪吧,”他哂笑道,“或者安无雪也行,就像之前那样。”
“我……”
他不想和秦微聊太久:“长话短说。当年之事,我其实没什么别的好说的。两日前照水剑下,楼水鸣所说,便是我所知道的全部。”
他沏了两杯茶,低声说,“当时那孩子被你带回来,还需数百年才能睁眼,我想他终究是无辜的,不论是生带死脉,还是被楼夫人以剑阵灵力打通死脉,都不是他能选择的。
“所以我无法言明,一部分是因为那是我许诺楼水鸣的最后一件事,但首要之因,还是我不想让那孩子终其一生都活在父母之事中。”
秦微没想到他主动说了这么多,却又每一句话都没有任何偏私,好似当真在讲述一个已死之人的过往。
他说:“阿雪,对不起。”
安无雪眸光一顿。
他轻抿温茶,目光落在秦微腰间那走线凌乱的灵囊之上。
他记得这个灵囊,那是楼水鸣做的第一个灵囊,做的不好看,秦微却一直戴着。一开始是因为喝醉了意识不清,之后是他喜欢以此调笑秦微,秦微干脆不摘下来了。
这一个灵囊像是照水城那十几年的缩影,秦微佩戴至今。
可说到底,这也不过是一个物件而已。
他移开目光,发现秦微眼前茶水未动分毫。
秦微似乎没有心思和他饮茶。
他开始费解了起来。
——“对不起”。
好像照水剑下,楼水鸣的残魂也和他说着类似的话。
可他一点儿都没觉得开心,反倒疲惫得很。
他想了想,这才恍然明悟,秦微在对他愧疚。
于是他更费解了:“是因为水鸣祭剑一事?”
秦微一手抓着另一手的衣袖,精致齐整的法袍衣袖都被他抓得起了褶皱,他有些无措地说:“是……不,也不是。”
真要论起来,他和安无雪之间,并不是自照水之后便到了最后那样的。
楼水鸣死后,其实是他自己失了好友,伤心难过,最终却把这些难过全都发泄在了安无雪的身上。可当时的他忘了,他难过,安无雪又怎能开心?
他自己认错了死理,隔阂既生,此后,北冥上官然一事,离火宗满门覆灭,还有许许多多的零零总总,堆叠在一起,一步一步,到了如今。
“这两日我想了很多,我甚至想不起当年什么时候开始觉得你越来越无情,以至于……”
以至于安无雪被万宗围杀之时,他只觉安无雪种因得果,不曾出手相助。
他嗓音沙哑:“你说我不用魂铃……因为我站在门前等你醒来,每次看到挂在门前的魂铃,想敲的时候,我就想到当年你敲了一夜的魂铃,而我……”
而他不是没听见,他只是没有理会。
这么一想,他便不敢敲了。
安无雪静静地坐在一旁,一言不发。
秦微摸不准他的想法,便接着说:“你放心,你不想说的事,我不会问。你不想暴露身份,谢出寒那里我会助你遮掩。炉鼎一事,你若想我做什么,我也会尽我所能。对了,还有你的修为——”
“秦长老。”
安无雪听不下去了,打断了他。
秦微一怔。
安无雪说:“我刚醒,身体还乏得很,你若不是有要事,我就不待客了。如今你知晓我身份,我确实不想暴露,我承认这是我亲手交给你的把柄。”
他坦然道:“所以如果你用这个把柄威胁我,我确实会尽可能妥协。至于其他……”
他轻笑。
“那都是落月峰前任首座安无雪之事。我叫宿雪,是照水城附近一个籍籍无名的凡人。”
秦微眼眶一红:“事到如今,我怎么可能威胁你?你怎么——”
你怎么如此想我。
他下意识想说这句话。
可这话说到一半,他倏地想起千年前自己曾同安无雪说的每一句话,想起安无雪敲响魂铃一整夜之后他所言所语。
他当时又是怎么想安无雪的呢?
