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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为人知(Dusty G)


这种情况不适合社交,阮玉京走到一旁的沙发上坐下来。见有服务生经过,他舔了舔忽然变得十分干燥的唇舌,叫住服务生,要来一杯冰水,一口气灌下。
放下水杯,他看见邢慕青。邢慕青仿佛已经来了有一会儿了,眼神奇怪地看着他,问他:“喝多少酒?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你这个样子——”她一边说话,一边探手摸向阮玉京的额头,问道:“该不会是生病了吧?”
结果这句话还没说完,她把手收回来,眼神惊疑不定地扫过阮玉京的脸,“怎么烫成这样?你发烧了?”
阮玉京这会儿不仅嘴唇发干,嗓子发哑,他的视线也变得十分模糊,像有热浪在他眼前跃动腾挪,人影都变得扭曲重合。
他腰也使不上力气,坐着都嫌费劲,干脆仰躺到沙发的靠背上。
腺体的位置还是突突突地疼,并且越来越疼,那些锥子似乎经过锻造转变为烫红的烙铁,每次跳动,都带来血肉被烙烫一般的疼痛。
普通人经历这样的痛苦,恐怕早忍不住涕泪横流、满地打滚,阮玉京的痛感异于常人,忍耐力也异于常人,所以他只是紧咬着牙关,默默忍耐。
他小心翼翼地避开腺体的位置,在沙发的靠背上躺好,强撑出精力,对邢慕青说:“不清楚,可能……昨晚上降温,不小心……冻感冒了。”
但这个理由,说实话,他自己都不太相信——什么感冒病毒发作的时候,是这种症状?
邢慕青抬手去摸他的脸,摸到一手的滚烫后,她眼底浮现不忍,余光瞥见不远处阮乾,她心里又是一阵烦躁,最终“啧”一声,埋怨道:“怎么早不感冒,晚不感冒,偏偏今天感冒?还能撑得住吗?”
不等阮玉京回答,她自问自答道:“老东西病成那样都撑着过来了,话都说不利索还假装风趣跟人说笑,你也再多撑一会吧,马上就结束了——再有半个多小时,你跟安蓝上台去说几句话就结束了,再撑一会,行不行?”
阮玉京本来就是这么打算的,不然他早走了,不然他干嘛答应联姻?
“我知道的,您不用担心,我没事。”
邢慕青默默看了他一会,似乎仍然放不下心,此时她看见了百无聊赖站在一旁发呆的许淳——许淳的职业是医生,专攻的方向虽然是不相干Omega信息素,对感冒发烧这一类的常见病症多多少少应该有了解?
把许淳叫过来,拜托她帮忙照看阮玉京,邢慕青转身去找酒店的经理和朱丽叶,“你那个姓朱的助理呢?退烧药这一类常用的东西,她那里应该有准备,之前看策划案的时候,那个经理好像跟我说,酒店这边也准备了医疗团队,你在这里等一会,我去问问情况,马上就回来。”
话还没说完,她转身就走了,身影迅速消失在人群的缝隙里。许淳原地站了一会,在阮玉京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
坐下来之后,她先伸手摸了摸阮玉京的手背。见他手背的温度都高得可怕,似乎烧得不是一般厉害。伸手招来一个服务生,问对方要了一只冰袋,裹上一小条白毛巾之后,小心翼翼地敷在阮玉京的额头上,然后她问阮玉京:“阮先生,您还好吗?”
阮玉京没力气搭理她,便干脆闭着眼睛仰躺在沙发的靠背上,没吱声。
许淳不太擅长跟人闲聊,尤其对象还是不苟言笑的阮玉京,然而就这么干巴巴坐着好像也不太好,要是阮玉京不小心躺睡着了,那就尴尬了,要是他睡觉打呼,那就更尴尬了,想想明天的新闻标题:【阮氏继承人在自己的订婚宴上睡着并打呼】。
许淳打了个哆嗦。
然而绞尽脑汁想了好半天,她没想到合适的话题,又过了一会,低声呢喃道:“我实验室里那些Alpha小鼠分化成Omega之前,好像也经历过发热这个阶段,跟您现在的症状还蛮相像的——我当时还想呢,你们提到的那次意外,就六年前那次意外,会不会针对的其实是某个Alpha?”
