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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来客(姜可颂)


江然眉头皱着,他不知道自己昏迷那天医生的话、也不知道席秉渊在心态上的转变,他只是听着父亲居高临下的命令感到不适。这几句话他虽说听得耳朵都快出茧子,可是当他与席秉渊一同面对时,那些微妙的情绪还是难免会左右他的神思。
他细思自己从前好像没有如今这么叛逆,他的反抗心理只会在脑海中作祟,并不会被他搬到明面上来,但是近来,他却常常咽不下这口气,从前的委婉含蓄少见了,反而是直来直去占据了上风。
难不成是受了席秉渊的影响?
江然暗自腹诽。
但也不该啊,那个Alpha阴阳怪气装模作样来比起自己那绝对是更胜一筹,自己也不该从他身上学来了这些直接?
难不成他真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
内分泌失调?信息素紊乱?
由此导致了情绪的不受控制?
江然深深地皱起眉,只觉得有一口气在心头堵着咽不下去。
“父亲……这是我们的事情,顺其自然就好,强求……急不来。”江然缓缓放下筷子,垂着眸,静默两秒,答道。
深深藏起自己的情绪起伏,尽力将声音放得平缓。
席秉渊余光瞥见江然放在膝上的微微颤抖的手,眼中徐徐地有光闪过。
“秉渊你觉得呢?”江然的反应在江父意料之中,他便转而把问题抛给了席秉渊。
席秉渊不动声色地抬眸,在唇角勾起一抹恰到好处的弧度:“我也觉得,顺其自然比较好。”
“我和阿然还在彼此熟悉之中。”
答得自然流畅。
江然闻言,抬眸看了席秉渊一眼,倒是很少听他这张嘴里念出这两个字,只是在这个场合听来也不怎么动听就是了。
“两个多月了,也该熟悉了吧。”江父不以为意,他睨了两人一眼,但是面上也没有真的动气,只是语气里有几分耐人寻味的绵长。
江然不言,半垂着眼,顷刻才勾出了一个强打的笑,道:“有几分熟悉,只是还没到您希望的那种熟悉。”
“那看来是有些进展?”江父依旧笑得意味深长。
他看得出来,江然这是在给他们彼此一个台阶下。
他难得一见江然在这个话题下不冷脸的模样,也乐得见江然偶尔屈服的模样,看起来,席秉渊的确是给江然带来了改变。
至少,没有那么抗拒、没有那么死脑筋了。
看来,他当时的坚持是正确的。
“怎么不算呢?”江然面上看不出什么异样,只笑吟吟地抬眸,握住席秉渊的手,缓缓地将手指嵌入对方的指缝中,与他十指交握。
他望进席秉渊的双眸里流淌着狡黠的温柔:“他很好,比之前的任何一个,都更让我满意。”
席秉渊闻言,敛眸极轻微的一笑,并未表态,只在眼中流露出几分顺从的趣色。
江然转而看向江父,眼中的笑意更加璀璨,也更加不见底:“我觉得他是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好人,您以后就不必再担忧我未来会孤苦伶仃老无所依了。”
江父微微眯了眯眼,目光在两人身上周旋了一圈,随后才缓缓点了点头:“这就好。”
“我和你母亲总归是担心你的。”
他的咬字同样意味深长。
听到自己的名字,一旁面色苍白的母亲才抬起了头,对席秉渊和江然轻柔地笑了笑,开口道:“是啊……阿然你满意,我们也放心。”
语气里是一片温顺。
“……”
席秉渊不动声色的目光缓缓在三人面上游移而过,最终定在了江然面上——只残存了几许寡淡的笑意,更多的是眼眸深处的失望和愠怒。
他还是第一次同江然一起回江家拜见他的父母,虽然在从前与双方的交谈中已经大约了解到了他们之间不算平和的氛围,但当这种氛围真正摆到眼前时,他才更加直观得感受到这个家庭中微妙的氛围。
江然与父母之间的矛盾很深,是一种远超设想的不可调和。
他本以为江然身为江家的独子、望江唯一的继承人,应当在家里受到极度偏爱的,不料真相反倒是如此一出满地鸡毛的闹剧。
“……父亲、母亲,这件事情我和席秉渊会处理好的。”
沉默了半晌,江然终于深吸一口气,抬手揉了揉鼻根,也不欲再如何故意去唱反调,他尽力心平气和道:“我需要时间,请你们给我一些时间。”
“……我会给望江一个交代的。”
江然疲倦地叹息,似乎是在做最后的妥协,席秉渊不曾见江然对自己露出这样的表情——这样疲倦的、无奈的、似乎已经不再抱有任何期待的、饱含绝望的释然。
“那好。”江父似乎也达到了自己的目的,见好就收地接过江然的话道,“你的这个交代,我记下了。”
他似是满意地笑了一下,对席秉渊和江然二人和颜悦色道:“你们愣着做什么,不吃饭?”
