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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狗与恶犬(晏双笙)


他们俩回到家的时候,院子里灯关着,比平时要黑,就只有路边的灯照进来。
梁慎言停稳车,拿好包之后,单手扶着程殊把他送到房间。
打开房间的灯,书包放在桌上,梁慎言回头,就见站在衣柜前,正在翻箱倒柜不知道找什么。
“你还打算去洗澡?”
程殊没回头,拿出一件T恤,还有条灰色的短裤,“不是,换衣服,穿这身衣服躺床上,我心里过不去。”
身上是还在疼,但他更忍不了穿着一身躺进被窝。
梁慎言来不及反应,就见程殊开始脱衣服,腰腹挨打后留下的痕迹,在灯光下变得很醒目。
尤其是在那一片白上,仿佛是一张白纸上落下了青紫斑驳。
房间不大,家具已经霸占大半空间,剩下不多的位置,站了人之后就显得很狭窄。
空气仿佛都不流通,不然为什么连衣服上的洗衣粉味道都很清晰。
喉结轻轻滑动,下一瞬间,梁慎言抬脚往外走,“我去给你打盆水。”
不等程殊答应,人已经走到了房门口。
夜风吹来,梁慎言心里浮起的躁动被吹散,又被另一种情绪填满,从神经到心脏,很快都被侵蚀。
梁慎言站在夜色里,回头看了一眼程殊房间。
从这个角度看去,是看不到人的,但墙面、地上那一片影子,随着动作变幻,反而更勾人。
眸色随着影子变化,梁慎言没有给情绪太多时间,走到洗手间里,接了一盆水再回到房间。
程殊换好了衣服,身上不少地方都有轻伤,得上药。
他坐在椅子上,脚搭着小木凳,拿着棉签低头给自己擦药,听到梁慎言进来的声音,抬了下头,“你放在那儿就行,我一会儿再洗,不然等会儿上完药还得再洗一遍。”
梁慎言把盆放在桌旁,扫向他露着的小腿,上面青青紫紫的都是痕迹。
“要帮忙吗?”
闻言程殊低着的头又抬起来,眨了下眼,不太好意思问:“会不会太麻烦你?”
其实他觉得今天已经够麻烦梁慎言了。
又是帮他打架,又是送他去卫生院,现在还要帮他擦药,怎么都觉得不太好意思。
“不麻烦。”梁慎言走到他面前,从他手里拿过药瓶,看着他的肩说:“转过身去。”
程殊一愣,没有动。
他不动,梁慎言也不重复,更不动,只是看着他。
从他这个角度看去,梁慎言的眼神都藏在睫毛阴影下,不怎么看得清。
梁慎言抿了下唇,抽出一根棉签,“先给你背上的伤擦药,这样其他地方你自己能擦。”
程殊压下心里想要逃走的冲动,“哦”了声,转过去靠着椅背,“麻烦你了。”
下一秒,他衣服被掀起,整片后背都露在外面。
沾着药水的棉签贴上伤口,刺痛感很明显,令他不自觉地瑟缩,手指抠着椅背,“嘶。”
分明很轻的一声,在安静房间里盖过了其他声音。
梁慎言放轻了动作,扫过眼前这一片背。其实没什么好看的,很瘦,蝴蝶骨突出,腰线两侧是凹下去的两个腰窝。
开的外敷药水是消毒、消炎的,难免会有刺激感。
棉签在伤口上擦过,留下一片红色斑斑点点,等全部伤处涂完药,程殊整个人已经蔫了。
“涂完了。”梁慎言扔掉手里棉签,把药瓶放好,“还有其他地方要帮忙?”
