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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少无名(诗无茶/熟茶/生酒祭)


费薄林拿走他手里的箱子:“好好说话。”
温伏挥手:“……再见。”
他对离别这种事还没有太强烈的敏感度,朋友的离开在他眼里和吃饭睡觉一样平常。
只要不是死别,总有重逢的时候。
在遇见费薄林之前,温伏没有过有意义的相遇,自然也不会有深刻的别离,唯一一次是母亲去世,可那距今已十几年了。
温伏目前对任何感情的态度都稍显麻木,祁一川也不例外——大概是例外的时刻尚未到来。
比起祁一川的离开,那一箱子漫画书倒是更让温伏心驰神往。
恰好天上起了乌云,兴许一场大雨就要来了,温伏抱着重重的装满漫画本的箱子,非要跟在费薄林屁股后头去菜市场。费薄林把家里钥匙给他让他先回家,温伏看看箱子,犹豫了片刻后摇头,还是要陪着费薄林买菜。
俩人在人潮退去的菜市场兜了两圈,费薄林见实在挑不到什么新鲜的菜,干脆买了条鱼,让师傅帮忙刮鳞收拾了内脏,就牵着温伏赶紧往家走了。
回家路上他们路过一辆三蹦子,车后方拉货板上装着满满当当的黑西瓜。
温伏撵着费薄林脚后跟,三蹦子开过他身边时,他就两眼跟着转;三蹦子开走了,他脖子快扭到十里外的大观楼。
费薄林本想看他跟上没有,无意间一转头,瞥见温伏盯着远处的西瓜车不放。
就问:“想吃?”
温伏点点头。
费薄林追过去把车子叫停,挑了个皮薄个大的西瓜拎回来。
温伏回家的步子更快更着急了。
到家时天上刮起了大风,阳台外听着两个居民楼之间的夹道吹得呜呜响。
下午太阳西晒的余热还没散,费薄林先去打开家里唯一一台立式风扇,又问:“西瓜要现在吃还是放冰箱冰一会儿?”
温伏说:“冰一会儿。”
才买的西瓜,在三蹦子上晒了一下午,瓜肉吃着都是热的,温伏不喜欢。
费薄林就料到他要吃冰的,便先行去厨房切瓜,切了再用保鲜膜裹上放冰箱,免得窜味儿。
切完瓜出来瞧见温伏又盘腿坐地上捧着漫画看,费薄林过去把人拉起来:“待会儿下大雨,肯定要停电,快去洗澡,漫画洗完再看。”
温伏“哦”了一声,拍拍裤子,跑去房间拿了他最爱的那件袖口领口都灌风的白色大背心,跑进卫生间又探头出来:“薄哥?”
“做什么?”
“你想不想和我一起?”
“……”
费薄林莫名其妙地洗了个澡。
他本打算先把家里打扫一遍,接着做饭,等暴雨过后再去看店,最后回家洗澡来着。
结果温伏在卫生间一伸脑袋问一句,他就进去了。
费薄林顶着半干的头发,一身清爽地站在灶台前,一边炸鱼一边沉思,是不是以后该让温伏一个人洗澡了?
大风把家里所有的窗户吹出轰轰的拍击声,温伏把自己那把矮木凳搬到阳台,坐到阳台的小桌子旁边,桌子上摆着一盘费薄林切好的冰西瓜,温伏左手拿瓜,右手拿漫画,扭头啃一口瓜,再扭回去看一眼漫画。
狂风将楼下街道边的行道树刮得左右晃动,天空变成灰蒙蒙的蓝色,对面居民楼有一户人家晾在阳台的衣服飘到了楼下的顶棚上,空气中挟裹着雨水、花草与泥土的咸湿气味。
风把世界搅动得不安宁,温伏在费薄林的屋檐下偏安一隅。
他嗅到水气抬起头那一刻,大雨落下来了。
先是一滴坠落到阳台的瓷砖上,砸开变成细密的小水珠,接着四面八方响起滴滴答答的声音。
温伏穿的大背心一会儿向后飘,一会儿往前鼓,衣服里灌满了潮热的风,他身上是费薄林亲手洗出来的凉爽气味。
对面和左右的邻居开始冒着大风到阳台收衣服,温伏不忙活,他们家晾衣服的竹竿早就空了,费薄林看见天色暗下去时就去阳台把衣服收好了。
他低头又啃一口西瓜,悄悄把籽儿吐到角落的花盆里。
小时候听人说西瓜籽吃进去,肚子就会长西瓜,吐进土里,土里就会发芽。
温伏盯着费薄林的芦荟花盆,蹲过去把那枚西瓜籽用土埋起来。
埋完后手上都是泥,他下意识要把泥擦在衣服上,猛然想起自己如今不是跟着养父,可以活得干净又规矩,手脏了也能立马回家洗,于是一骨碌起身往厨房跑,跑到费薄林身边拧开水池的龙头冲手。
费薄林看他手指头污糟脏黑的,问:“干什么去了?”
