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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狗与恶犬(晏双笙)


程殊坐在窗边,推开窗户透气,顺便把今天早读的课本拿出来。
“上周五你、杨少威是不是找你麻烦了?”
穿着校服扎了马尾的女生是他前桌,回过头来小声问:“我不知道他会去找你麻烦,对不起啊。”
“不关你事,他自己脑子有病。”程殊摇头,“你别担心了,一会儿早读了。”
杨少威跟他小学就认识,没龙芸芸跟他告白的事,也一样跟他过不去。
龙芸芸点头,没再继续问:“今天我领读,你忘了?是英语。”
她是班里的英语课代表,物理和化学全靠刷题量维持着,学得不轻松。但家里人非得说理科好报学校、找工作,分班那会儿,就选了理科。
二班是文科班,一班和三班是理科。
“是忘了。”程殊把拿错的书放回抽屉里,翻出英语课本,“作业早读完了收?”
龙芸芸说:“嗯,对了,我上周去补课,老师给我重新拿了套英语周报,一会儿你要不要拿去复印一份。”
又怕程殊误会,立即说:“小柳她们昨天去我家就拿去复印了。”
程殊反射弧长,这会儿才说:“你别想那么多,我都没想。”
龙芸芸“啊”了一声,反应过来说的是她告白那事,脸上有点红,“你别说了,我就是头脑一热。”
“我也没想了。”
“嗯啊,同学挺好的。”程殊对龙芸芸印象就是成绩挺好的同学,脾气好人好,交集不多。
上周告白的事,没几个人知道。
他一开始也挺懵的,后来才想起来他上学期帮龙芸芸教训过几个混社会的小混混。
他们俩刚说完话,杨少威那几个人就进了教室。
黄毛、胖子跟瘦高个都跟在他后面。
“哟,这不是程大少爷吗?听说你爸都傍上大老板了,出手阔绰得天天请客吃饭,怎么你这一早还吃馒头?”
杨少威两手插兜,头发吹得像鸟窝,“小野种也能翻身,要不说人还是得会巴结才行呢。”
班上几十个人,不都是他们那条街的,还有不少别的村的。
听到杨少威的话,埋头做题当没听到,头都不抬一下。
谁也不想惹上麻烦,尤其是这种狗皮膏药一样的,你这会儿说一句,接下来都别想有好日子过。
程殊早习惯了,自从他妈离开后,从小就这么过来的。
翻开单词表,打算多背两个词。
“你他妈又聋了?是不是还没被打够——”
“早读了,大家快把书拿出来。”龙芸芸拿书敲了敲桌子,站起来到讲台上,“这周要听写一单元,大家抓紧背。”
杨少威说话被打断,再不爽看见是龙芸芸也得忍下来。
一是他对人家有心思,二是龙芸芸家里有亲戚在派出所上班。
踹了一脚桌子,走到最后排差生专用位坐下,书包没背,书也没拿,趴着开始睡觉。
身上的烟味不用闻都知道在网吧里熬了一宿。
程殊上了两节课,课间操的时候走了神,想到家里那位“大老板”,应该能自力更生吧。
此刻已经从程家出来,快走到街上的梁慎言,不紧不慢地朝一家粉面店走去。
十点多,高峰期已经过去,店里人少。
他坐下后,老板娘走过来,指了指墙上挂的牌子,“肠旺面、辣鸡面、牛肉粉、素粉这些都有,吃什么?”
梁慎言不怎么吃粉面,更分不清这几个有什么区别,想了想说:“没那么辣的就行。”
老板娘说:“那就原汤牛肉粉。”
梁慎言说那就这个,等老板娘要走的时候,又叫住她,“我想问下您,这附近有卖碗的店吗?”
