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尧终于来了脾气,他顿了顿,无奈道:“你不要便不要吧,那是你自己的事情。我不会再与你双修了。”
他知云舟脾性,已经做好了应对云舟纠缠的准备。
可云舟只是笑了一下。
云尧一愣,只觉得自己似乎突然不认识他的师弟了。
师弟的嗓音都带着笑意:“师兄,你不会觉得,这是你现在想不要就能不要的吧?”
“什——”
云尧倏地浑身一僵。
炉鼎印所在之处,一股燥热顷刻间流转在他的经脉当中,瞬间抽干了他所有力气。
云舟的灵力似有若无地环绕在他的身周,仿若醉人神思的仙酿,让他不由自主地想离云舟更近一些。
“你……”
“师兄不是已经知道这是炉鼎印了吗?”云舟轻柔地将云尧拉进怀里,“师兄,乖一点。”
云尧颤了一下。
他终于明白了。
他的师弟从一开始就什么都知道——知道那是炉鼎印、知道他的进境会越来越慢、知道他无法脱离。
从始至终,他都只是师弟修炼的工具。
可他已经踏入深渊,回不了头了。
他推不开云舟,只好闭上眼,任其施为。
安无雪眼见云舟落下床帐,赶忙移开眼,和谢折风一道离开了这段回忆的屋子里。
屋内传来了一些暧昧难言的动静,眼前的男人回过头来,突然说:“云舟把你带到落月之时,你身上已经刻了这个印记,必须有人将气息注入印记之中——我只是把气息注入其中而已。”
“……嗯?”
为什么突然提这个?
他见到宿雪长相之后,并不想探究谢折风当初为何留下了宿雪,只在意如何解开这东西。
“我不会与你双修,”谢折风说,“你不必担心我用此印记做什么。”
安无雪低笑一声:“那我还该多谢仙尊。”
他的语气明显不对,谢折风皱眉,却没说什么。
他们两人几句话的功夫,云尧残魂的记忆又过了数月。
云尧伤到了根骨,又总是被云舟磋磨,修养许久才可独自行走。
他好不容易走出洞府,看见门中其他人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这才知道,原来大半年过去,门中首座已是云舟,而那个镜妖也被云舟镇压降服,正待送往落月峰,封入苍古塔。
他静坐了整整一日。
最终,他去了云舟洞府。
他想找云舟好好谈一谈。
他之前就总是来云舟洞府,洞府外的结界对他不设防,他无需许可便走了进去。
刚踏入结界,前方便传来云舟与他人交谈的声音。
云尧不愿此时打断云舟办事,便往一旁的树丛中一躲。
他本意只是想等来客离去,不料刚一站定,便听见来者说:“云舟道友此番渡劫在即,又解决了镜妖作乱一事,当真是年少英才,怪不得城主有意让千金和云舟道友结为道侣。”
城主?照水城主吗?
云舟要和照水城主的千金结为道侣……?
只听云舟客套道:“那是城主看得起我,渡劫一事,我还没有把握呢。”
“照水城也许久没有出过渡劫期了,此事若成,照水和云剑两边都会尽力助你渡劫,此事十拿九稳,没什么好担忧的。”
“……”
两人又来回交谈了几句,最终,云舟说:“过几日,我要将镜妖送去苍古塔,届时路过照水城,再与城主府好好商议。”
“好好好,那我便告辞,回禀城主去了……”
云舟陪着那来客行至结界旁,打开结界,目送人离开。
回身之时,他骤然瞧见云尧站在不远处望着他。
一瞬间,他的神色竟是有些慌乱。
他快步来到云尧身前,从灵囊中拿出披风,笑着给云尧披上,说:“师兄怎么来了?身体好些了?山间风多,师兄现在灵力薄弱,小心冷着了。”
“我听到了。”云尧说。
云舟动作一顿。
“那些不过是客套话。”
“你若是与他人结为道侣,我算什么呢?”云尧兀自说着,“一个见不得人的炉鼎吗?”
“师兄!”