程殊趴着回头:“没别的地方了,你去洗一下手吧,我都觉得难闻,屋里全是这味。”
听完梁慎言不再问,给他把衣服放下来,“晚上睡觉侧着睡。”
程殊点头答应:“嗯。”
打的时候不觉得,还以为躲开了没挨几下,原来都是他错觉,这会儿疼起来,记忆错乱到仿佛只有他一个人挨打。
梁慎言看程殊蔫蔫地趴那儿,勾了勾唇角,出去时把房间门带上。
房门隔绝了浓烈刺鼻的药水味,变得不那么容易被捕捉到。
简单收拾了下,梁慎言躺在那张简陋的床上,盯着蚊帐睡不着。手机屏幕亮了,他拿起来看了一眼,不是有人给他发了消息,是气象通知,今晚夜间和明天白天到夜间,有中到大雨,提醒出行带伞。
以前他不看这些,现在倒是一个字一个字读完。
仿佛要印证气象通知所说属实,他才把手机放回去,外面刮起一阵风,鬼哭狼嚎一样,吹得玻璃都在响。
梁慎言转头看向隔断,一会儿后闭上眼。
刚才离开的时候,还好连窗户也关了。

第12章
这场雨下得急,风刮得呼呼作响,天空更是一阵电闪雷鸣,整个世界只听得到雨水拍打屋顶、窗户的动静。
第二天早上醒来,一院狼藉。
全是打落、吹来的树叶、断枝,堆在地上,湿哒哒地团在一起。
程殊生物钟很准时,醒的时候才六点半,给班主任发了条信息请假,理由是昨天下雨,家里猪圈塌了他去找猪。
发完之后,也没管班主任信不信,闭着眼睛躺了好一会儿,直到肚子饿得响了两声,才认命起床。
指望他爸管他的死活,他都活不到这岁数。
身上的疼劲儿比昨天好点,他磨磨蹭蹭走到门口,偏过头被玻璃映出的脸吓一跳。
怎么肿得像头猪,夸张是夸张了点,但左边脸下颌到嘴角那块,肿得很厉害。
程殊走到院子里,风一吹,觉出点冷意,又回去扯了件外套穿上,才踩着拖鞋,啪嗒啪嗒地堂屋那儿翻冰箱。
打开保鲜层,发现里面多了个饭盒,他拿出来刚要掀开,就听到他爸声音,吓了跳。
“偷偷摸摸的,我还以为是进贼了。”程三顺站在房间门口,打哈欠看他,“昨天买的宵夜,还好用塑料袋装着,不然得淋湿。”
程殊掀开盒盖,是卤牛肉跟猪耳朵,平常把他最喜欢买的下酒菜。
“我一会儿拿当臊子拌粉吃了。”
程三顺昨天是冒雨回来的,睡得晚。
这会儿还困,哈欠连连,“你自己看着办,别给那小子占便宜就行,肥水不流——”
说着眯起眼,看程殊要走,上前把人叫住,“等会,你又跟人打架了?”
打架的事,程殊也没瞒过程三顺,反正也不怎么管他,“啊,被几个人勒索要保护费,打了一架。”
“谁收你保护费?那你给了?”程三顺伸手去碰他脸,“疼啊,上药了没?”
程殊疼得倒吸一口气,往旁边退一步,“你别碰了,疼呢。”
“哪家的小兔崽子,让老子碰上,给他打得找不到北。”程三顺缩回来,骂了一句。
程殊看他一眼,说:“杨少威啊,还能有谁。下回你见着他,记得给你儿子报仇。”
说完拿着盒子往外走,直接钻进厨房。
程三顺听完,难得的一声不吭,平常“父慈子孝”的情形没上演,他就站在那儿,隔着窗户看厨房里的程殊。
瞥见梁慎言那屋的门打开,程三顺立即拉上窗帘,坐回床边点了根烟。
梁慎言这个点起来,完全是因为睡不着。
他有点轻微失眠,但前两天睡得还行,所以没在意,结果昨晚上半宿都睁着眼听雨声,就睡了三个多小时。
他房间跟程殊房间的隔断跟纸糊的一样,程殊醒那会儿他就醒了,然后等到程殊起床出门,又进厨房他才起来。
下雨天犯懒,要不是饿了,他也没想起。
程殊正在烧火,火光映在他脸上,比灯要亮。
听到声音,转头看了眼,发现是梁慎言惊讶问:“你起这么早?”
问完又说:“我吵到你了?”
梁慎言看了一圈,拿了张小板凳坐他旁边。灶里的热意飘来,倒没外面那么冷。
“没,就睡不着,雨声太吵。”
“我睡得沉,都没怎么听到。”程殊抓了下脸,脸上被灰蹭了一块。
梁慎言好奇问:“怎么烧火?不是有电吗?”
“小时候我爸说的,雷暴雨之后用电不安全,让烧火。”程殊解释说:“柴火做饭特别香。”
梁慎言听完,没明白这有什么关系,不过柴火做饭是挺香的。
以前他爸妈没事也爱去乡下的山庄玩,他跟他哥就跟着去,别的记不太清,饭是好吃。
他们俩就坐在灶前说话,有一句没一句,没提昨天为什么会打架。
程殊正往锅里下粉,用粳米做的,保持干燥的话能放一周左右不坏。
“你吃卤牛肉和猪耳朵吧?”