老板娘愣住,差点没反应过来,说:“小伙子你要买碗啊?什么样的啊,好几家都有卖。”
梁慎言从外套口袋拿出一片东西,放在桌上,“这种花色的。”
碗是昨天晚上打碎的,碎片是今早他拿出去扔的。
现在主要是想弥补。
最重要的原因是,他想买一模一样的放回去,就当这件事没发生过。

有粉面店老板娘的指路,梁慎言成功买到三个一模一样的碗,拎在黑色塑料袋里回了程家。
路上还遇见了程冬奶奶,对方看到他后,匆忙把手里的几张纸塞进衣服口袋。
“你是住小殊家里那个吧?”程冬奶奶才六十多,但看着显年纪,“等柿子熟了,跟他一块去我家地里摘柿子。”
梁慎言没想到对方记得自己,站着等她说完,“嗯,有机会跟他一起去。”
“小殊那孩子从小懂事,又长得乖,三顺那个爹不像爹,小小年纪当家,还好孩子长大了。”
程冬奶奶叹了一声,说:“你住小殊家里,有什么事只管跟他说,他那人嘴硬心软,人好着呢。”
“哎哟,我家冬冬还屋里,我走了哈。”
老人家喜欢唠嗑,平时见着谁都能说上话,也不怕梁慎言不爱听,唠完了又自己走了。
梁慎言觉得新鲜,也不厌烦。
等他回到程家,程三顺已经出门去打牌,房子静悄悄的,没点声音,倒是外面水渠热闹起来。
上午凉快,乡下干活都会选这个时候。
趁早把活干完,中午就能休息,等下午五六点再去一趟,一天就结束了。
梁慎言到厨房把碗放回去,看了一眼,还算满意。
花色一样,应该看不出来。
从厨房出来,他回房间拿了手机,拖了张椅子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程家的院子跟水渠有一米多的斜坡高差,中间只隔了一条三米宽的路。他坐在院子里,矮墙外的世界,一目了然。
椅子不大,以他的身高腿长来说,坐得不算舒服。
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吹来的风里,带着连片荷叶的清香。
梁慎言闭着眼快睡着的时候,手机在口袋里震了震。
手机和卡都是新买的,知道号码的就只有那两三个,都是一两岁就认识的发小。
他看眼来电显示,戴上耳机接了。
“也没见其他人跟你一样烦,一天一个电话。”
电话那边的关一河听到这话,立即炸了,“你是一点良心没有,我们三为了你这事,急得上火,你倒是拍拍屁股走人,自己躲清闲。”
“上火的只有你一个人。”梁慎言戳穿他的话,“说了这边挺好,清净。”
尽管才待了没几天,但他挺自在的,连鸡飞狗跳的房东父子,都比家里可爱。
“你这是乐不思蜀?乡下地方你能待得住?玩几天新鲜劲儿过去了,你就得回来。”关一河一点不信梁慎言的话,“我们可是打了赌,一个月顶天了,到时候你回来,给你接风,我们去岛上玩。”
梁慎言笑了声,“那你赌我能待多久?”
伸着的腿换了个姿势,脚腕交叠搭一起,一身随意利落,却又不会给人歪七扭八的感觉。
“这能告诉你?告诉你了,你为了让我们输都得硬熬过去。”关一河难得聪明,“不过你爸妈怎么跟没事人一样,昨天遇上,问都没问我。”
梁慎言垂着眼,表情冷下来,“管他们。”
“那要是你哥回来问起呢?”关一河说:“听说那边项目快结束了。”
梁慎言说:“随便。”
“那你有事告诉我们一声。”关一河说完,忍不住骂了一句,“操,又不是什么大事,怎么落你头上就闹得人仰马翻的,你爸也是,还没查清楚就先给你定罪,现在不闻不问的,比我家老头还专制。”
关一河还在念叨,梁慎言已经没了耐心再往下听。
来之前的那一个月,他都听腻了。
找到一个话口,他打算关一河的话,“晒太阳呢,挂了。”
那边才来得及说了个“靠”,电话被他掐断。
梁慎言闭上眼继续晒太阳,但心没了之前的平静。关一河这通电话,跟石头一样扔进水里,溅起一片水花。
怪烦人的。
想着想着,梁慎言也忍不住骂了一声“操”。