云尧轻声说:“师弟,你放过我吧。”
云舟神情狠狠一抖。
“我不过是想借照水城之力助我突破渡劫,没有真的打算和什么人结为道侣。师兄若是不高兴,我回绝了便是。”
说完,他自己都惊了一下。
他知道自己或许是喜欢师兄的,可他眼中,修为进境永远是最重要的。他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为了哄云尧,说出这样的话。
可云尧只是重复着:“师弟,你放过我吧。”
云舟怒道:“我都这般退让了,你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这问题问得可真好。
云尧哂笑——他从一开始就没有高兴过。
他平静地说:“师弟,动怒于修行不佳,此话我从前便日日与你说。”
“是师兄惹我生气的。师兄休想摆脱我,这炉鼎印是上古秘法,没有解法,唯有师兄修为超过我才可化解,否则的话,师兄至死也无法摆脱我的烙印。”
“真是可惜了,师兄伤了根骨,怕是此生都追不上我的修为了。”
他说着,又抓起云尧的手,掀开他的袖子,看着他亲手落下的印记。
山风吹过云尧没有手袖遮挡的手腕,带来丝丝凉意,连云舟触碰到他的指尖都让他觉得无比冰凉。
他寂寂许久,才说:“我想出去走走。”
“……嗯?”
“我刚才听你说,你要送镜妖去落月封入苍古塔。我修养了大半年,想出去看看了,师弟一同带我去散散心吧。”
“师兄怎么突然想……”
“这点小事也不行吗?”
云舟见他神色怆然,顿了顿,说:“好,师兄想一起那便一起,正好我带师兄一同去照水城拜访,回绝道侣一事——这样师兄可满意?”
云尧笑了。
他是笑云舟这话说的如同恩赐一般,也是笑自己快要得偿所愿。
修真界的几日如眨眼一般快,云尧残魂的记忆当中,一晃眼,他便踏上了出行的马车,同云舟一起来到了照水城城主府门前。
云舟先行下来,伸手扶着云尧。
云尧突然问他:“师弟,那镜妖现在在哪呢?”
“被封在灵囊里,怎么了?”
“可否给我看看?我不想进城主府,你进去吧,我在外面等着你,正好无聊,你把它给我看看——它先前重伤我,也让我报仇一下不是?”
“师兄什么时候也开始记仇了?”
云尧心想:原来在云舟心里,我就是这般永远不会记仇。
他只是说:“师弟不愿给我?”
云舟这几日都颇为哄着云尧,思虑了片刻,将那封锁着镜妖和大量浊气的灵囊递给他,说:“里面还有大量浊气,师兄小心些。”
云尧笑得眯了眼睛:“好。”
云舟乍然呆了呆。
他有多久没有看到师兄笑了?
隐约之中,他似是突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不肯放过云尧。
只是他明白过来的时机太过荒谬,他甚至没有反应过来自己明白了什么。
他说:“师兄笑起来很好看,日后该多笑笑——我不会惹你生气了。”
云尧这时候不知为何变得很乖:“好。”
云舟转身,跟着城主府的修士往里走。
云尧站在门口,突然对他说:“师弟,动怒于修行不佳,你这脾气,往后……还是改一改吧。”
这话没头没尾,云舟摸不着头脑,便点了点头,这才走进城主府。
安无雪看着云尧手中那封锁着浊气的灵囊,想到照水城的天水祭,已经完全明白了。
他有些看不下去了。
他闭着眼,不知过了多久,听见城主府门前的修士突然大喊:“浊气……魔物!!他入魔了!!!来人啊!!!!”
安无雪睁眼看到的第一幕,正是云舟从城主府走出来的那一刻。
云舟看着他的师兄站在门前宽敞的道上,站在正中央,侧过头来看着他。
师兄手中拿着那封着镜妖的灵囊。
镜妖仍旧锁在灵囊中,灵囊内的浊气却全都散了出来。
照水城没有被浊气侵扰。
因为这些浊气全都进了云尧体内。
云尧淡淡地笑着,看着自己手上的炉鼎印骤然消失了——他在大量浊气的助益之下突破了渡劫期。
他的修为超过云舟,炉鼎印自然化解了。
修浊入魔者,没有瓶颈,无需根骨,仅凭吸收浊气便可进境。
这是两界所有人都知道的捷径。
也是一条回不了头的死路。
周围乱作一团,惊叫声不断。
云舟逆着人流,跌跌撞撞走到他师兄面前,嗓音颤颤:“……师兄?”