“你们不是一直都找不到凶手嘛?所以啊,有没有可能,作案动机、调查方向什么的,你们一开始就想错了?比如说,嫌疑人想针对的,其实并不是宫小姐,嫌疑人一开始想针对的,其实某个Alpha。”
“他也不是想杀死那个Alpha,他其实就想偷偷给那个Alpha变个性,结果没想到,下药的过程中出现什么意外,药被宫小姐吃掉了……您说,有没有这种可能啊?”
手腕被人攥住了,疼得许淳几乎叫出声来,阮玉京不知何时睁开眼睛,一双眼睛像寒夜里的星子,亮得仿佛能够灼伤人的皮肤。
他鼻尖浮动一缕幽幽的暗香,是六年前他在宫知蓝的身上闻见过,三个月前他在穆远身上闻见过的熟悉暗香。
而现在,他在自己的身上闻到了第三遍。
结合许淳那番话,他几乎在转瞬之间猜到自己身上发生什么事,但是不愿意相信,他眼睛不眨地看着许淳,近乎一字一顿,“你刚刚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许淳被他吓得怔愣在原地,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察觉自己的小臂一阵刺痛,低头一看,被阮玉京触碰到的皮肤附近,不知何时,蹿出一层又一层的细细密密的红色斑疹。
Beta闻不到信息素,也感知不到信息素存在的前提是:信息素的等级和浓度都相对较低。
当信息素的等级和浓度都达到一定阈值,即便他们的鼻子闻不到,他们的身体也会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作出一些应激反应,比如:皮肤发疼、发痒,冒出红疹,提醒他们赶快离开是非之地。
许淳几乎立刻就意识到了什么,抬眼望去,“阮先生,您……”
她大胆猜测,“您易感期乱了?”
这是现阶段许淳能够想到的,最直接、也是最合理的解释,感冒病毒的影响下,Alpha的易感期发生错乱,以至于提前结束,或者提前到来的现象并不多见。但是存在。
可是,不等许淳把话说完,空气里出现某种波动,像某种弹药无声被引爆,无形的波动从点到面,一霎传递开,身后的高脚杯在下一刻落地,发出一声清脆的裂响。椅子紧接着被挪开,发出尖锐刺耳的声响。
这两声响动像是某种信号,出现三秒钟不到,上一刻还井然有序的宴会厅,下一刻陷入骚乱。
抽气声、脚步声、惊呼声、尖叫声……许淳听见声音回头望去时,他们半径十米内已经没有其他人,所有人都在奔向宴会厅出口的方向,逃命似的,甚至没有人回头多看一眼。
阮玉京终于反应过来,慌忙松开许淳的手,让她有机会逃脱,他自己也想站起来——说些什么也好、做些什么也好,左耳后方腺体的位置猛地一跳,带来的疼痛也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剧烈,像有把尖刀刺进他的腺体,要把他的腺体连皮带肉活活挖出来似的。
阮玉京再承受不住,弯下了腰,单膝跪在地上,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却无法缓解那些疼痛分毫,那把尖刀像是不仅想把他的腺体连皮带肉地剜出,它还要在剜出之前,将之绞烂、剁碎,最终成为一团分辨不出形状的肉泥。
阮玉京此时纵使不情愿,也不得不认清现实——他的症状并非源自任何品种的感冒病毒,六年前那次没能成功让他吃下去的药,这次终于还是成功被送进了他的口中。
郁绍元,你他妈的……可真是好样的!
他像溺水的人抓住最近的一块浮木,捞住最靠近自己的那张椅子,企图依靠椅子的支撑站直身体,胳膊和腿却都已经不听使唤,肌肉软烂得像块橡皮泥。他一次次尝试,却只能一次次跌倒,像被从水里捞上岸的鱼,明明距离水源那么一点点远,就是没有办法扑腾过去。
他终于感到恐惧,从出生到现在,他第一次感觉到如此具体而真实的恐惧。死亡的阴影那样巨大,似乎兜头就要朝着他罩过来。他以为自己就会这样死掉,胳膊被人托住了,腰紧接着被人搂住,仿佛缺氧的鱼找到了最近的水源,他终于能够大口呼吸,他仿佛又活了过来。
他意识到有人朝他伸出了援手,在他最无助的时刻,在没有人敢靠近他的时刻,他想要朝那人道谢,抬起头却撞见宫明决的脸。
那张熟悉的脸,那张,他用手指和唇舌描摹过不止一遍的脸——可是,他不是已经不想要他了吗?!