“吃。”梁慎言站起来,“要帮忙?”
“不用。”程殊做事的时候很麻利,煮粉的时候,就在一边弄汤底。
半勺开水、一点猪油,然后再往里面放辣椒油跟酱油,等弄完,粉就煮好了,捞出来装进碗里,再撒上葱花和盐,卤肉码在上面,一碗粉就做好了。
程殊端起自己那碗,懒得挪到堂屋,打算就在厨房的小桌吃,“你那碗辣椒放得少,另一碗是老程的,他能吃辣。”
原本就饿的梁慎言,这会儿更饿了。
看着这碗粉,觉得比那天他们在街上吃的还香。
端起碗,在程殊旁边坐下,“谢谢。”
程殊吃粉面的时候用筷子不老实,喜欢卷起来,“你交了生活费,我这不得上点心。”
梁慎言的表情有一瞬间凝滞,“嗯”了一声,埋头吃粉,没说别的。
气氛起了微妙的变化,程殊感觉到,却不知道刚才哪句话得罪他了,吃粉声音都小了点。
“你小子,你班主任打电话来说你要去找猪,今天请假,家里哪有猪?早八百年不养了。”
程三顺念叨着走到厨房,“直接说你生病不得了,瞎说什么。”
程殊脸不红心不跳,刚才那点尴尬的气氛被程三顺这一嗓子喊没了,他趁机说:“你的粉在那,再不吃坨了。”
“那你不早点喊我?”程三顺瞪他一眼,走两步端了起来。
平时他们三个很少能凑一起,尤其是白天,要么只有俩人,要么就一个人。
今天倒是难得,都在家里没人出去。
程三顺自来熟,单方面热情地跟梁慎言聊天。
梁慎言话少,程殊是腾不出嘴说话,两人低头吃东西,偶尔答应一两句。等一碗粉见底,外面天也放亮了。
起来那会儿还觉得冷风吹得冻人,这会儿太阳出来,空气比平时还干净,嗅着一股草木的清香。
舒服得适合什么也不做。
程三顺放下碗,一抹嘴去了院里的棚子下面坐着,没一会儿就听到叮叮当当的敲打声。
梁慎言手里还端着碗,听到声往外看去,见程三顺正在那张长桌旁摆弄几根木头,不知道要做什么。
“他是木工,手艺还行。”程殊解释了句,“我房间桌子就他打的。”
梁慎言转回来看他一眼,没说话,程殊有点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他是觉得梁慎言刚才有点不高兴,所以没话找话说。
对方不接招,他也没辙,干巴巴地说:“我洗碗去了。”
程殊挪到水池边,刚把烧热的水到盆里,梁慎言就过来了。
他习惯地想伸手接碗,脸颊被手指刮了下,微凉的触感像今早屋檐滴下来的雨水。
梁慎言放下碗的同时,收回了手指,指腹轻轻捻了下,那点温度顺着指尖扩散开。
对上程殊的眼睛,解释说:“沾了灰。”

程殊被梁慎言的眼神看得愣住,听见他解释才回神。
“哦”了声,抬起手背蹭了蹭,“可能刚才烧火弄上的。”
好丢人,这么大了还弄一脸灰。
梁慎言垂眸,没去看程殊的眼睛,转身走出厨房。
那双眼睛过分干净,还没学会藏住情绪,只一眼就能知道在想什么。
惊讶、错愕、疑虑、不好意思。
但没有别扭。
梁慎言眼神沉了沉,回到房间关上门,情绪不太高。
为了养伤,程殊的假一直请到了周四,等周五脸上青紫不怎么看得出来才去学校。
程殊请假那几天,程三顺一反常态天天都在家待着,偶尔出去溜达一圈,一两小时就回来。
还特地买了排骨和猪蹄,掌勺做了排骨炖藕、蹄膀炖花生,说是吃哪补哪。
对此程殊早习惯了,反正他爸就这样。
好的时候挺好,烦的时候也挺烦。
以往他们爷俩待一块的时候也不会特地跟对方说话,吃饭时间外都各在各的屋。
有什么事,房间里喊一声就能听到。
现在多了一个人,还是个城里来的房客,他们老这么喊也不行,这几天习惯渐渐改了,知道敲门叫人。
偶尔犯一回,也不打紧。
周五放学,程殊领了一堆作业回到家。厨房那边有声音,他一进院子,程三顺就叫了他一声。
“饭快好了,一会儿吃饭。”程三顺说。
程殊应了声,拎着书包回房间,作业拿出来看了看,在学校没写多少,今晚不到十二点写不完。
他烦得抓了一下头发,刚把校服外套搭椅背上,回头就看他爸就站在那儿杵着。
吓了跳,问:“吃饭了啊?”
