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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颠倒(郁华)


寒冬腊月,酒吧里虽开了暖气,但后台的温度却委实不高。黎景却仿佛被姜佚明身上的温度烫伤,让他浑身打了个激灵。
黎景扯了一下自己的胳膊,努力想要挣脱姜佚明的束缚,却反而被姜佚明抓得更紧。
他顿时心急如焚,用颤抖的声音说:“你认错人了。”
当年,黎景对待姜佚明的态度并不好,就算是他俩谈了恋爱以后,黎景也自知算不上什么好男友,仗着姜佚明对自己的宠爱,对姜佚明呼来喝去。
最后,真假少爷的真相大白于天下后,他又闹了场不告而别,任凭两边儿家里洪水滔天。
他们之间,纵然有过些许少年情分,但早已被龃龉淹没,更别提如今他们已经分开了十多年。
他想不通姜佚明今晚为何非要在人前与自己相认。比起思念故人、怀念当初,黎景宁愿相信姜佚明此番是为了报复自己才故意要找自己难堪的。
想到这里,黎景不禁打了个寒颤,他一边挣扎,一边颤抖着说:“姜总,你真的认错人了。”
姜佚明自然不会听。他与黎景自十八岁分离,到如今已经十二年。
他等了十二年,找了十二年。在这十二年里,他没有一天不惦念着黎景。如今,他总算找到了黎景,怎么可能把他轻易放入茫茫人海?
姜佚明非但没有放开黎景的手腕,反而握得更紧了。
“小景,我怎么可能把你认错?”
黎景倍感绝望。如今,他逃也逃不掉,跑也跑不了,像极了案板上的鱼肉。
这些年,黎景早已被生活磨平了棱角,可如今站在姜佚明面前,过去那些骄纵任性的秉性不知为何就忽然回来了几分。
他工作了一整晚,本就困倦,如今又被折腾了这么一遭,胸口更是憋了一团火。
于是,黎景抬起头来,瞪着姜佚明怒道:“放开我,听到没有?”
见姜佚明不为所动,黎景心头火“蹭”地一下冒了出来。他怒不可遏,再不管三七二十一,情急之下,竟伸出手来,“啪”地一声扇在了姜佚明的脸上。
直到清脆的耳光声在走廊里回旋,黎景才蓦地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愤怒的余韵与猛然袭来的恐惧交织在黎景的心头,他胸腔上下起伏,大口地呼吸着。
明明被扇耳光的是姜佚明,黎景自己却犹如一只跳到了岸边的鱼,就快要窒息。
一种强烈而熟悉的被剥夺感涌上,不过几息之间,黎景白皙的脸就染上两片红晕。他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霎时胀得通红,浓密的睫毛被泪水沾湿,挺直的腰肢也随即弯曲下来——
见状,姜佚明连忙松开自己的手,他扶住黎景,屈腿半蹲着带黎景坐在了墙边。而后,他从怀中掏出一个蓝色气雾剂。
姜佚明打开瓶盖,一边用力上下摇动着气雾剂,一边躬身将唇覆在黎景的耳边,柔声说:“小景,别紧张,放轻松,呼气。”
等到黎景呼出气来,姜佚明迅速地将气雾剂咬嘴塞进了黎景的口中,他轻声说着:“来,小景,吸气。”
黎景深吸一口气的同时,姜佚明按下药罐。接着,黎景屏住呼吸,几秒过后,他一边缓慢地呼出气来,一边将手搭在了姜佚明的指尖。
不等黎景说话,姜佚明就熟练地移开了气雾剂。
他的动作娴熟至极,虽隔了十二年,却仿佛每天都在做一样。
在药物的作用下,黎景很快从急性发作的哮喘中恢复过来。
姜佚明一边小心翼翼地扶黎景起身,一边温声问道:“小景,现在感觉好点了么?”