他突然滞住,双唇颤动,半晌说不出话来。
最终,安无雪送客至门前,对他说:“秦长老,照水剑下,我对楼城主说的话,并不只是对楼城主说的。”
他听得出来,秦微是想和他掰扯过往,可他根本不想细数对错。
“宿雪只是千年之后的凡俗庸人,无法代替一个死在千年前的人来和你论数恩怨。”
秦微面色惨白。
安无雪合上门,毫不犹豫地转身回头。
回屋之时,云皖坐在院中秋千上,瞧见他和秦微不欢而散,疑惑道:“刚才那位秦长老不是宿公子的朋友吗?我看他在门前等了两日还不愿敲响魂铃吵醒你,还以为你们交情不浅……”
安无雪喃喃道:“曾经是。”
“曾经?”云皖歪头。
他干脆就着小院台阶席地而坐,迎着霜海上的天光,问她:“云舟屠害了云剑满门,云皖,你如今想起来,恨他吗?”
“怎么可能不恨?”云皖思虑了一下,神情忧愁,“不过……他都死了,我还能多恨呢?不论是修士还是凡人,总是要往前看的。”
“是啊,他都死了……”
霜海又开始飘起了飞絮,不知是不是那位闭关压制心魔的谢仙尊灵力正在失控。
他抬起双手,捧着落在手中的飞絮,说:“在爱恨恩仇上,死人总是占点便宜的。”
他知道,当年本来已经一切都在变好,眼看阵法将成,照水和两界都将迎来太平。他们谁都为了两界四海付出了太多,可楼水鸣突然就这么祭剑而死了,所以秦微无法接受,这一切冤仇,自然落在他这个活人身上。
偏生他出于诺言,又因宋不忘的存在,不能说,不敢说。
隔阂已生,此后自然是他做什么秦微都看不顺眼,积怨越来越多,便什么也说不清了。
这些他都懂。如果当初祭剑的是他而不是楼水鸣,或许也是一样的。
千年之后师弟会想他、秦微会后悔、戚循会想找真相……
不正是因为他最终也成了个占便宜的“死人”吗?
千年前的安无雪活着的时候或许会期待一笑泯恩仇,千年后的“宿雪”却并无畅快之意。
他甚至觉得思虑这些恩仇都耗费心神,还不若拿出这些心力来栽种院中的灵花灵草。
他看着自己双手掌心堆满了冰凉的霜雪,合上双手,碾碎了手中的一切。
他在院中坐了一会,放空心绪之后,这才回屋打坐。
他本来只是想打坐调养,没想到刚一探查身体情况,倏地发现他的修为在短短两日的昏迷之中居然直接跃入大成期!
这怎么可能!?
修士辟谷入道,先小成后大成,而后渡劫,心性圆满便可登仙。
云皖修行两百多载,如今也只有小成期。以他上一世的天赋,修至大成期也花了数十年之功。
两日内大成,还是在昏睡之中……
他蓦地想起楼水鸣残魂消散之时,似是有一道灵光流入他的体内。
难道说楼水鸣神魂俱灭之前,凝合了残存在照水剑阵中多余的灵力度入他的体内,助他一举突破大成?
难怪他睡得如此疲惫。
倘若不是他心性修为早已是渡劫之境,恐怕会比现在还要疲惫百倍。
他身上的炉鼎印不知来源,已知的解法便是修为超过炉鼎印的另一方——对他而言便是登仙。
修行是绕不开之事,照水一行,诸多痛楚,没想到居然有个意外之喜。
他赶忙驱使灵力游走经脉,确定了这个猜想。
这份灵力对于宿雪身体而言负荷太大,他不敢怠慢,立时给云皖发了传音说自己要闭关,便封闭了五感神识,开始闭关消化这些灵力。
再度睁眼时,半月一晃而过。
他的修为稳固在了大成后期,宿雪身体的经脉早就被他重塑过,在这半月内彻底圆融地承载了这些灵力。
身上疲惫感完全消失,他感到了久违的轻快。
他神清气爽地走出卧房,却撞见宋不忘在等他出关。
安无雪:“……?”
秦微是谢折风旧友、司律峰上一任峰主、落月如今的长老,来葬霜海找他也就罢了,宋不忘一个弟子,怎么也来仙尊洞府找他?