温伏说:“种西瓜。”
费薄林:“西瓜籽吐到垃圾桶里。”
面对这种奇怪的回答,他没有一丝迟疑,连猜都不用动脑去猜:“花盆是养芦荟的,不能种西瓜。”
温伏轻哼一声,凑到锅边,嗅嗅锅里被开了刀裹上粉又炸成金黄色的鱼,一股酸甜的鲜味儿直钻鼻子。
他咽了口唾沫,指着鱼问:“这是什么?”
“松鼠桂鱼。”费薄林说,“糖醋味儿的。”
“可以吃吗?”
“现在不行。”费薄林伸手,把温伏的额头抬起来,“还没淋酱。”
他将温伏赶出去,总怕自己才洗得干干净净的人进了厨房又染上一身油烟气。
温伏瞅了他一眼,一拐弯儿,往房间里跑了。
费薄林伸出头说:“快吃饭了,别再吃西瓜了。”
就这一句话的功夫,温伏又回来了。
手里拿着那把印满“玛丽亚医院”的广告扇子。
费薄林不让他进厨房,他就扒拉在门口,胳膊长长地伸进去,给费薄林扇风。
费薄林含笑睨了他一眼:“我不热。”
温伏不信。
他刚才在锅边上凑那么几秒,灶台的火气就散过来,热得他直冒汗。
费薄林虽然不出汗,但温伏以己度人地觉得他一定很热。
在盛夏的灶火边做饭的人怎么可能不热?
不过温伏也不吱声,只是手上动作没停,大开大合地给费薄林扇风。
一边扇,一边学着费薄林的口吻说:“以后……”
费薄林瞥过来:“以后什么?”
“以后给薄哥买个能装厨房的冰箱。”
天气热了,就让费薄林去冰箱里做饭。
“没有这种冰箱。”费薄林无情地点醒他,“现在没有,以后也没有。”
“为什么?”
“我会冻死。”
“……”
糖醋鱼起锅时,外边炮雷响起第三声,居民区停电了。
费薄林一边淋酱一边说:“把西瓜拿进来,准备吃饭了。”
温伏目不转睛盯着一盘子黄澄澄的松鼠桂鱼,口水吞个不停。
费薄林一开口,他钻得比谁都快,脚底下拖鞋跑得吧嗒响。
晚饭家里四个菜,一盘鱼,一道青椒肉丝,一碗糟黄瓜条——是晒干了水分的黄瓜条,变得又薄又细,放进坛子里用小米辣、泡椒和花椒腌一个月再拿出来。一次费薄林在菜市场随手买了二两回来,这道菜就沦为了温伏最爱的凉菜,吃进嘴里又酸又辣,干黄瓜丝咬着也是清爽脆口。
还有一盆清水煮的佛手瓜汤,费薄林提前一个小时煮好后放到冰箱镇了会儿再端出来的,瓜刚煮熟立马起锅,嫩绿多汁,清甜又解腻。
温伏第一口吃糖醋鱼时,慢慢抿着,两个黑眼珠子跟装了灯泡似的瞪大了望着费薄林。
费薄林毫无疑问在那个眼神里看出了某种被误解的想法——温伏一定以为他创造出了这条鱼,甚至因此认为他能创造出一个宇宙。
费薄林轻咳了一声:“我照着菜谱做的。”
“哦。”
温伏眼里的灯泡没有熄灭的意思,只是这口鱼肉在嘴里吃完了,灯泡的光从费薄林身上转移到了盘子上。
一桌子的菜最终没一口剩,糖醋鱼的汤给温伏拌了饭,连青椒肉丝里的青椒都被吃个精光。
费薄林给他添了三碗冒尖的大米饭,温伏还想吃第四碗时,费薄林不准。
“吃太饱了晚上难受。”
为了不给温伏机会,费薄林当机立断地将盘子里的糖醋酱汁倒进垃圾桶。
灯泡终于在温伏眼中不发光了。
大雨淅淅沥沥持续到夜晚十一点,惊雷化成了闷雷,在接近尾声的夜雨里偶然响一下。
潮热消散在这场暴雨中,空气彻底悠凉下来。
费薄林和温伏坐在阳台小方桌的左右两边,盯着头顶的夜空看星星。
看了不知多久,知了不叫了,蛐蛐儿倒是很聒噪。
温伏在蛐蛐儿的聒噪声中忽然开口:“妈妈在这些星星里吗?”