两个月前正好是暑假,他跟关一河他们一块出海玩,还叫了几个人。那会儿他才回国不久,还在倒时差,喝了几杯就去房间睡觉,留下他们和其余人继续。
结果一夜过去,出事了。
一个小男生才成年,前一晚被人玩废,进了医院,伤得很严重。
有钱人的圈子什么样的都有,有洁身自好的,也有玩得野的。
这种事不是没出过,一个图钱一个图色,一般是拿钱平息。但这次不巧,他们去的那个码头正好碰到检查。
梁慎言玩车、玩表,但不玩这个。
他醒来那会儿大家都没醒,他找了半天外套没找到,干脆换了身衣服,给关一河发了条消息自己开车回家。
结果人才到家,还没进门警方传讯就到了。
去的路上才知道发生什么事,他以为是常规在场人员的问话,没在意。
到了警局,那男生的同伴一口咬定是他做的,手里还有那件外套作为证物。
这事也没那么复杂,调查清楚也没花太多时间。
监控录像、检查报告出来,男生同伴慌张改口,说他只记得外套,那天晚上进去的人是穿这件外套。
那男的跟关一河他们也没那么好,就是赶上时间,所以叫上。
他在警局里呆了半天,证明和他无关后,就让他回家。
但这事倒霉就倒霉在,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他一回家,迎面就是他爸扔来的杯子。
要不是他闪得快,大概立即得进医院。
梁家早年是做实业,后来虽然发展了别的业务,但他爸还是老一辈实业家的作风。
家风严,规矩多。
人在外面,听到传闻立即赶回来。
然而越传越离谱,说他杀/人的都有,气得血压直升,连家庭医生都叫来候着。
“你这个败家子,学什么不好,学这些歪风邪气的东西,我们养你是让你去祸害人家孩子的?”
梁慎言站在那儿一脸郁色,又想笑。
他爸还没警局的警察信任他,人家好歹说一句一切看调查结果。警方还没给他定罪,他爸倒是给他安排上了。
一气之下,他转身就走。
他妈劝不住,喊了几声又回去劝他爸。
在外面住了一个月,期间从关一河那儿知道了事情结果。
姓王那小子那晚磕了药,兴奋过头使劲折腾,出事后想跑出去避风头,路上就被拦下。
梁慎言半点不想知道那傻逼的下场,琢磨着要不要断绝父子关系。
又琢磨了一个月,然后他就来了这。
突然响起的引擎声把梁慎言从回忆里拉出来,他睁眼看向路对面,就见一辆小货车开到水渠旁,下来一个瘦小的男人。
腰间跨了个包,鼓鼓的。
那些蹲着洗了一早上莲藕的农户,起身迎上去,声音大得他这儿都能听到。
“今天收的价是多少啊?”
“一块二。”
“比上次便宜了两毛,这一下少好多呢。”
“都这个价,别家来收更便宜,就一块。时间不早,要出的赶紧拿过来称,称好了就装车。”
“唉,挖藕洗藕费劲儿呢,还得洗。”
“谁说不是,但孩子学费得交,总不能不上学吧。”
“先收我家的,我家藕大。”
梁慎言心里那点躁慢慢散去,又闭上眼,想起那天程殊拿了一节藕就吃的不讲究,唇角勾了勾,没再去想来之前的事。
来都来了,先住一阵再说。
等什么时候不想住了,就换个地方。
现在他还没想走。
六点多,程殊跟程三顺前后脚回的家。
父子俩在院子里打了照面,对视一眼,默契看向梁慎言的房间。那门关着,也听不到什么声。
程三顺拎着豆腐进厨房,等程殊放好书包进来了才问:“你说小梁是不是遇上什么事,才来村子里避避的,怎么一整天都不出屋,怪得很。”
程殊挽起袖子洗手,准备做饭,“你管人家。”
“万一是个逃犯那怎么——”程三顺顿了下,压低声音,“你看过他身份证,要不要查查。”
“不是逃犯,就是来散心的。”程殊白他爸一眼,“闲得你,你收钱的时候怎么不问清楚,都住进来了才问。”
程三顺瞪他,“没大没小,怎么说话,我这是担心你,到时候被人家骗了都不知道,我吃过的盐比你吃的饭都多,这人,怪。”
程殊说:“那你把钱退人家?”
这下程三顺闭嘴不说了,他那一万多的房租,花得就剩下一半,怎么退?
