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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玉(西瓜炒肉)


碎片哗啦啦倾覆而下,同冰霜灵力带起的霜雪相错,仿若锐利风雨袭来。
云皖面色一凛,手中结印竖起屏障:“站我身后,都别乱走!”
安无雪本就在云皖身后。
他目光游离地随意看着。
可这碎片无处不在,飘落满处,迅速飞过他的眼前。
铜镜碎片倒映光影,隔着云皖竖起的屏障,熟悉的眉眼倒映在铜镜之上。
这是……
这是!??
他一时连如何呼吸都忘了。
他瞪大双眼,双手一抖,抬手就要去抓那碎片。
离他最近的弟子抓住他的手臂:“你疯了?会受伤的!”
他猛地挣脱开,伸出手抓住眼前的铜镜碎片。
纷飞落下的铜镜碎片割裂他的袖袍,瞬间将他伸出屏障的手臂割出几道伤口。
这点痛楚根本比不上方才冰锥入肩骨的疼,他眉头都没皱,怔怔地抓着那碎片收手。
铜镜自天穹灵力交战处碎裂,上头还带着冰寒灵力,割破了他的手。
血模糊了镜面。
而万千铜镜碎片在此刻终于尽皆落地,镜雨停下。
“……宿公子!?”云皖收起屏障,转头一看,瞧见安无雪居然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安无雪没理她。
他抓着手中锋利的铜镜碎片,看着堆了满地的碎片。
他神色茫茫,跌跌撞撞地踏上碎片。
云皖似乎在喊他,连那几个云剑门的弟子都有些担心。
他们似乎在说什么、问什么。
可他全都没听进去。
他低着头,看着四面八方碎片倒映的镜像,看着一个又一个铜镜碎片中,不同角度下,那和自己的动作如出一辙的倒影。
还有那张没有人比他自己更熟悉的脸。
他轻轻摸过自己的眉眼。
镜中倒影也跟着抬手。
身周万千碎片倒影中,他一身金线描边的青衣,上身肩处被鲜血浸湿,手袖褴褛,那是谢折风以冰锥刺出来的伤,还有他方才在镜雨中抓碎片被割出的伤。
那张脸颇为消瘦,眉眼像是一卷摊开的书卷,似有娓娓道来之感,又有一双算不上和顺的桃花眼,如书卷中簌簌落花。
他从未见过宿雪的脸。
他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对皮囊毫无兴趣,修士又能凝水为镜,铜镜并不多,他不主动看,平时根本瞧不见自己长什么样。
方至此刻,第一次看到这张脸。
这张和自己上一世,近乎如出一辙的脸。
难怪那日他要离开落月峰,却在山门前撞见谢折风,帷帽落下那一刻,谢折风和玄方露出了捉摸不透的表情。
难怪戚循见到他时反应古怪。
难怪谢折风几次三番不对劲。
难怪谢折风分明没有把宿雪当做炉鼎,却仍然养在身边……
宿雪只是一个靠灵药堆到辟谷期的庸才,凭什么能入那巍巍立于两界之顶端的葬霜海?
凭这张脸吗?
还有,他刚才撑着长剑起身看向谢折风,那人一句脱口而出的师兄,也是因为这张脸吗?
“……哈哈哈哈哈!!!”他大笑出声。
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谢折风。
谢折风!!!
“……宿公子?宿公子?”云皖拽住他,“你到底怎么了?”
他瞬间收了笑,闭上双眸,复又睁眼,眼尾泛红,喃喃道:“我没事。”
“你总是说没事……”
幻境内的天穹之上,阴云近乎被冰霜凝结,镜妖的唳叫愈发多了起来。
其他魔物早就被这样大的动静惊扰,凑了过来,全都被从天而降的寒冰屠灭。
他抬头,望了一眼激战之处。
他自己的灵囊突然颤动起来。
他一愣,神思恍恍地打开灵囊。
是他和云舟之间留的传音符咒在颤动。
传音符咒飘荡而出,传来只有他神魂能听到的声音:“宿雪!你是不是在附近?”
他和云舟的传音符咒不是什么高阶符咒,只有一定范围内才能用。
但神魂传音做不得假,起码符咒另一边的人真的是云舟,而不是镜妖假扮的。
云舟也在这个山峰之上?
