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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侦:假象表面(龙九九)


他说得极其真诚,可贺瑱的目光却落在他未锁的手机屏幕上,那里似乎正在讨论着这件狮子咬人背后的真相。
只是他还未看清,唐谦就已经留意到他的目光,光秃秃的左手都想要伸出去帮忙,灭掉亮起的屏幕。
贺瑱微微蹙起眉头,只觉得怪异,唐谦作为一个受害人,他在心虚什么?
只他自己一时半刻也想不清楚,又问:“你说它是下午吃完饭之后,才突然兴奋的,所以你还记得它那天下午究竟吃了什么吗?”
唐谦沉默片刻:“就是些普通的生肉,我的猛兽们一向都会在上台之前吃下很多,确保他不会再有任何想进食的欲望。”
“那这些食物有什么异样吗?”贺瑱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唐谦,可唐谦在那一瞬间的心虚过后,似乎又恢复了正常,与自己对视时也是坦坦荡荡。
敏锐的观察力告诉他,理应不是他看错了,故而他并没有放松警惕,多留意着唐谦的举动。
唐谦仍是摇头:“没注意啊,它们的吃的肉都是团长买来的,其实平常我们吃的也和他们没什么差别的啊。”
贺瑱随意地在笔记本上记录了几点,可似乎又根本没什么用处。他仍是目光灼灼地打量着唐谦,又问:“那你的那些同事有异样吗?”
唐谦想了许久,脸色好像都有些不好了起来。
贺瑱想起刚才护士提醒他的话,尚以为唐谦是陷入了记忆混乱中。正准备按铃呼叫的时候,唐谦却又开了口:“我印象中也没有。”
“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自己晚上的演出要准备。我那天下午就只看见了驯鸟师在关动物的地方转了几圈,除此之外就是团长又想要去训斥那些孩子们。”
孩子……这词语又与唐谦称呼那些猛兽们为自己好朋友有什么区别?
贺瑱也是因为这个,不曾觉得唐谦会利用狮子。
“你真的很爱这些动物。”贺瑱慨叹道,“我也听说你平常多的时候都和只爱和动物们独处,是吗?”
听到贺瑱如是说,唐谦的眼睛都亮了起来:“你不觉得它们真的很可爱很真诚吗?那些动物的眼睛……和人类不一样,没有那么多阴狠算计,他们的眼神中永远的渴望只有吃饱和自由。”
唐谦时不时地盯着自己那只已经是椭圆型的手臂,心态并不是很好,甚至有些开始抵触贺瑱问下去的情绪了。
贺瑱收起记录的本子,开始随意地和唐谦聊起天来:“你说得对,但我就养了一只小王八,我确实也从它那颗绿豆大的眼睛里看不出什么来。但是它一向被困在方寸之间,吃得挺饱,就是总爱越狱,但每次翻玻璃缸到一半都会滑下来。”
唐谦也跟着笑了起来,眉眼弯弯的:“是啊,它也挺好玩的。”
贺瑱却是话锋一转:“那你不觉得这些猛兽们被困在马戏团里,也和我那只小王八一样,只能吃饱,根本没有自由吗?”
唐谦似是觉得终于有一个能懂他的人了,蓦地坐了起来,想要握住贺瑱的手,可抬起的肢体却只剩下一半了。
他眼底有些伤怀,更多的是无助:“我从前觉得……如果我在马戏团赚够了钱,我就把狻猊它们都买下来。它们是野兽,理应回到野外去,那里才是它们的家。可是现在……我恐怕这辈子都没办法赚够买下它们的钱了吧。”
这也是另一个不曾让贺瑱怀疑唐谦的原因。
如果说唐谦下手,他又为什么非得去挡那么一下,让自己白白失去了一只小臂?他大可以躲在暗处,狮子发怒的时候,其实也没想去伤害他。
甚至他回忆起来,那时候狮子明明有机会袭击离自己更近的唐谦,却仍是选择了远处的那个上台来互动的男生。
狮子也是舍不得伤害一直照顾自己的人吧……
贺瑱忽而就认可了唐谦的道理,很多动物能遵循的道理,人却做不到。
他不禁啧了一声,又说:“那你呢?除了给这些动物自由,你自己未来想做什么呢?”