宋不忘无需他问询,便快步上前,抱剑行礼,颇为急促道:“宿公子久违。云姑娘和我说宿公子闭关,我这几日便日日来此,总算是等到宿公子出关了。”
“宋小仙师,你这是……?”
宋不忘面露为难,似是硬着头皮说:“我也是没有办法才想到宿公子的。我师父他半个月前不知怎么了,突然想进苍古塔顶层受刑。苍古塔顶层那可是……他既无罪责也未入魔,怎能入苍古塔顶层?
“他一人做不了此事,便让我以司律峰弟子的身份批他罪责,送他入塔。这,我,我为人弟子,怎么能……”
安无雪觉着好笑了起来。
他当年杀了上官然,亲口承认戕害同道之罪,秦微一而再再而三同他确定,他不曾松口,于是秦微以司律峰峰主的身份,判他戕害同道之罪。
他杀上官然之时便做好了承担的准备,自然不会逃避,坦然认罪后便入苍古塔受刑百日。
当年他敢作敢当,不会怨谁。
可两百年前谢折风入苍古塔,现在秦微也要莫名其妙地入苍古塔受刑。
这一个两个的,又是在干什么?
他说:“此事是司律峰之事,宋小仙师找我做什么?”
“我一再劝阻,师父却一意孤行,我已经拦了半月至今了,师父还是要进苍古塔。我不知师父为何如此反常,仔细一查,才知道半月前师父来霜海寻过宿公子……”
他有些不好意思:“我知晓此事与宿公子无关,但还是想问问,宿公子是否知晓师父为何如此?可有什么办法拦着?”
安无雪依着门,懒洋洋地说:“宋小仙师该去寻擅长医道的修士才是。”
“……啊?”
“让他有病治病。”

安无雪笑了一声。
他还记得照水出事的时候,宋不忘板着脸,沉着冷静有条不紊地命令落月弟子四散护佑凡人,临危不惧。
若是再历练百年,这孩子确实能独当一面。
没想到私底下是这个样子。
倒是和楼水鸣很像——
思及此,他面上笑容微顿。
他看着少年同楼水鸣还有宋芜格外相像的眉眼,想到楼无伤幼年之时。
也许楼无伤平安长大,也会是这个模样。
但宋不忘的降生就是因为楼无伤的早夭,他注定见不到和他血脉相连的哥哥。
想到照水往事,他突然记起半个多月前撼动照水剑阵的浊气。
当时他撑不住昏了过去,醒来就回到了葬霜海,又因为要稳固灵力闭关半月,一直不曾有心思顾及其他事情。
现下回想,浊气冲击照水剑阵一事,格外蹊跷。
他如果去问谢折风,那等同于又双手奉上一个疑点。
不如问问眼前的宋不忘。
“宋小仙师,”他措辞了一番,“我那日被卷入照水剑阵之危,但修为太低,受伤昏迷,不知之后发生了什么。宋小仙师可知,剑阵平息之后,祸乱照水之人是否伏诛?”
宋不忘闻言,眼神一沉,面露忧愁之色。
他说:“那日剑阵平息之后,落月峰寻遍全城,并未发现多余的蛛丝马迹。”
安无雪皱眉:“总该有个罪魁祸首吧?”
“也许就是屠灭云剑门的那个叫云舟的渡劫修士和镜妖。他们灭了云剑门之后,还嫌不够,偷偷引了浊气入剑阵,唯恐天下不乱,结果歪打正着,放出了剑下镇压着半步登仙的大魔,因此险些酿成大祸。”
会这么巧吗?
宋不忘也在说:“此事太巧,但若不这么想,我实在想不通。照水剑下镇压大魔一事,连我师父都不知道,知晓之人早已作古。哪里还能再找出一个有心人来?”
安无雪听着,突然发现自己挺像这个有心人的。
照水之事若当真是有心人算计的,此人必须知晓照水剑下镇压着宋芜,还得了解剑阵细节。
能做到此事的,只有他和楼水鸣。
他不由开始庆幸,幸好“安无雪”已经死了。
否则的话,他身上怕是又要多背一条罪责。
他问:“那么此事便这么算了吗?”