他问:“你在哪?”
“我看到谢道友和那个镜妖打起来了!昨日我进来之后一直找不到你们,到处都是魔物,我不敢乱走,直到刚才谢道友和镜妖交手,我才发现你们在这里。”
“我现在在这个山峰唯一的院子东边藏着,我不确定你们在哪,院子里什么情况,没有妄动。所以你和谢道友怎么回事?姜道友呢?”
安无雪静静听完云舟说的话。
他不是毫无阅历的少年人,知道轻重缓急,此事不得不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撇开。
他传音道:“你别乱动,我去找你。”
“宿——”
他直接收起传音符咒。
他和云舟通过神魂对话,云皖不知他在干什么,一直困惑地看着他。
另外几个弟子也面面相觑站在不远处,不知所措。
他对云皖说:“我出去一下,谢折……你们那位谢前辈,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他对付一个镜妖要花这么久,但是有他在,这里不会出事,你们在这里待着别乱动。”
他抬脚要走,又顿了顿,回身道:“我刚才看到你们练剑互相喂招,有一言,望你能听进去。”
这话太古怪,云皖没听懂,面露困惑。
安无雪却没解释,径直说:“贵派身法,丹田右侧三寸是个空门,你自后方起剑,可破此空门。”
他说完,全然没精力再管已经听得云里雾里的云皖,他对另一个弟子说:“借你灵剑一用。”
对方愣愣点头,他把灵剑收入灵囊中,抬脚朝东边走去。
结界已破,但好在谢折风交手之时还会清理赶往此处的魔物,小院四周暂时没有危险。
他走出小院,刚往东边走了几步,就撞见了藏在树丛中的云舟和云尧。
云舟又惊又喜:“总算找到你了!不对,你怎么了?身上怎么这么多血?”
“都是皮外伤。”他快步走上前,发现云尧靠在树干旁,闭着眼,像是没了意识。
他蹲下,探了探气息——气息倒是平稳。
“云尧怎么了?”
云舟神色一黯:“我们进来之后碰到了一个魔物,交手时师兄受了内伤,我们好不容易杀了那魔物,但师兄受了内伤,我们不敢乱走,只好藏起来。刚才为了过来找你们,费了我们好大力气,师兄内伤发作昏迷了。”
“姜轻呢?”
“我也正想问你呢。昨日你和姜道友先后被魔物拽进来之后,谢道友二话不说就一头扎了进去,我和师兄放心不下,不想做临阵脱逃之人,思忖片刻就跟进来了。”
“但我进来之后就没见过姜道友。谢道友在和镜妖交手,你在这里,我和师兄也在这里……”云舟顿了顿,话语中带上了疑虑,“姜道友呢?你之前和我说,在灭门当日叩门之人,要么是可以带我们进幻境之人,要么是……”
——要么就是灭门凶手本人。
镜妖的修为只在渡劫初期,不可能以一己之力,悄无声息做下灭门封山之事。
它必然还有一个渡劫期的帮凶。
而照水城当晚,偷袭他和谢折风之人,也是个渡劫初期的修士。
姜轻也在渡劫初期。
安无雪听着,稍稍垂眸,这才发现自己手中还握着那抓来的铜镜碎片,掌心已经一片血痕。
他摊开手,最后看了一眼沾着血的镜面之上倒映的人的眉眼。
片刻,他松手,让那铜镜碎片顺着滑落,手扣上腰间的灵囊,点头道:“他是叩门之人,也是第一个进入幻境之人,此刻还不见了,不管怎么说,眼下他确实是看上去嫌疑最大的。”
云舟怒道:“亏我一路上还一直同他搭话!他不是世间最后一个胎灵族吗?我云剑门同北冥城和胎灵族都无冤无仇,他为何要如此心狠手辣?”