他不要阮玉京,因为他有了别的Omega,Alpha和Omega,他们果然天生就应该在一起!他跟她约会,还看着她笑,却对阮玉京的一切视而不见!
阮玉京不顾一切喊他的名字,他却脚步都没停顿一下,他还把阮玉京从公寓里赶走,一句解释的话都不愿多对阮玉京说……那他还来找他干什么?!
阮玉京胸中灼烫,脑子跟着变得空白,几乎不经思考,他一把将宫明决的推开,跌跌爬爬地朝前走去。他以为自己走得很快,走了很远,其实半米都没有到。
宫明决很快追上来,又一次握住他的手臂,似乎还对他说了些什么。
可惜阮玉京的耳边嗡嗡嗡的,什么也听不见,他都快疼死了,眼睛看见的是疼痛、耳朵听见的是疼痛、鼻子闻见的也是疼痛,除了疼痛,他什么都感觉不到。
他也不需要有人陪在他身边,他只想要找个没人的地方,安安静静地待着,等疼痛消失,或者干脆被疼死,所以他再一次将宫明决推远,再一次试图远离他。
宫明决却再一次追了上来,这次阮玉京终于没能忍住,朝他动了手。
“你他妈的!”他骂道:“离我远点!不要管我!”
这句话刚刚吼完,眼前灼烧的热浪像遭遇明火的氢气弹,轰然炸裂开,意识被燃烧成灰烬,他的身体也再不受控制,暴风雨里不断飘摇的一只风筝一般,彻底断线。
【作者有话说】

事情发生的时候,宫明决正在宴会厅外联系司机,打算提前把简涵送回去。
其实那天那通电话之后,他再没跟女孩联系过。Omega也再没主动联系过他。可是今天下午他穿戴整齐抵达白山茶庄园时,女孩竟又奇异地出现。
问了闻璋,他才知道Omega是她请来的,两人似乎达成了某种协议,作为交换,女孩将作为宫明决的女伴,出席晚上的订婚宴。
宫明决能猜出闻璋这样做的意图,无非不忍心宫明决独身出席前任的订婚仪式,想为他找补一些心理安慰。
宫明决不好当着外人的面,驳了闻璋的面子,他也不太方便把盛装打扮的Omega赶走,那样未免太过于不近人情,迫不得已答应下来。
晚上的宴会和他预想得一样乏味且无趣,比学生时代的开学典礼、毕业典礼还令人觉得难熬,他不想继续留着平白受煎熬,想借送女孩回家的借口早点离席。
电话还没打完,宴会厅的门轰然被推开,衣着光鲜的男女老少再不复先前的从容优雅,一个个惊慌失措得好像非洲草原上的野牛,争前恐后地从门里涌出来。
宫明决不明所以,拽住一个人询问发生了什么事,话还没问完,他在那个人的身上闻到了熟悉的信息素气味。
是阮玉京的霜雪气息。
脑子里先是浮现疑惑——阮玉京的信息素怎么会沾到这个人的身上?紧接着便是一片空白,这个现象意味着什么,中学课本上介绍过不止一遍。
脑子反应过来之前,身体已经逆着人流挤进宴会厅,有安保模样的上前阻拦,宫明决理也不理。终于走进宴会厅,他一眼看见倒地不起的阮玉京。
彻骨的霜寒已然笼罩整座宴会大厅,上一刻还觥筹交错人声鼎沸的宴会大厅,这一刻沦为无人的霜雪国度。灯火仍然璀璨,音乐也仍然流转,人踏步其中,却仿佛走入数九寒冬。
宫明决虽不至于跟其他人似的,一点点阮玉京的信息素都受不了,不然他不可能跟阮玉京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两个人亲热做【那个】暧,他多多少少形成了一些抗性,可是过长时间暴露在浓度过高的A+级信息素之中,饶是他体质过硬,信息素等级足够高,也忍不住感到心浮气躁。破坏欲像一头沉睡的野兽,一点点在他的身体里苏醒。
他忍着那些不适用最快的速度走上前搀扶起阮玉京,试图弄清楚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阮玉京却拒绝了他的帮助,并且像嫌弃什么脏东西似的,用力将他推得很远。
宫明决想不通为什么,他也没多余的时间去思考——事实上,事后再去回想这一刻,宫明决整个脑子都是空的。
他好像一直在思考,并且想了很多,最后却一个念头都没剩下,身体的决策好像都出自本能,完全不受大脑的控制。
等他混沌一片的大脑,恢复些许思考能力,阮玉京软倒在他的怀里。
头顶的音乐还在缓慢地流淌,四下的人群却早散尽了,空荡荡的舞池正中央,不知何时,只剩下他们俩。
宫明决脑子嗡地一声,身体里一时间只剩下铺天盖地的恐慌,已经完全苏醒的破坏欲甚至都被完全碾压过去。
他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弯腰查看阮玉京的情况。
阮玉京的呼吸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灼热,体温也愈发骇人,宫明决控制着愈发颤抖的手指,迅速松开他的领带,让他能顺畅地呼吸,弯腰默数他的心跳,又探手摸向他耳后的腺体。
阮玉京此时的心跳高达每分钟198,腺体的触手温度更是惊人,宫明决第一次知道,人类的腺体居然可以达到这么高的热度!这样烧下去,真的不会有什么问题吗?!