黎景缓缓点头。他擦擦眼角,看到姜佚明将气雾剂收回了自己的口袋。黎景身形一滞,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口袋中的那瓶气雾剂。
这一刻,一种庞大而不可挡的无力感将黎景笼罩。他忽然觉得自己与姜佚明就是命运手下的玩物,十二年前是如此,十二年后亦是如此。
只是,姜佚明在这场与命运的不公平的对弈中险胜一筹,而自己却是节节败退。
心头的酸涩一路上涌,直到鼻尖。黎景没再否认自己就是姜佚明口中的“小景”,也无力否认,只得无奈地点点头,低头对姜佚明说了声谢谢。
只是,黎景虽然向姜佚明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却不打算再与他有什么牵扯与瓜葛。
黎景靠在墙边稍作休息,而后他裹上了羽绒服、背起吉他,转身就要从后门离开。
见黎景又要走,姜佚明连忙快步跟上,紧随黎景走出酒吧。姜佚明不敢再出声,亦不敢动黎景,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黎景的身后。
青云古镇的石板路坑坑洼洼,如今恰逢申城的阴雨天,几十米的路程,积出了十几个水坑。还没走到古镇的尽头,两个人的裤脚都湿了。
穿出古镇,走到马路边,黎景掏出手机,正要打开打车软件,就听到身后的姜佚明对他说,司机已经到了,送你一程好不好?
黎景没有理会姜佚明的话,只是麻木地点开打车软件。
申城的冬夜天寒地冻,此时已是凌晨一点,古镇又酒吧林立,现在正是散场的时候。打车界面出现了一串绝望的文字:排队110/111。
黎景的心脏颤了两下,心想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今晚这么一折腾,竟然忘了提前打车。他捏紧手机,不服输地等在路边。
凛冽的寒风呼啸而过。
黎景将身上肥大的羽绒服更裹紧了几分,不过几分钟的功夫,他就冻得浑身发抖,手脚冰凉。
他原以为凭姜佚明如今的身份地位,肯定不会陪自己在寒风中等很久,或许姜总几分钟就受不了离开了,可姜佚明却只言不发,只是静静地陪在自己身边。
一刻钟过后,黎景看了眼手机,发现排队进程变成了“108/110”。他心中的绝望更胜,转过身,刚想找个避风的角落,就听到姜佚明在身后问:
“小景,现在我连送你回家的资格都没有吗?”

第3章 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黎景回过头来。他看向姜佚明,一种深深地无力感从心口涌出,顺着血脉流向四肢,到最后,竟觉得手脚发软了。
他垂下头,漠然地盯着柏油路,不敢再看姜佚明的脸。
如今,就连黎景自己都想不透,究竟自己是更怕在姜佚明的脸上看到真心,还是假意。
只是,无论是真心亦或假意,都不是如今的黎景可以承受的。
虽然他们之间只隔了短短一米的距离,但对于姜佚明而言,他们之间就好似隔着天南地北。
当初黎景走后,姜佚明一个人北上京市读书,后来又漂洋过海,只身前往美国。这些年来,形单影只、历经困苦的何止是黎景一人?还有姜佚明。
吃过的这些苦,受过的这些难,姜佚明统统都扛下来了。本该百毒不侵的他,却偏偏在此时此刻,败给了黎景眼中的悲哀。
爱是他唯一的软肋。
姜佚明苦笑了一声,无奈地说:“当初你不告而别,这些年又渺无音讯。小景,你知道么,我们分别了十二年零一个月,一共四千四百一十三天。在这四千四百一十三天里,我没有一天不在为你担惊受怕。”
在商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姜佚明经历过几次“生死攸关”的时刻。
可无论是当初在华尔街,身为百亿基金操盘手却遭遇股灾时,还是归国后设立的黎明资本险遭投资失败时,姜佚明都能保持绝对的淡定冷静。就好像这一切风浪不过是人间一场游戏,不足挂齿。
唯独因为黎景,姜佚明尝遍了心惊胆战的滋味。他怕黎景一个人在外漂泊会遭遇不测,他怕自幼体弱的黎景一个人生活会生病吃苦,他怕黎景会觉得孤单寂寞,他也怕他们此生再无重逢之日。
因为黎景,他有着好多好多的牵挂,好多好多的担忧。可这些年来,无论他怎么找,怎么寻,都没有探寻到黎景的半点踪迹。
就好像黎景平白无故地人间蒸发了。
姜佚明总觉得自己与黎景之间是一种命中注定。他们同年同月同日生,又相知相爱,更被命运牵绊。
所以,姜佚明这些年总能在不经意间产生某种直觉:他知道黎景一定还活在这世间,并且活得很不好。
这种感知,更让他担忧不已。
听到姜佚明的话后,黎景怔了几秒钟。
他不知道姜佚明口中的这十二年零一个月、一千四百一十三天,究竟是一天天数过来的,还是刚刚算出来的,也没勇气深想。
他自知有愧,却无从偿还。
他对不起许多人,时至今日,却连道歉的勇气都没有。
黎景用力咬着自己的下唇,直到发白、泛青。
姜佚明见黎景神色微怔,态度似有松动,于是他稍稍上前跨了半步,久久凝视着眼前的黎景,轻声说:“小景,我不会伤害你的。”
黎景嘴唇翕动,终是没有将口中的拒绝说出。他短促地点了一下头,应允了姜佚明的请求。
见黎景终于同意,姜佚明稍稍舒了口气。他拨了通电话,朝不远处招了招手。
黑暗中,一辆深灰色的宾利飞驰迎面朝他们开来,半分钟后,稳稳停在了他们身侧。
姜佚明替黎景拉开车门,等他坐进去,姜佚明才绕到另一侧,开门坐了进去。
司机叫了一声姜总好,而后发动车子,朝后问道:“姜总,去哪里?”