“你说我至死无法摆脱你的烙印——师弟,你错了。”
云舟手都在抖。
照水城已经见到了云尧入魔,木已成舟,他只想着赶紧带着师兄跑。
他要上前把云尧带走,云尧却仅仅只是手袖一挥,将那装着镜妖的灵囊扔给他,把他推至远处。
正值此刻,照水城中心。
沉寂了近千年的照水剑发出一声嗡鸣。
那是四海万剑阵的一角。
千年前,安无雪尚在巅峰之时,亲手在此画下阵纹,合当年陨落的无数仙修之灵剑为冢,又有楼水鸣自刎倾注毕生灵力为基,方才成了这么个替代天柱涤荡浊气的剑阵。
此阵察觉到了魔修。
处于记忆中的安无雪叹了口气。
谢折风却抬头看着那柄安无雪亲手插下的巨剑,神色怔然,不知在看剑,还是在透过照水剑看谁。
浊气汹涌。
照水剑直入云霄,顶天立地,剑身倒映着遥遥远方的东沧海。
一道剑光自巨剑而出,划破苍穹,割碎疾风。
云舟目眦欲裂。
剑光落下,带着凛然剑气,钉入云尧体内。
“轰——”
四散的人群纷纷停下,后撤的修士回头大喊:“照水剑!——是照水剑!!”
云舟被照水剑的威压冲开,他的法袍被灵力激荡割得褴褛不堪,面颊被剑光余威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鲜血同泥尘混在一起,他从未有过如此狼狈的时刻。
可他挣扎着爬起,顶着照水剑的威压也要往云尧身边而去。
城主府的修士围来,以为他被魔修所伤。
几个大成期修士一同拽住他:“云舟道友,你师兄入魔了!!”
云舟挣脱不开。
云尧被照水剑光死死地钉着。
他似乎很疼,眉头紧锁。
可他转过头来看见云舟,竟是笑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落月峰来人了——渡劫期魔修出现在照水城,落月峰自不可能坐视不理。
领头的正好是玄方。
玄方面色沉沉,利落地收了笼罩在云尧身上的照水剑光,印刻着封魔符文的锁链爬上云尧手脚。
“把他带去苍古塔。”玄方说。
云尧从始至终没有开口。
云舟被好几个大成期的修士拉着,他伸着手,怎么也够不着被落月峰弟子带走的云尧。
“……师兄。”
云舟明明在张口,却仿佛一瞬间力竭到发不出声音。
可安无雪却听到了这一句“师兄”。
不是云舟说的。
是他身边的人。
他转头望去,发现谢折风并没有看着云尧回忆里的画面,仍然在眺望着照水剑的方向。
云尧回忆中的照水剑并不清晰,模糊得如同水中倒影,谢折风却眸光黯淡地看着。
方才那一句“师兄”,还有眼下这般望着照水剑……
他又想到我了?
安无雪心底一片死寂。
想念——这个词对于已经死在千年前的“安无雪”而言,又有什么意思?
这想念还是来自谢折风。
他生前从未得到谢折风一句应答,毕生谋求,最后得到的不过临死之前师弟隐没在风雪后的背影。
死了呢?
师弟追着他的残魂去荆棘川哭丧,数百年来还在搜寻和他有关的消息,照顾困困,甚至要追寻他身上那几张上不得台面的符纸的源头。
这一切,他先前都当作是谢折风高处不胜寒了数百上千年,乍然回首产生的自欺欺人的“后悔”。
可他刚才看到了宿雪那张脸。
谢折风养了个和他极为相似的炉鼎在身边。
他见过不少人间情爱,自是明白,唯有情爱之心,方才能让人爱屋及乌到如此地步。
多么新鲜。
师弟对他有过情爱之心?
他宁愿不要。
他宁愿醒来之后看到谢折风忘了他,落月峰首座的名字永远埋葬在千年前的围杀之中,他和前尘往事再无干系。
云尧的残魂记忆之中,照水城四方的景色都开始变得模糊了起来。
安无雪低头看着模糊蔓延至脚下,蓦地说:“仙尊。”
谢折风这才回神:“……嗯?”