一念未了,宫明决又发现阮玉京腺体的触感不对劲,Alpha的腺体一般来说都是柔软的,下压又能察觉到明显的韧性,阮玉京现在的腺体却像一团棉花糖,一按,凹陷下去一大块。
宫明决看见凹痕,自己的心也跟着沉下去——阮玉京到底怎么了?
正心焦,宴会厅的门再次被推开,穿防护服的医护人员推着急救车迅速赶来。把车推到舞池的正中央,医护人员弯腰查看阮玉京的状况,一边询问宫明决:“病人现在什么情况?”
宫明决哪里知道?
他帮他们把阮玉京搬上带有隔离设备的急救车,一边跟着急救车往外走,一边将自己观察到的阮玉京的症状讲给救护人员听。
到了酒店大堂,先前退出宴会厅的宾客仍然齐聚在那里,包括阮乾和邢慕青,也包括宫阙程和闻璋,宫安蓝挽着闻璋的胳膊,贺殊寒立在许淳身边……
看见他们出来,一群人纷纷凑上前来,询问情况——也有关心宫明决的身体状况,担心他被阮玉京的信息素影响到的。
宫明决半个字也没听见,看见救护人员把阮玉京推上救护车,他想也没想,跟着跳上去,问出他现阶段最想知道的问题:“他到底怎么了?”
此时此刻,街对面的巷道口,路灯照不到的地方,一辆暗红色的雷克萨斯悄无声息地停着。见救护车渐行渐远,鸣笛声也被车流淹没,雷克萨斯的车窗缓缓合上。
而后引擎被发动,车向另外一个方向缓慢驶去。
手机此时响起来,显示一则来自郁绍元的通话请求。
黎彦没有接,放任手机去响着。
拨打电话的人却颇有些锲而不舍地意味,一则不通,他便拨打两则,两则不通,他便拨打三则……等到黎彦将车驶进租住公寓的地下停车场,手机上出现54通未被接听的通话请求。
车子的发动机此时熄灭,四下陷入死一般的沉寂,深夜的停车场空无一人,光线也不如外面那样明亮。
黎彦低头望着自己两只手,正怔怔地发着呆,听见手机第55次响起来。
黎彦的手机款式跟阮玉京的一模一样,铃声也是阮玉京最近在用那一款,他因为阮玉京才买的这款手机,也因为听见阮玉京在用,才觉得这个铃声好听……
他把手机举到耳边,按下接听,“喂?什么事?”
比起之前的几次迟到,黎彦今天的态度明显更加敷衍,郁绍元却仿佛被哪里漂来的孤魂野鬼夺舍了一般,忽然变得无比宽容。
电话接通之后,他似真似假地抱怨了一句:“你这态度,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便高高兴兴地直奔主题说:“不过看在你事情办得还算漂亮的份上,我就先不跟你计较了,怎么样?我的人离得远,只看得见救护车,能确认车里的人是你哥吗?”
黎彦张了张嘴,半晌,说:“能。我看着他被抬上去的。”
他嗓音沙哑不堪,仿佛被人掰开嘴,往喉咙里面塞了一把砂子,又仿佛不着寸缕的人行走在茫茫一片白色雪原,被冻得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在残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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