“我没什么想做的,日子随便过吧,也没那么在意活不活着。只是没看到它们开心之前,我还不能死。”唐谦似乎是一个非常悲观的人,这世界上除了他的动物“朋友”,他再也没有在乎的事物和人了。
贺瑱嗯了一声,看见唐谦的脸色依旧不好,又将笔记本装进了自己的双肩包里,说道:“你先好好休息,如果有问题我会再来问你的。”
“好。”唐谦目送着贺瑱出了门后,方才又从身下摸出了自己的手机,继续看着这件事发酵出来的评论。
贺瑱慢吞吞地沿着楼梯往医院大门口走去,他陡然就对唐谦这个人感兴趣了起来。
到底是什么样的经历,会让唐谦对所有事情都不再抱有希望,甚至觉得这偌大的蓝天,皆是灰色?
他无意识地摸出手机,捏在指尖转着玩了半天,才想起来打车回到支队去。
在出租车上,他也点开了媒体有关于这件事的报道。
因为有陈晓礼的文章在前,所以大部分的内幕写的都和陈晓礼阐述的差不多。但是评论区却是五花八门的——
有写警方和媒体小题大做,把一件意外事故处理得太过,简直就是浪费社会资源的。
还有写马戏团就是想借此圈钱的,毕竟现在斯普瑞斯马戏团的热度持续标高,已经到了社会版的顶峰。
贺瑱随意翻看着,并没有什么新鲜的内容。只有一条稍微引起了些他的注意:这个女生好漂亮啊,死了好可惜。
下面折叠起来了评论中,却有一个说:这女生好像是个网红,还是主播什么的。
然后又有人附和着说这个女孩子家里似乎养了不少动物,可惜还没有人扒出来她的账号。
贺瑱将此事揣在了心里,还没琢磨清楚是否其中有关联,就听见出租车司机说:“到了,二十三块。”
他付了钱,晃悠着进了小灰楼里。
大家仍是在忙忙碌碌的,瞧见他只是打了个招呼。
他上了楼,直奔检验科而去,在门口就看见了宋知意正和检验科的同事一同化验着。
“你怎么在这呢?”贺瑱有些意外,忙问。
宋知意从仪器上挪开了目光,朝着旁边的椅子怒了努嘴。
贺瑱顺从地坐在一旁,看他做着检测。
二十分钟后,宋知意才又抬起了头,同贺瑱说道:“血液样本数量比较多,咱们队里人手不够,我就来帮个忙。”
贺瑱没有多想,只问:“那现在结果怎么样了?”
“已经出了一大半,但是——”宋知意冲他摇了摇头,他瞬间就明白了其中含义,“没有任何我们想获取到的元素存在。”
检验科的同事也有些沉默,他似乎也猜到了贺瑱想要寻找的并非是普通的兴奋剂,但他们也明白有什么是能问,有什么却是不能说的。
他只有补充着宋知意的话,接着说:“这些马戏团成员,会有一部分使用咖啡因类的兴奋成分,但这些只能让自己在一段时间内保持兴奋、集中注意力,很快就会被代谢掉了。就和我们日常和浓度高的咖啡,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贺瑱烦躁地揉了揉头发,本是垂顺的发丝顿时乱成一个鸡窝。
他望着还剩下一小部分的血液样本,又叹了口气:“算了,还是等全部检测完成,再来和我汇报吧。”
可等到的结果,却依旧不尽如人意。
“是在我的预料之中。”宋知意将所有人的血检报告都拿给了贺瑱看,“苯/丙/胺短时间是代谢不掉的,三到五天都还是可以检测出来的。除非此人早在一周前就停了,但是苯/丙/胺有依赖性,戒断也不是什么容易完成的事情。”
贺瑱抿抿嘴,随手翻了翻报告:“那能接触到这头狮子的,除了马戏团里的人,没有别人了吧?”
他说着,忽而又好像茅塞顿开般,手指在空中点了好几下。
“对啊,马戏团里人的血液样本,又不全在这里!”他心里暗骂自己的愚钝,“那不是还有唐谦和已经死去的团长吗?他们两个的血液,可还没检测过呢!”