“今日提了两次‘师兄’了。”
身侧的男人似是意识到他要提什么,眉头微皱。
他只是木然地说:“我没记错的话,那位落月峰上任首座——仙尊唯一一个同宗同门的师兄,陨落在千年前,是仙尊亲手以出寒剑大义灭亲。”
“我若是仙尊的那位师兄……”他侧过头,直视谢折风,目光无悲无喜,“或许会更希望仙尊干脆当我是个误入歧途修浊入魔的罪人,而仙尊继续高坐莲台、统御两界,做世人心中屹立不倒的高峰,莫要回头,莫要后悔。不然的话……”
不然的话,显得他的死像个笑话。
我都没后悔呢,你后悔什么?
后悔了又如何?
我能拔出春华剑,刺入当世唯一一个仙者的胸膛吗?
他低笑一声,不再看身侧之人。
谢折风一时怔怔。
若是换个人站在这里,怕是根本说不完这番话。
可宿雪本就和安无雪上一世格外相似,谢折风恍恍听着,双眸中痛色愈显,竟有些急促地想要争辩:“我不是——”
周围照水城模糊的景色倏地消失,一片漆黑覆盖而来。
两人尽皆一顿。
云尧残魂的记忆还没有结束。
落月峰如果把入魔修士带回宗门的话,只有一个地方是用来处置以身入魔的渡劫期仙修的……
安无雪浑身一僵。
果不其然。
漆黑褪去,周遭还是昏暗一片,四方都是被冰霜覆盖的墙体,唯有仅一人宽的细窗透着细微天光。
结界里三层外三层地落下,将一切人世繁华隔绝在外。
只剩死寂的冷。
苍古塔顶层。
飞鸟不落,九死一生。
他们处于云尧的记忆之中,本是接触不到任何处于过往中的感知的。
可他看着在重重锁链下低着头毫无声息的云尧,想起当年自己在这里度过的百日。
百日于修者而言,只是眨眼一瞬——但他被关押在苍古塔中那百日仿若比百年还长,熬得他只觉得自己的血肉都溶进了苍古塔的冰霜中。
他仿佛又感受到了当年的寒冷,僵直地站在那里看着。
谢折风刚才便一直看着安无雪,即刻便察觉到他的不对劲。
这人皱眉:“你怎么了?”
安无雪没有应声。
谢折风说:“拿好养魂树精,莫要耽误正事。”
这人以为他是伤口疼了,抬手触上他受伤的左肩,指尖灵力一动,就要覆上。
冰寒灵力刚起,安无雪这回切实得冷得一个激灵,赶忙撤开几步。
“你……”
“我冷。”他说。
谢折风一愣。
前方,云尧的魂魄已经越来越虚弱了。
落月峰犯了大罪的弟子进来都不一定能走得出去,更何况是一个身怀浊气的魔修呢?
他的渡劫期还是吸收浊气的那一刻硬生生拔上去的。
他支撑不了多久了。
云尧一动不动地挂在符文环绕的锁链之下,低着头,气若游丝。
“沓……”
“沓沓……”
长靴踩着地上终年不化的霜雪而来。
男人一袭白衣,缓步走到云尧面前。
谢折风?
谢折风怎么突然过去——
安无雪转头,却发现谢折风仍然站在自己身侧,对另一个“谢折风”的出现并无意外之色。
他又看回去,见云尧面前也有一个谢折风。
——那是两百年前的谢折风!
两百年前……出寒仙尊来苍古塔干什么?
当年的谢折风站定在云尧面前。
这人低声问:“你冷吗?”
没头没尾的。
云尧恍惚中,点了点头。
“……有多冷?”
谢折风站在细窗旁,看着结界外的天光。
云尧低着头,笑了一声,语气温和:“道友既然站在这……怎么问我冷不冷呢?”
“我……”谢折风喃喃道,“我感受不到了。”
长生仙不受世间凡俗禁锢,已经再也体会不到苍古塔的冰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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