宋不忘摇头:“仙尊在照水城留了宗门内高手,应当另有打算,这就不是我能插手的了。”
“多谢宋小仙师告知。”
宋不忘也看出来他不想管秦微之事,抱剑道:“打扰宿公子了,告辞。”
安无雪颔首。
可宋不忘刚转身走出几步,突然脚步一顿。
他踌躇了片刻,一会转过头来,欲言又止,一会又回过身想走。
安无雪就这么看着他在自己面前犹豫,极为耐心地等了片刻,才说:“宋小仙师有什么话直说便好。刚才既然你替我解惑,我自然乐意还你一言。”
宋不忘羞赧道:“让宿公子见笑了。但……但我之后说什么,宿公子可否替我守言,莫要告诉师父?”
“自然。”他本就和秦微没什么好说的。
“我想问宿公子,那大魔破封之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安无雪一怔。
少年神情逐渐严肃:“当时我受师命镇守剑阵东南方,从始至终不曾见到异样,直到剑阵剧震,我放心不下还是赶了回去,却只见到一切尘埃落定。
“宿公子有所不知,我的生父与照水剑阵有羁绊,我当时身处阵中,明明看不到结界最里头师父和那大魔发生了什么,可我总觉得心神不宁,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又感觉心里塞满了东西,堵堵的……”
宋不忘直勾勾地看着他,安无雪只能低头垂眸,佯装懒散,以此遮掩自己心中所想。
“……我猜到师父是特意支开我。剑阵东南方根本没有疏漏,师父有事瞒我。这些时日我每每询问师父,都被师父搪塞过去。”
安无雪轻声说:“所以你想问我?”
当时还是他让秦微支开宋不忘的。
秦微不说……也许是因为他当时选择了让宋不忘离开,他作为局中人没有说,秦微便也没有说。现在宋不忘忍不住来问他,秦微当真猜不到吗?
还是有意为之?
他沉思着,少年抱剑作揖,郑重地对他行了一礼。
宋不忘嗓音清朗,语调平缓:“我知宿公子身份特殊,若是不便告知,不忘不会怨怼。”
安无雪无声叹了口气。
他想,秦微这家伙认定了什么理就一条路走到黑,教出来的弟子也执拗得很,倔得如出一辙。
他走上前,动作轻柔地扶起还在行礼的少年。
他说:“我确实在剑阵中看到了一些事情。”
宋不忘面露喜色,张嘴想要说什么,他却止住对方,接着道:“但是……”
他看着眼前少年一无所知的清澈目光,话语一顿。
可少年面露渴望,惴惴不安又期待地等着他下一句话。
他这才说:“你若是因为好奇,应当明白,若是需要瞒着你的事情,对你而言未必是好事。”
“小仙师,你记事起这世间就已经太平了数百年,自小又在修真界第一大宗的落月峰长大,你的父母是仙祸之时镇守一方的仙修,你的师父是在落月峰都算数一数二的渡劫高手,你的天资足以力压同辈,也许这样的你,会错估你能担住的重量。
“有些往事,你选择不听,可以一世安乐,可你若是听了——”
“我若是没有想过此节,怎么会求到宿公子的身上?”宋不忘语气坚定,“正是因为或许是我会逃避之事,我才想要知道。为了一世安乐当个闭目塞听的傻子,非我之道。”
安无雪怔然。
他认真地听着每一个字,蓦地有些怅然。
这个孩子像他的父亲那般温和沉稳,像他的母亲那般天资过人,却又有己身之长,明光内敛,果敢坚毅。
他说:“那你回去吧。”
宋不忘一急:“宿公子不是说会告诉我吗?”
“知晓此事的人,除了仙尊和你师父,其余人已经不在人世了。”
安无雪已经死了。他不知在心里重复了多少遍这句话。
“宿雪只是个过路人,碰巧撞见这些事而已,你若想知晓,还是当年之人同你说较好。你放心,秦长老既然知道你过来了,你回去告诉他你问过我,他知晓你渴求真相的心,会告诉你一切的,你不必怕他知道。”
宋不忘神情疑惑。
他能听明白安无雪让他怎么做,却又好像没听明白其中的意思。
他最终就这样懵懂地走了。
安无雪目送他离开,四周重归寂静,只有他和云皖两人在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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