话音和蔼地还真像是一个与久未归家的孩子共进午餐的慈父,如果席秉渊没有经历过方才那一出的话。
席秉渊用余光瞥看了江然一眼,只见他面不改色地拿起筷子,很自然地从面前的盘子里夹了一口菜,看不出半点异色。
江然冷淡而自嘲地垂着眸,不轻不重地戳了戳碗里的米饭。如他以往回家用餐的每一次一样,总是要经历过一番争吵,才会有这样妥协后的平静。
席秉渊见江然面上没有要继续动怒的趋势,才对江父微微点了点头,继续动了筷子。
虽说他也不喜欢与江父的相处,但那毕竟建立在他们的合约关系和上下级关系的基础上,他不习惯不喜欢实属正常。
如今他才算是明白了江然为什么会不喜欢回家了。
的确,比起提供情绪价值的家,这个地方,反而更像是破坏生活中一切愉悦的场所,只会让人感到郁郁寡欢。
他似乎找到了江然所有不快乐的来源。

“让你看笑话了。”
江然慢悠悠走到了他的酒柜前,漫不经心地挑挑拣拣着,从中选出一瓶酒,给自己倒上了一杯,他转身对席秉渊挑了一下眉,“要来一杯吗?”
两人已经回了家,江然一路上周身气压都很低,明显心情不佳。
席秉渊在这段时间的接触中也多少了解了些江然嗜酒的爱好,对方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惯于喝上一杯,大抵是用作借酒消愁。但是他没有这个习惯,酒精会使人失控,而他不喜欢脱离掌控的感觉。
即使他自己的信息素也是烈酒。
于是席秉渊摇了摇头,低沉的嗓音染着些不大分明的暗哑,他平静地开口:“江然,这不是笑话。”
江然远远抬眸看了他一眼,并未接话,只是拎着酒瓶和酒杯在他身边坐下。
“你之前,一直都这样?”席秉渊挑起了话头。
他话中的“这样”究竟指的是哪样,两人也不言自明。
“怎么?你同情我?”江然淡淡自嘲一笑。
语气中隐晦地含着些尖锐,似乎还夹杂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低低的烦躁。
“不,同情不是适用在你身上的字眼。”席秉渊摇了摇头,目光晦暗不明,嘴角似有一抹很浅的笑。
席秉渊的五官冷硬流畅,此刻正在昏黄灯火之中半半地陷入明亮与黑暗的交织,唇角的笑容浮于表面、不达眼底,从江然的视角望去,竟有几分亦正亦邪的味道。
“那你这话什么意思?”江然收回视线,继续给自己灌酒,撇嘴道。
“我只是在想,你从前过得,也没有那么好。”席秉渊微微歪头,半垂着眼睑,似乎在细细打量江然,“你我二人,各有不幸。”
江然就着原本的动作,又抿了一口酒,才挑眉看向对方,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席秉渊灰色的眼眸微沉,以款款的、温和平静的语气道:“我从前日子过得苦,只想着,怎么能把物质提上去,但这些对于你而言是唾手可得的东西,你没有吃过这样的苦。”
“但是现在想想,若是生活在你的家庭,我也未必会很幸福.....”