宋知意沉默片刻,也是点点头:“我也忘记了,是我的疏忽。”
“哎呀,跟你有什么关系。”贺瑱连忙摆摆手,宽慰着宋知意,“我不也没想起来吗?还是我自己自说自话的时候,才提醒了自己。本来大家这两天就已经很紧张了,又没怎么休息,不记得很正常。真的就是睡少了,才会脑子不转的。”
他吸了吸鼻子,努力地替宋知意找寻一个合理的解释。不过他这毛病,似乎在退烧之后,就开始不停地流鼻涕了。
他从一旁抽出张纸来,不客气地在宋知意面前擤了起来,声音嗡嗡地又说:“鼻子都快擤破皮了,真疼。”
宋知意不知道又从哪个百宝袋里摸出个护手霜,递给贺瑱:“涂上点,稍微缓解一些。”
“行。”贺瑱从善如流地接过了护手霜,挤了一些抹在鼻尖附近。可还没等这坨乳液完全吸收,他的下一波鼻涕又要流出来了。
他烦不胜烦,怒骂道:“真想给这个鼻子割了,真烦,流流流的没完没了!”
宋知意看他有趣,又笑说:“你现在流的鼻涕,可是之前为了帮助你退烧而战斗的白细胞尸体,你不能这么过河拆桥、恩将仇报。”
贺瑱听罢,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揶揄道:“宋大法医如今也会开玩笑了啊?真是罕见。不过说真的,你就应该这样,成日里对别人的时候,比今天这天气都冷。”
他自己说完,打了个寒颤,又抖了抖身子,蓦地似乎又陷入了自己的沉思。宋知意待其他人的时候的确冷若冰霜,可好像对自己总是有浅浅笑意的。
这么不同吗?
难道……
贺瑱抿抿唇,有些古怪地看了宋知意一眼,可宋知意仍是那副稀松平常的模样,并没有任何紧张的姿态。
他咂了咂嘴,又抽了抽鼻子。难道就是像自己欣赏宋知意的法医技术一般,宋知意也十分认可自己的刑侦逻辑和办案效率?
大抵是这样的。
他撇撇嘴,既然琢磨不明白,也就不想了。
有这个时间功夫去想宋知意那让人捉摸不透的心思,倒不如多考量一番案件的情况。
到如今为止,他们还不曾有任何有用的线索。所有的一切皆如同散沙,完全拼凑聚合不到一起。
“我现在去给医院打电话,看看那边还有没有留存唐谦的血液样本。毕竟他大出血,失血过多输了很多血,现在再去抽取,恐怕也没什么作用了吧。”贺瑱拿出手机,就与医院沟通起来。
宋知意在等着他的反馈结果,不一会儿就见贺瑱给他比了个OK的手势。
贺瑱撂下电话,又说:“医院说虽然没有样本留存,但是当时因为并不知道唐谦的血型,和有没有其他的基础病,所以是抽血检测了的。但是的确没有任何苯/丙/胺的成分在,所以……”
“只剩下已经死了的团长了。”
宋知意了然,他顿时折返回自己的解剖室中,一个人将放在冷冻柜中团长的尸体取了出来。
死亡会冻结死者死前身体上的一切真相,直到有人将其挖掘出来。
宋知意看着解剖台上躺着的那具支离破碎的尸体,开始了二次解剖,并取下组织做病理与毒理检测。
也许他们真的都太过于想当然了,不曾想过这件发生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的惨案,竟然还有这么多值得挖掘的可怕内核。
贺瑱撑着身子等了好几个小时候,检验的结果终于出来。
可结果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就是团长的身体里也没有苯/丙/胺存在过的痕迹。
贺瑱拿到报告的一瞬间,就陷入了许久的缄默之中。这样的结果无疑是给了他一个沉重的打击,他们所有的线索似乎都在一处戛然而止了。
即便是想要抽丝剥茧,他也得先寻到那个丝线的头才行。
他揉着又有些发胀的太阳穴,只觉得自己是不是发烧还没有好,怎么这般头大。
“唐谦说狮子是在下午吃过饭之后,突然精力充沛的,所以那顿饭就是关键。可是老虎和棕熊就没事,那么肯定确定是单独下给狮子的。”他撑着下颌,目光涣散地和宋知意讨论着。
宋知意的目光落在贺瑱展开在桌子上的笔记本上,那里潦草地记录着自唐谦口述而来的线索。
他的指尖不禁敲了敲桌子:“狮子没有被处理掉,就不能解剖。但是我们已经检测了它拉出来的粪便,里面却是含有没有被代谢掉的苯/丙/胺。所以是吃下去的,这点没问题。”
贺瑱撇撇嘴:“然后唐谦又跟我说,驯鸟师和团长都曾靠近过那些猛兽呆的地方。算了,还是先请驯鸟师回来聊一聊吧。”
“先等等。”宋知意却打断了他,“如果唐谦说谎呢?”