“此事谢道友应当早就心中有数了。”安无雪说,“你先同我去小院吧,里面没有危险,还有一些你们云剑门幸存之人。”
他说着,掏出好些自己画的符纸塞给云舟:“这些符咒你拿着防身吧,我这边还有很多。”
云舟匆忙接过符纸塞进自己的灵囊,喜道:“宗门还有幸存的弟子!?太好了!!可是我师兄现在不方便挪动……不然这样,你先帮我看着师兄,我去找那几位幸存的师弟师妹们,问他们要点灵药符咒看看能不能让师兄醒过来。”
云舟似是真的很急,他话还没说完,便已经转身绕过安无雪朝小院快步走去。
可他刚同安无雪错身而过,安无雪倏地喊住他:“云舟。”
云舟脚步一顿,困惑回头。
安无雪动也没动,手还扣在自己的灵囊开口处。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刚才只是告诉你云剑门还有幸存之人,你是如何知道那是‘几个师弟师妹’的?”
他这才缓缓回身。
云舟同他对视一眼,愣了愣,歪头不解道:“如果是宗门内高手,此时会和你一起来找我吧,多半是师弟师妹们——”
“那你为什么要特意单独把我喊出来,又想骗我留在这,自己一人回去?你是想找师弟师妹们要点灵药,还是想趁镜妖落败之前支开我,回去杀了他们,以防他们那几个‘漏网之鱼’戳穿你的身份?”
云舟神色猛地一滞。
他眼角一抽,那双总是露出懵懂的眼中,困惑褪去,竟是在顷刻之间染上狠厉。
他盯着安无雪看了片刻,却又蓦然恢复了先前那一副天真神色,摊手笑道:“哎,是我哪里演得不够好么?”

他面上失望之色愈显。
“不,你演得很好,”他说,“演得太好了,好到哪怕是刚才,我都希望你能再反驳我一下。”
他是羡慕过云舟的。
先前他们三人住在葬霜海之上时,他每每晨时自窗口往外眺望,总能瞧见长松之下,云尧抱剑而立,云舟于院中舞剑。
少年人剑花舞动,剑尖吻过风霜,飒飒声中,云尧指点的声音时而响起。
他那时曾闪过一瞬间的猜想——若是他和谢折风是在这样一个大劫千年后的两界出生,会不会也像云舟云尧一般,不过是两个小门小派的普通弟子,就这样一个看着另一个练剑,便能平平稳稳地摆渡余生?
霜海之上的那几日,云舟和云尧让他看到了他不曾体会的另一种人生。
所以哪怕他早就猜到其中蹊跷,却直至刚才,都还留有一分余地。
他希望他猜错了。
可惜没有。
“姜轻在哪?”他问。
“他又没有我想要的东西,又是个渡劫期的修士,我哪里敢放他进来?”云舟笑道,“我让镜妖把他拉进来的一瞬间又把他送出去了。”
那看来姜轻应当无恙。
天穹之上,镜妖愈发不支,碎裂的铜镜一阵又一阵落下。
云舟没有一点被戳穿的窘迫,他这个同谋从容地踱步走到安无雪面前,侧目看来,轻笑道:“既然我演的好,你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是我刚才支开你的理由经不起推敲吗?”
安无雪摇头。
“哦?那是昨日进来的时候,我露出什么破绽了?”
“……”
云舟更好奇了:“难不成在照水城,我为了把嫌疑引到姜轻身上,伪装渡劫初期的修士对谢春华出手的时候,你们就猜到了?”
“……”
“还不是?那是天水祭庆典那晚,我送你花灯、和你讲从前在云剑门的事情,我说漏嘴了什么?那我真是冤枉了,我当时说的,可都是实话。”
“……”
云舟脸色总算变了:“总不可能在来此的灵舟上,我就暴露了吧?”
安无雪这才低声说:“是离开落月峰的那日清晨。你演的太像了,像得不同寻常。我……”
他知道失去一切的人该是什么样子的。
“你的悲伤总是来得快而猛烈,去得也快。可是真正的悲伤不是这样的——那是一时之间心中一片空茫,好似没有多么难过,可是往后若是想起,便如钝刀割肉,提不起来,也放不下去。”
云舟冷哼一声:“那还真是我疏忽了。”
“而且——从始至终只有你一个人吧?”