他置于膝上的手指轻轻敲了几下膝头,似作思忖。
江然闻言却嗤笑一声,他的目光在昏暗的灯火之中如惊鸿浮影一样璀璨,但在一秒之后便又归于了死寂一般的空洞:“你可是Alpha,你在这个家里只会得到所有人的爱。”
席秉渊闻言只是定定看着他,他的眸中含着几分江然看不懂的情绪。
既没有反驳,也没有认可。
“……与性别无关,其实我觉得江总很看重你。”席秉渊眯起眼看了会儿江然,他目光很清而浅,才道,“我个人觉得。”
他眼中的情绪不是在开玩笑,更不是作假。
“……怎么说。”
江然沉默了半晌后垂下眸,他倒还挺想听一听席秉渊的见解。
身边的很多人都会这么与他说,但是他们并不了解他的处境,也站在各种情感的立场上,或多或少地掺杂自己的私心。
但是他和席秉渊之间是一种很纯粹的关系,对方没必要在这件事情上欺骗他,他觉得席秉渊会对他说真心话。
“我不认为他有那么看重你是否是一个Alpha,我觉得他对你的这些期待……或许是因为你是Beta,而不是因为你不是Alpha。”
席秉渊的眉心微蹙,似乎是在思忖,他不太好组织语言,他只是在描述自己内心那种模糊的直觉,他与江然的父亲同为Alpha,对方在与他的交谈之中,会无形流露一些价值取向,虽不够明晰,但他能懂。
席秉渊望向江然:“你当真认为就只因为你是Beta么,就因为你没有分化成Alpha,如今才会这么难做?”
江然没有立刻回话,他在沉默中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在席秉渊深邃目光的注视下,他喝了一口酒,才轻轻地撇了撇唇角:“……或许吧。”
他说不准,究竟是身为Beta的性别造就了他如今的痛苦,还是他自己的性格助长了Beta性别所带来的痛苦,他不知道,但事已至此,他终究无法逃离这种矛盾的痛苦。
就像他现在拥有了可笑的、残缺的腺体,也并不会改变他是一个Beta的事实。
他还是不会有Alpha那样强势的信息素,他依然不是顶尖的上位者,他只会反过来受到席秉渊Alpha信息素的挟持。
思及此,江然整个人在顷刻间就清醒了过来。
他手上缓缓地摇晃着酒杯,转头望向一侧面目冷清淡然的Alpha,忽而一些模糊的酒意攀爬上了他的大脑,短暂地麻痹了他的思绪。
他很痛苦。
他很想要报复带给他这些痛苦的人,但是,他从来不能对他的父亲做出什么实质性的反抗。他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手段可以威胁到他。
如果真如席秉渊所说,对方在乎自己,那么……
他倒是很想看看面对自甘堕落的自己,父亲究竟会露出怎样的目光,他究竟是不是真的在乎自己?
如果他亲手毁了自己?他会是什么反应呢?
于是,他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缓缓闭上了眼,让自己在黑暗之中放空头脑中清醒的思绪。
他再睁开眼设计,就见那双再熟悉不过的灰色眸子里带着惯有的冷清又平静的深邃。
见江然混沌晦暗的目光,席秉渊神色噙上几分不易察觉的犹豫,他直觉江然眼中的幽暗里混杂着一些危险的情绪,他警惕地眯起眼睛:“……怎么?”
江然感到头脑有些昏沉,连接感官的神经似乎在罢工,发散了的酒意从胃部一路直上,侵袭他的大脑。
倏尔,他放下手中的酒杯,倾身向席秉渊压了过去,他微微眯起眼睛,一手抚摸上席秉渊的侧脸,在对方冷淡又复杂的目光中缓缓地凑近,他的眼神空洞又迷离。他只是静静地注视着那一双灰色的眼睛,俊朗的五官和冷漠的眼睛,这样充满矛盾的组合在黑暗中并不那么清澈,反而像是一处深渊,隐藏无尽的危险,却又在这样的夜里具有极致的吸引力。
像锋利的刀剑,明知道接近会划伤自己却还是忍不住想要得到。
江然缓缓地抚摸过席秉渊的侧脸,他的手冰凉,在那张微微温热的脸上流连。
“你说过,你是我的Alpha吧……”
他缓缓垂下眼帘,目光似有若无地在席秉渊薄薄的嘴唇上擦过。
席秉渊眉心蹙起,一把握住江然的手腕,微微用了一些力道把人从自己身上拽开,他紧紧盯着江然的双眸,硬邦邦冷声道:“你醉了。”