“我不知道。”费薄林说,“也许在另一片天上。”
“我们的妈妈,在我们的天上。”温伏说,“哪颗是她们?”
费薄林找了会儿,指着天上说:“那两颗吧。”
温伏撑在桌面上,半个身体凑过去,顺着费薄林的指向认真找:“哪里?”
“那里,”费薄林偏头,和温伏的脑袋抵在一起,“月亮旁边最亮的那两颗,看到了吗?”
他侧过脸盯着温伏问。
温伏好像看到了,视线定格在月亮旁边的某个位置一动不动:“她们明天还会在那里吗?”
“也许吧。”费薄林收回手,“也有可能不会在。”
他说:“明天是新的一天了,人长大了会去别的地方,星星也一样。”
温伏的眼中划过一到不解的光芒,对于费薄林的话似乎难以理解,因此他的目光里带着蒙昧的茫然:“人一定要长大吗?”
“要。”费薄林凝视着月亮,“太阳东升西落,宇宙也会长大。宇宙长大一天,就失去星星一晚。小伏,人也是这样,在失去中,就慢慢长大了。”
温伏的目光从天空移到费薄林的脸上。
他不知如何联想的,竟然问:“我长大,会失去你吗?”
费薄林的眼眸在这一瞬晃了晃,月亮折射到他眼里的光也晃了晃。
他先是一愣,似乎真的在对着天空沉思这个问题。
随后他转过头,对着温伏笑了笑。
“鸟会离开天空吗?”

温伏听不懂费薄林的问题,可他隐约知道鸟是不会离开天空的。
鸟会短暂地落地,会被人抓入囚笼,可一旦自由,就会义无反顾奔向天空,直到死去。
他看见费薄林笑,于是他也跟着笑。
他想现在听不懂没关系,费薄林和他的时间还有那么多,以后总有一天会懂的。
快零点时,家里来电了。
费薄林去卫生间洗澡,温伏非要挤进去跟他一块洗漱。
费薄林:“你就不能等我洗完再进来刷牙吗?”
温伏:“鸟会离开天空吗?”
费薄林:“……”
——小猫咪我啊,最擅长活学活用了。
于是温伏的牙刚刷到一半就被丢了出去。
他理直气壮地站在卫生间门口,理直气壮地拿着牙刷上下左右地使劲刷牙,同时昂首挺胸满嘴牙膏地盯着卫生间,里头淋浴声一停,他就开门冲进去。
费薄林刚穿上裤子,一脸无语看着温伏闯到自己跟前,伸手抓住温伏的后颈脖子把人转到洗手池前:“好好洗脸。”
温伏看看他光着的上半身,猛喝一口水,漱干净了再吐出去,正想拿手背擦嘴,就被费薄林掌住后脑勺用一块热毛巾搭在脸上,打着圈儿地给他擦脸。
温伏一张细嫩的白脸被擦得通红,很难不怀疑费薄林是在借机报复。
“薄哥……”温伏挣扎着从费薄林手下露出一双眼睛,看向费薄林的腰,声音含含糊糊地从毛巾下传出来,“薄哥喜欢什么运动?”
费薄林的身材很像打怪番里给总是主角兜底的靠谱成年人,穿上衣服只是瘦高,光着身体却能看见冷硬紧绷的腰线。就像他的性格,看起来对其一切漠不关心,但其实能做得面面俱到。
可温伏记得他除了跑步和排球很厉害以外,平时都不怎么在体育课参与集体活动。
而对于自己很擅长的几项运动,费薄林也并没表现出多大热情。
温伏问了这个问题,费薄林没搭理他,只是收了手,凑近看温伏的眼睛和嘴角有没有擦干净,看完了,又转身在水龙头下清洗毛巾,随后自顾拎着睡衣走出去。
好像对于这个问题他内心有个不可告人的回答,又或许是不值得说。
直到踏出卫生间那一刻,费薄林淡淡地说了句:“拳击。”
温伏对着费薄林的背影歪了歪头,随手关掉卫生间的灯,追到房间时费薄林已经把衣服穿好了。
“过来睡觉。”费薄林一边调整电风扇的位置一边说,“明天还要上课。”
他们下学期升高三,一中强制要求高二年级暑假补课补到八月十号,期末考试短暂地休息半天后就要接着上学。
温伏脱了鞋爬到床内侧,费薄林在床边扶着电风扇,问:“能吹到风吗?”