贺瑱顿时一惊,浑身战栗一下:“你也有这种感觉?虽然我一直觉得,唐谦那么爱惜他的动物,应该不会用动物做文章。可是他的所作所为,当真有些奇怪的。故而我心里对他也还是一直存疑的,但却又只是直觉罢了。”
但是破案并不能只依靠直觉,如今没有任何的证据指向唐谦这个受害者,更何况他还为了救人,而失去了自己的小臂。
任凭谁都不会觉得,是唐谦自导自演这一场戏的。
贺瑱踌躇了一下,还是播了内线电话给陆何:“把斯普瑞斯团里的那个驯鸟师叫来一起聊一聊吧。”
陆何依言便叫上一个同事,立马和他一起出了门。
贺瑱翘着腿坐在办公桌前,仍在网上努力地搜索着有关于斯普瑞斯马戏团以及唐谦的经历,莫名其妙地又想到了那个评论里说女性死者是一个网红博主的事情。
如同灵光乍现般,他将女性死者的照片发给了陈晓礼,并备注:陈记者,麻烦帮忙问一下你们媒体人,是否对这个女生熟悉?
陈晓礼这几天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从前总是在五分钟内回复的信息,如今也会拖上些时间。
但没有半个小时,贺瑱的手机也就响了起来。他想当然地没有看来电人,张嘴就问:“陈记者,是有消息了吗?”
可那边的话音却顿了顿,又有些焦急地说:“老大,驯鸟师跑了!”
贺瑱一滞:“什么?!”
“我也是刚到了斯普瑞斯马戏团现在的落脚处才知道的,团里有人告诉我,他在两个小时前就已经离开了。”陆何的声音有些断断续续的微弱,似乎那边的信号并不怎么好。
可贺瑱还是听明白了,他深吸了口气,焦急地在办公室里转了几个圈:“现在问清楚他去哪了,怎么走的。等人找回来了,我再跟你们算没看管好的账!”
陆何也不敢再多言,撂下电话就去问询马戏团里的人了。
各说各的话间,他也确认了驯鸟师在两个小时前,是凭借其中一位成员房间突出去的窗台,跨到了临街对面并不远的楼上。
那时候,正好配合着另外两个人闹出来的动静,所以楼下巡逻看管的警察并没有留意到自己头顶上有人掠过的举动,让驯鸟师跑了出去。
帮着他的那个马戏团成员,是个年纪很小的小姑娘,被陆何严肃的表情一吓,竟是哇哇哭了出来。
“哎哎……”陆何也有点束手无措,但事态紧急,他还是呵斥道,“别哭了,把你眼泪收收。你既然肯帮他,那你一定知道他为什么要跑。所以他到底是不是幕后黑手?”
小姑娘被他骇得一个哆嗦,茫然地抬起眼睛,不住颤抖地说:“什么幕后黑手?什么意思?”
陆何板着脸,却看出了些许端倪来,而后没有再多言:“只说他去做什么就行。”
小姑娘又抽泣了几声:“他……他说他妈病得快死了,他必须得回去见他妈最后一面。但是你们看得又严,他走不掉,所以让我帮他。我只是……只是看他可怜啊!”
陆何有些沉默,如果真是亲人离世,而他被控制在这里不能离开。那如果而后证明了他和本案毫无干系,他们支队是脱逃不掉被人咒骂的结局的。
他叹了口气,给贺瑱回了电话,说明了情况。
贺瑱也有些无可奈何,但还是下令在马戏团住所到飞机场或是火车站的一路上设检,并且也知会了机场和火车站里的警卫。
终于,他们在火车站的检票口,堵住了马上就要逃离沣潭市的驯鸟师,将其带回了支队问话。
驯鸟师被抓回来的时候,仍是一脸不服气,不时地还要想努力挣开禁锢,骂上几句。
可见得贺瑱冷漠地坐在他面前,开口说:“徐睿,你母亲不是在你十八岁的时候就已经去世了吗?怎么二十五岁的你,还要回去看病重的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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