却被江然反手挣脱开,他仗着酒意,将姿势改为双手捧住席秉渊的脸,整个人欺身压了上去,将大半的重量都倚在对方身上,他双腿分开,分别支在对方的双腿两侧,呈现出一个非常暧昧的姿势。
席秉渊只能仰头看着他。
“……醉了?就当我是吧……”江然忽而痴痴地笑了一下,他的眼神很迷蒙,在席秉渊的脸上勾划出一道一道旖旎的痕迹,“可我们分明是夫妻……我想要你,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吧。”
语气很轻,带着朦胧的迷蒙之意。
他稍稍一动,低头,用额头抵上对方的额头。
席秉渊仰头,脸上表情毫无波动,他只顺着江然额头抵着额头的姿势,抬起眸,静静地看着他:“江然,自重。”
他抬起一只手搭在江然的后脖颈上,缓缓地揉捏,好像在安抚一只炸毛的、担惊受怕的猫。他是在安抚江然的情绪。
江然出身优越,但他并不快乐。
在降生于望江的那一刻,他的身上就早已满是枷锁。
当优秀成为了一种理所当然,那么生活就只剩下了枯燥高压的义务。
这样的日子望不到头,让人倦怠,让人失望,也会让人最终疯狂。
他知道他的痛苦。
他也希望他未来,不要再吃苦了。
在望江环境中长大的江然缺少安全感,他能感觉到对方对自己的依赖——可自己并不是对方值得托付一生的归宿,与他在一起,或许只会加剧这种患得患失。
他从来不是一个安于稳定的人。
“……我终归是个路人。”
席秉渊平静无波澜的声音,清冷而清晰,一字一句敲打在江然的心尖上:“你要对自己负责。”
近来在心中他越发地在意,江然似乎对他多了些不该有的期望。
席秉渊在每每看见那种复杂深沉的目光时总在心头一滞——你在我身上期望什么呢?江然,你期望我成为你生命中那个独一无二么?
可我……无法伸出手,拯救你啊。
我甚至都不确定自己是否拥有爱一个人的能力。
你,唯有自救。
话音落地时,两人四目相对,目光皆闪了一瞬。席秉渊没有看清江然眼睛里的东西,那双眼睛依旧混沌无光,他不知道对方究竟有没有听进去。
最后,他的指尖重重地点在江然后脖颈上的一处,江然倏尔浑身一顿——席秉渊指尖之下就是那一处残缺的腺体。
席秉渊感受到自己指尖下的身体重重地颤抖了一下。
猝不及防地被一点醒,江然沉默了一瞬,然后干脆利落地从席秉渊身上下来,迅速移到了一侧,他双手抱膝,把自己的脸全埋在了膝盖与双臂环抱成的空间之中,呈现出一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自闭姿态。
席秉渊隔着一道不长不短的距离注视了江然一会儿,最终起身,走回自己的房间。
等到彻底听不见对方的声音,江然才缓缓地把头从膝盖之间抬起来,他望着席秉渊紧闭的房门,一双眼中的情绪晦暗不明。
迟缓地转动了一下被酒精麻痹的思绪,他好像终于觅得了几分清明。
他很累,他需要一个可以躲避的地方。他想躲进某处,躲进黑暗的、安静的、没有任何人会来打扰的寂静里。他想要逃离这个对他而言烂透了世界。
但是世上没有他的庇荫,这里没有避难所,只有席秉渊。那个烈酒气味的Alpha,用灰色的眼睛安静地、温和地注视他,仿佛已经看透了他。
他想要走向他。
跌跌撞撞、兜兜转转,在黑暗的尽头,在Beta的枷锁、在苦难的失意之后,他的身边,竟然只有那一处可以依偎的寂静。
只有席秉渊在看透了他的不堪之后,告诉他,你要爱自己。
他的双眼一眨不眨,深深地注视着那一扇门,眼眸幽深。
他想要,抓住他。
即使对方,在推开他。
毕竟人总要有些念想才会想要活下去。
而他江然,恰好是个不喜欢放手的人。

第39章 独自下咽
与江然所想的不同,席秉渊回到房间的过程并不像他所表现出来的那么清醒、那么冷静。他匆匆离去的脚步向他的内心出卖了自己混乱的呼吸和思绪——他不是毫无波澜地抽身离去,而是在迫切地在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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