姜佚明的胳膊抵在了汽车后排的中央扶手上,他的身体微微朝黎景那侧靠近,却不敢靠得太近。
听到司机的话后,姜佚明稍稍侧过头看向黎景,一边递给黎景一瓶矿泉水,一边温声问:“小景,你家住在哪里?”
黎景皱了一下眉,低声说:“松云区平安路平安新村。”
“哪里?”前排的司机没听清楚黎景的话,透过后视镜看着黎景问道。
姜佚明愣了半秒,重复道:“松云区平安路平安新村。”
此时此刻,姜佚明有很多的话想问,却一时不知从何开始。他平复着自己重逢后的激动,压抑着心间的狂喜。
他不敢多问,怕问东问西惹得黎景不快,也不想多说,怕黎景对自己心怀芥蒂。
一旁的黎景则始终垂着头,缄默不语。他像一只将自己的头埋入沙土的鸵鸟,又像只缩进了壳中的乌龟。
四十分钟后,行程终于过半,汽车驶出绕城高速。
已是深夜,周遭几乎见不到车辆,更没有行人,只是偶尔会与拉货的大车擦肩而过。
四下漆黑静谧,路灯与路灯间隔了好远的距离,道路坑坑洼洼,饶是坐在豪车中,也能感受到阵阵颠簸。
在过去的四十分钟里,姜佚明一直用余光看着黎景。他看得出黎景很局促,明明后排那么宽敞,沙发座椅柔软舒适,可黎景却只坐在最边缘的三分之一。
他没有取下自己背上的吉他,也没有伸开自己的腿或是靠在座椅上,他只是直挺挺地坐在最边缘的位置。递给他的矿泉水,被他原原本本地放进了杯槽中。
他一直垂着头,向下看去,没有说话,连呼吸声都异常轻缓,就像唯恐引起别人的注意一样。
姜佚明分毫不差地看在眼里,心中不免闷痛。
从前的黎景不会这样。
想到这里,姜佚明深吸一口气,终于开口问道:“小景,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黎景呼吸一顿,没有说话。
人生的头十八年,黎景几乎没经历过什么风浪,唯一的忧愁不过是无法满足父母的期待而已。
可十八岁后,一切都急转而下,他这才明白自己拥有的一切都是向命运偷来的,时间到了,必得连本带利地还回去。
他不得不学着面对社会的残酷和人心的冷漠。他还没真正长大成人,就被命运裹挟着不断前行。
这些年,他一边前行,一边坠落,过得好艰难。
汽车跟随导航的指引,不断拐弯,从大路拐到小路,从小路拐到狭窄拥挤的弄堂。
“既然过得不好,为什么不回来,为什么不找我?”许久过后,姜佚明又问道。
黎景搭在腿上的双手倏地收紧。他嘴唇张合,眉心紧皱,既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向姜佚明。
人常说,长大了总会明事理。但长到三十岁,吃遍了人间的苦,到头来,黎景唯一学到的,似乎就只是当只鸵鸟。
躲起来,躲到没人认识的角落,躲到足够陌生地方,躲到可以把自己的过去全部隐藏起来的地方。
他怎么敢回来呢?他怎么能找姜佚明呢?