温伏点头,费薄林这才关了灯上床。
屋子里一片寂静,费薄林在心里默了会儿英语单词后,很快入睡。
半梦半醒间,温伏悄悄凑到他耳边:“薄哥?”
费薄林蹙了蹙眉,轻轻睁眼:“怎么了?”
温伏幽幽地问:“我是鸟吗?”
费薄林:“……”
温伏:“薄哥?”
费薄林:“…………”
温伏:“薄……”
费薄林:“不睡觉就起来背语文。”
温伏立马缩回去睡了。
考完试的第一个周末,费薄林回家路上经过药店时进去买了瓶眼药水,每天上完课在晚自习就滴一滴。
谢一宁发现以后就问他:“组长,你最近是怎么了?老滴眼药水,眼睛不舒服?”
“有时候老师板书写小了看不清,”费薄林没当回事,“可能有点用眼过度。”
“近视了吧?”卢玉秋闻言转过头,“哪天去医院测测视力,早点配眼镜。”
温伏从试卷上抬起头盯着费薄林眼睛看,被费薄林一手按回去:“好好做题。”
苏昊然大老远听着他们聊天都能窜过来:“眼镜?我有眼镜,谁要配?试试我的?”
他确实配有一副眼镜,纯黑框,听说还挺贵的,四千多。不过苏昊然近视度不高,平时上课听讲会拿眼镜出来戴上,下了课就放回眼镜盒。
“得了吧,就你那哈利波特同款。”谢一宁说起来就嫌弃,“呆死了——拿给哆来咪差不多。”
“先试试嘛。”苏昊然跑回自己座位把眼镜拿来,“要是戴着不好看,下次去医院就记得别配这款式。谁要戴?”
“人家去医院配的时候不知道自己当场试啊?”谢一宁把他眼镜收起来,“少耍宝。”
卢玉秋在旁边颇为赞同:“组长这种气质,就该戴金丝眼镜儿。”
温伏又抬头,像听到什么新名词:“金丝眼镜?”
“对啊,”卢玉秋眯眼,露出一个讳莫如深的笑,“小说里霸道总裁都戴的。”
温伏一脸认真:“什么小说?”
卢玉秋:“《未婚夫出逃九十九次:心机总裁的契约弟弟被放到掌心宠》。”
温伏:“这是名字吗?”
卢玉秋:“对啊。”
温伏:“主角是谁?”
卢玉秋:“心机总裁和弟弟。”
温伏:“讲的什么?”
费薄林突然对卢玉秋开口:“你也回去做题。”
“……”卢玉秋还要开口,谷明春的身影忽然出没在教室门口。
她跟个陀螺一样一秒转回去,同时教室一下子安静了。
戎州的夏天总是很热,五楼教室的天花板每天都被晒得发烫,一间教室六个顶风扇从早到晚吱呀转个不停,仍是阻挡不住教室里的人挥汗如雨。住校生每天晚自习下课就马不停蹄奔回宿舍享受空调,温伏则憧憬着回家后费薄林亲手切的西瓜与洗完澡瘫在床上吹风扇的寂静夜晚。
埋头苦读的日子虽然漫长,但事后回忆起来只叫人感觉时间一晃而过。
好在学校还留有一丝仁慈,在温度最高的三伏天放了准高三暑假,让费薄林得以在家度过十八岁的生日。
在这之前的一段日子,温伏每天放学回家就蹲在自己的存钱罐前,对着存钱罐唯一的投币口若有所思。
之前费薄林有一次聊天时无意间说过,因为家里的开支不需要温伏出力,所以他专门给温伏买了只进不出的存钱罐,等到罐子里的钱存满那天,温伏想取钱了,就把罐子摔碎。
现在的罐子里有四千一百三十元:温伏上学期根据费薄林教的提交了贫困补助,得到一千两百元,加上一千五的奖学金,还有一开始存在里面的一千多块,费薄林让他全存进去,如今罐子里也有了不小的一笔钱。
这晚他趁费薄林在厨房煮夜宵,自个儿抱着罐子靠着床脚盘腿坐在地上,用一只眼睛堵在投币口,借着勉强照射进罐子口的一缕光线模糊看见一抹红色的纸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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