安无雪回头看了一眼依然靠在树边仿佛睡过去的云尧。
他说:“云尧早就死了,我从一开始见到的云尧,就是一个被你控制的傀儡。”
离魂者,一为夺舍,二为傀儡。
他和云尧,都算是离魂之人。
所以云尧总是沉默寡言,亦或是要等到云舟说完话才会说上几句,他从来没有同时听到云舟云尧一起开口过。
云舟虽然有意掩饰,但时常说话间忘了云尧的存在。
所以他们每每赶路,云尧都好似走神了一般,安安静静的。
所以现在云尧才睡着一般毫无动静地坐在一旁。
从始至终,灭门的是云舟一人,潜入落月峰的,也只有云舟一人。
安无雪说完,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阴云之上。
谢折风这个分身只是个渡劫初期,但无情道同境界无敌,再加上仙者境界的神识,就是十个镜妖都不够谢折风三招。
怎么还在打?
他敛下思虑之色,面上波澜不惊道:“我见过你练剑,你的剑法和云皖他们如出一辙,你就是出身云剑门,但你其实这几百年来根本没有回过云剑门。”
“两个月前,姜轻拜访当日,你借着云剑门掌门和长老等人对你不设防,杀了他们,又和镜妖合作,以镜像妖术造了个循环往复的幻境,瞒住云剑门灭门的消息。”
“之后你去凡间找到我,以云剑门的名义将我送上落月峰——其实是你自己要混进去,落月峰有你图谋之事。”
云舟连连拍手:“聪明!”
这回轮到云舟叹了口气,“其实我和你无冤无仇,你还助我上了霜海,我本不想杀你,这才特意将你支开,可你偏偏这么聪明又这么不聪明,既然看出来了,你继续装作不知道,在这待着,待我处理完了其他人,自然会留你一命——怎么偏偏要戳穿我呢?”
安无雪冷笑一声。
“我若是不戳穿你,你进去之后要干什么?”
“云舟,你和我说过,当年你带着他们下山,照水城繁华迷人眼,师弟师妹们吵着闹着要花灯,你花了灵石,为了哄他们开心,扫了一个月的山门台阶。灭门当日,云皖他们根本不是幸免于难吧?是你心软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他们留在这里,留他们一命。”
“可是刚刚,你怕他们说出云剑门根本没有给落月峰送过炉鼎这件事,又要回去杀了他们。”
“这话说的。我先前若不是昏了头心软,如今怎么会需要多此一举呢?”
云舟倏地眸光一沉,“你在拖延时间等谢春华抽身过来?”他目光落在安无雪腰间的灵囊之上,见安无雪居然死死抓着灵囊,“养魂树精还在你身上?”
安无雪骤然明了:“你做这一切,就是为了这天上地下只此一个的神魂至宝。”
“把它给我!”
“凭什么?”
“你我都是有秘密的人。宿雪,我们这一路朝夕相对,你看得出来我的问题,我就看不出来你有问题吗?”云舟摊手,“我杀了你也照样可以抢走养魂树精,你不如主动给我,我不追究你的异常之处,放你离开,我们皆大欢喜。”
“好。”他答应得格外爽快,作势就要打开灵囊。
云舟探究地看了他一眼。
下一瞬——
藏于灵囊中的灵剑出鞘,直冲云舟命门而去!!
对方根本没想到他竟然敢以辟谷期的修为直击渡劫期高手的命门,猝不及防间,本能地迅速后退几步,侧身避开剑锋,徒手抓向剑锋。
可安无雪却没有追击,反而反手收剑后撤至云尧身前,直接将剑尖抵在云尧眉心之处。
他喘着气:“哪怕是这种时候,这具傀儡身上都一尘不染——你师兄对你很重要吧?”
云舟面色一黑,重重道:“我看你是找死!!!”
渡劫威压倏地压下。
安无雪猛地被逼出一口鲜血,执剑之手一抖。
云舟掌心灵力翻涌,眨眼功夫便直冲安无雪而来!
刹那间——
春华自天穹落下,剑身未附一丝灵力,仅以冷刃劈开灵力,如雷霆般降下,顷刻间戳散了云舟的攻势!
男人一袭白衣,衣冠齐整地踏空而下,指尖一动,春华再次拔地而起归入剑鞘,飞回谢折风手中。
谢折风刚刚落地,高天之上,一枚四分五裂的铜镜笔直落下,镜妖哀嚎不断,像是疼到失了神志。
那镜子刚坠下,镜妖的声音便彻底散了。
云舟面色微震,就连安无雪都神情一变。
——谢折风不仅斩杀了镜妖,还将这镜妖裂魂分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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