他被命运戏弄,实在欠了姜佚明太多,多到无论如何都偿还不尽。
穿过狭小的弄堂,汽车停在了平安新村小区门外。
这是片拆迁小区,莫约是九十年代的产物。就着弄堂两侧晦暗的路灯,足以看出这个小区的破败老旧。小区的大门大敞着,没有车辆道闸,一旁虽设有保安岗,却不见亮灯。透过大门朝小区望去,只能看到黑漆漆的一片。
司机回过头,看向姜佚明,说:“姜总,到了,需要开进去么?”
姜佚明默了片刻,他胳膊仍搭在中央扶手上,保持着微微靠近黎景的姿势。他轻声问:“小景,送你进去,往哪边开?”
黎景的眉心皱得更深了,他轻声说:“不用麻烦了,就送到这里吧。”
司机面露难色地看看姜佚明。
姜佚明朝司机笑了一下,说:“车你先开走吧,不用等我。”
说着,姜佚明走下车,替黎景拉开车门。
黎景舔了一下嘴唇,他看着姜佚明,表情紧张而局促地说:“我……我自己回去就行,不用送了。”
姜佚明点了一下头,温声说:“我送你到楼下,不会打扰你的。”
“这……”黎景眉心拧成一团,显得犹豫而纠结。
他与姜佚明,在一起时不甚清醒,分开更是分得稀里糊涂。
他们当时还太年轻,爱与承诺都是轻飘飘,到如今更显得荒唐。
黎景实在想不明白,以姜佚明现在的身份、地位,又何必与自己再添瓜葛。
姜佚明的手搭在车门上,他微微弯下腰,平视着车里的黎景,说道:“小景,我只送你到楼下。”
或许是姜佚明的神色与动作太过温柔,又或许是故人重逢冲昏了他的理智,黎景竟然同意了。
他背着吉他走下车,与姜佚明一左一右走进小区。
夜晚幽静漆黑,耳边偶尔传来几声凶悍的狗吠与凄厉猫叫,让人汗毛直立。一阵凛冽的寒风袭来,黎景下意识地裹了裹身上肥大的羽绒服。
姜佚明心头一酸,许多心绪一齐上涌,却终究化作无声。
五分钟的路程,姜佚明既嫌太短,又怕太长。在黎景面前,就算是所向披靡的姜总,也变得前顾后怕。
走到最后一栋楼前,黎景立住了。他鼓起勇气,侧身看向姜佚明,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牵强的笑意,说:“我到了。”
姜佚明点点头。他再没有理由向前,只是柔声说:“好,注意安全。晚安。”
黎景点点头,又垂下了头。他转过身去,走进楼道,没有回头、没有停顿,快速地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第4章 明月依旧,人不如旧
姜佚明没有转身,他立在与黎景道别的地方,静默地看着黎景的身影被黑暗吞噬。
两分钟后,顶层的灯“倏”地亮起。
姜佚明注视着微弱的黄色灯光,直到半小时后,这盏灯终于融入了夜色之中。
离开平安新村后,姜佚明没有回家,他叫了辆车,去了Moment Bar。
Moment Bar位于长海中路,与古镇的“昨朝”一样,都是黎明资本餐饮娱乐板块旗下的产业。
两家酒吧虽都是清吧,风格却大不相同。Moment Bar里没有夺目的光束灯与激光灯,也没有歌手演唱,就连顾客在这里都轻声细语的,好像生怕破坏了它安静的氛围。
酒吧的中央,有一个四十余岁的妇人拉大提琴。她扎着马尾,衣着朴素,不着粉黛。
吧台中的调酒师话不多,大多时间都沉默地靠在酒柜前,见姜佚明来了,他腼腆地笑笑,问:“姜总,还是乐加维林?”
姜佚明微微颔首,说:“麻烦你了。”
姜佚明未在吧台多做停留,他朝酒吧内设置的半开放包房走去,掀开纱帘,下一秒就陷进了柔软的皮质沙发中。
乐加维林很快送了上来。熟悉的烧焦沥青味儿顺着酒精的挥发冲入鼻腔,黄色灯光下,透明玻璃杯中的焦黄色威士忌折射出一道道光线,映入姜佚明的眼帘。
恍惚间,曾经的种种如烟如幕,在姜佚明的眼前铺开。
十五年前,申城中学。
姜佚明背着双肩包,踏入申城中学的校门。沿着横贯校园的主干道,他朝教学楼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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