程三顺左右看看,拿着锅铲往他房间走,“嗳,你觉得小梁这人怎么样?都住了一礼拜,也处了那么多天,能感觉出来吧。”
程殊低头在抽屉里找笔芯,“你平时不总说看人准,怎么这回看不明白了?人挺好的。”
“那我这一辈子看的都是咱们这种人,哪里见过小梁这样的,跟报纸上的年轻大老板一样。”
程三顺琢磨了下,“算了,估计也住不长久,人话不多,但人模样好,最近我出去遛弯,都有人想给他介绍对象了。”
刚找到剩下那半盒笔芯的程殊,听到这话,下意识往隔断墙看去。
不知道今天隔音怎么样,反正上回不怎么好。
“你可别答应,万一人有对象呢。”程殊说:“爸,锅好像糊了。”
程三顺一愣,哎哟一声,赶紧拿着锅铲回厨房。
程殊笑了一下,给用完墨水的两支笔换笔芯。
他爸问他觉得梁慎言怎么样,几天前他不好评价。但经过上回打架的事情,他真心觉得梁慎言这人讲义气,还正直,是个好人。
再往前想想,程殊发现梁慎言虽然有点少爷毛病,却不像有的人眼睛长头顶,什么都看不起。
真要脾气不好、难相处,隔壁那房间也住不下去。
晚饭照例是程殊去敲的梁慎言房门,只敲了一声门就开了。
梁慎言一副刚睡醒的样子,身上穿了件长袖卫衣,“睡了会儿。”
程殊问:“今天没出去转转?刚下了两天雨,天不热。”
梁慎言摇了下头,挑眉看他,“怕有人给介绍对象。”
看着梁慎言去洗手的背影,程殊尴尬得脸热。
这回他相信房间的隔断真是纸糊的了。刚才那点音量都能听到,那晚上翻个身弄出的动静也大差不差了。
为了这句话,一顿饭吃得程殊心不在焉又提着心的,生怕程三顺嘴太快,直接问梁慎言有没有对象。
幸好他爸还没热情到这个份上,光顾着吹牛,没提这事。
正收拾碗,有人站在院墙外面喊了声,听到有人答应才顺着小坡进来。
“叔,正找你呢,之前托你打的柜子怎么样了?”
程三顺从堂屋出来,“小东西,今天中午就打好了,上了漆晾着,正说明天给你拿过去。”
“不麻烦你跑一趟了,我一会儿拿走,回去再晾几天,到时候就放房间里去。”
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身材精瘦,个也不高,但看着精神。
“那行,我还懒得跑。”程三顺往棚子里指了指,“晾那,你自己拿,记得把钱结喽。”
年轻男人笑着答应,从衣服口袋拿了钱,递给程三顺,“谢谢叔,记得到时候早点来家里打牌。”
“晓得了。”程三顺摆摆手,“我看电视去了,拿好了你自己回。”
程殊甩甩手,一边把碗摞好一边说:“洋哥,恭喜啊。”
张洋抬着柜子,歪过头看他,“那时候你放假了吧,早点来家里吃饭,不然就只能吃二轮了。”
“好,你快回吧,柜子怪沉的,要不要我帮你一起抬出去?”程殊问了一句。
张洋说:“不用,车就在门口,拉回去不费事。”
“走了啊。”
目送张洋出去,程殊听到面包车发动引擎的声音,这才抱着碗进厨房。
他出来,梁慎言也从洗手间出来,正好打了个照面。
梁慎言刚才听到一半,问程殊:“他家有喜事?”
程殊点头,一脸高兴说:“就上回跟你一块遇到的杨奶奶,她孙子国庆的时候结婚,回来办酒。”
“刚才来取结婚用的梳妆柜。”
镇上这一条街里,谁家往上数三代都是亲戚,但到底亲疏有别,更别说有时候远亲不如近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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