“人说了,住不满不用退。”
“你赶人走,那就得退。”程殊洗了小半盆豌豆尖,“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没意思,就回来了。”程三顺说:“回来给你做饭你还不高兴?我手艺那是馆子里大厨水平。”
程殊听腻了他爸吹嘘,转身打开碗柜拿碗。
拿了两个,感觉不太对,“爸,你这两天买碗了?”
“我买这干什么?家里一堆碗,请三桌人吃饭都够。”程三顺正在切豆腐,“怎么了?”
程殊拿着手里的碗研究了会儿,扣过来看碗底,没忍住笑了下。
还真是新碗,标签撕了,印还在上面。
他在碗柜边上数了数,有两个小碗,两个大碗,还有个盘子。
摔得还不少。
把碗拿到池边洗了洗,程殊想起他爸刚才的话,说:“你一整天都不在家,怎么知道人家没出门,瞎想。”
梁少爷不仅出门了,还自己去街上买了碗回来呢。

饭做了半小时,程殊把菜端上桌,边甩手边往梁慎言房间走。
这人昨天还能听到他跟他爸吵架拌嘴,今天饭做好了还跟个没事人一样不出来。
不吃饭,打算修仙呐。
吐槽归吐槽,程殊面上还做足了房东的样子。
来到房门口,敲了两下门,“嗳,神仙,出来吃饭了。”
门背后没动静,听着像是睡着了。
程殊抬手又敲了敲,“你要不吃的话,我们就自己吃了,就不打扰你了。”
这句话就像免责声明,叫了不吃,饿了也是自己的事,跟他无关。
又等了两秒,没听到动静,程殊一秒没多待,转身就要走。
他才转身,身后就响起开门的“吱呀”声。
“小房东先生,这么没有耐心吗?”梁慎言玩笑似的说了句,语气里夹杂着不易察觉的笑意。
小房东本人程殊听到这个称呼,眨了下眼,扭头看他,“事不过三,所以第三遍我想也用不着喊了。”
“事不过三说的是不要叫第四遍,不是第三次。”梁慎言纠正他的错误。
程殊:“。”
“那你吃不吃?”
梁慎言点头,“你先去,我洗把脸。”
前面程殊叫他的时候,他睡着了是真没听到,没故意不理人。
程殊听了就自己先回堂屋,刚坐下就见程三顺看来,解释说:“去洗手了,我们先吃。”
程三顺伸头往外看,“那个儿子啊,多一个人多一张嘴吃饭,可不是多双筷子多个碗的事,该要的生活费还得要,别傻乎乎的,最后倒贴钱。”
“你还想管人家要生活费?”程殊抬头,“房租给你不少了吧。”
“那怎么够!房租才多少钱。再说了,他一个人比我们爷俩都费事,又是经常洗衣服,又是一天洗两回澡,水电都用不少,我都还没要电费水费。”
程三顺斥道:“你太小不懂,以后出社会是要吃亏的。我这是给你多攒点钱,要考上大学,给你交学费。”
后面的念叨程殊从小听到大,端着碗专心吃饭,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从洗手间回来的梁慎言,站在堂屋外,听到了一点,握拳抵在唇边低咳了声。
程殊听见,用筷子敲了下碗,提醒程三顺别说了。
程三顺尴尬笑笑,招呼说:“小梁来了,赶紧坐着一起吃,都是家常菜,随便吃点,比不得你们城里。”
程殊:“。”
他爸这话听着,怎么跟阴阳怪气一样。
“也不是,这里的蔬菜都是原生态无污染,对身体好。”梁慎言坐下,正好在程殊对面。
程三顺一向在镇上是出了名的能说会道,年轻时候全靠一张嘴做点小买卖,谁家有个事都会凑过去帮忙。
忙是没有帮多少的,但人在那儿,人家也就不好说什么。
后来年纪大了,浑了,跟人吵架也没输过。
连路过的狗叫两声,都能被他骂到夹尾巴逃了。
但这会儿语塞,只能尴尬笑两声,东拉西扯转移话题。
程殊低头咬住筷子忍笑,梁慎言这话听上去,也听阴阳怪气的。
一张桌子,三面坐了人。
只有靠门的那边空着。
这是三人第一回坐一块吃饭,气氛却没有很尴尬,不知道是程三顺太能说还是脸皮厚,气氛没冷下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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