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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玉难养(杳杳一言)


片刻后,里面才传出一句幽幽的:“玉儿在看书,不许打扰。”
赫连洲忍不住弯起嘴角,明明只是一句话,却让他满身的疲惫都烟消云散。
“玉儿,今晚星月交辉,夜色很美。”

赫连洲守在林羡玉的窗外, 听着里面传出来的翻书声,抬头望着夜空。
惠国公的请帖已经送了过来,这是一场显而易见的鸿门宴, 太子的心思昭然若揭, 却又无法推辞。昨日惠国公亲自领太医来为王妃诊治,赫连洲当场拒绝, 说王妃已经痊愈,既如此, 再找不到借口缺席寿宴。即使找了借口, 也难保还有第二次、第三次……
也许太子想趁机抓住林羡玉, 以胁迫他, 或者他掌握了有关于林羡玉身份的证据,想在寿宴上, 逼赫连洲当众做出抉择。
太子现在穷途末路,什么事都有可能做得出来,赫连洲必须提前想好对策。
可是此时此刻, 他又不想去思考那些烦心事。
皇权争斗向来是你死我活,至亲相残, 赫连洲已经能预想到,一旦他打开闸口,许多未知的危险就会如洪水般向他们涌来。如果日子能静止在这一刻就好了, 银辉相映,怡然自得。
就在这时, 里面传来脚步声,林羡玉扶着桌边一步步走到窗前。
赫连洲看到左右摇晃的人影。
北境风沙大, 夏天也不算太热,窗户向来都是紧闭的, 久而久之,锁扣都生了锈,林羡玉费了老大的劲才推开窗。
猛地推开,吱呀一声,和合窗的一角正好撞在赫连洲的胳膊上。
“……”
林羡玉原本想像戏文写的那样,挑起窗,倚坐在窗边,一手托着腮,仰头赏月,谁知连第一步都没成功。
再好的气氛此刻都成了尴尬。
他收回手,气鼓鼓地扭过脸去。
赫连洲忍不住弯起嘴角,没有逗他,而是立即伸手将沉重的旧木窗抬起来,再用一根长而粗的支条抵住。
“你怎么还在这儿?”因为窘迫,林羡玉无端拿赫连洲撒气。
赫连洲却只是笑,顺着林羡玉的小脾气,说:“说好了要替你守夜。”
林羡玉低下头,用指尖拨了拨生锈的铁钉,闷声说:“讨厌你。”
赫连洲笑意微敛,“是我活该。”
“扶京哥哥那里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林羡玉皱了皱眉头:“你去解释。”
“好,我去说。”
“别让他恨我,也不要恨你。”
“恨是难免的,若他掌握一方兵权,以他的品行,我说不定会考虑帮助他继承大统,但他的性子太过谦逊温和。”
林羡玉故意说:“扶京哥哥一向真诚待人,相信人心向善,才在这种危急关头寻求北境的帮助,谁知道引狼入室。”
这话也不假,赫连洲无可反驳。
他的计谋虽是为了造福百姓,于陆谵和祁国皇室而言,确是引狼入室。
林羡玉斜睨了赫连洲一眼,知道自己这句话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怕伤了赫连洲的心,立即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
“我只是希望你守正不移,若有一天,你登上那么高的位置,掌握至高无上的权力,你还会像此刻这样,为我守夜吗?”
“会的,”赫连洲靠近了些,轻声说:“我保证,守正不移,此心不变。”
林羡玉的耳根一点点染红了。
但他还记着仇。
从前他总是太好哄了,遥想赫连洲第一次哄他,只走到他面前,干巴巴地说了两句话,他便抹了眼泪,把自己珍爱的金葫芦赠给赫连州。赫连洲一定因此认为他毫无主见,只会哭哭啼啼,难堪大任,才在两难取舍之间决定送他回家。
林羡玉决定,以后他再也不哭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
他再也不哭,再也不会为赫连洲轻飘飘的几句道歉动摇。
他哼了一声,“动一动嘴皮子而已,这种话谁不会说?你得签字画押。”
“好啊。”
林羡玉说:“若你将来负我,我定让你成为全天下的笑柄。”
赫连洲轻笑出声,俯身和林羡玉碰了碰额头,“玉儿现在好凶啊。”
林羡玉推开他:“听到没有啊?”
“听到了,若我敢负你,我就会成为全天下的笑柄,若是玉儿负我呢?”
“那一定是你做得不好。”
简直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赫连洲无奈地摇了摇头,又在林羡玉的眼神逼迫下,说:“都听你的。”
“三天后的惠国公寿宴,我要不要去?”
赫连洲问:“玉儿想去吗?”
“去,若是不去,便正中太子下怀,我以后真就连大门都出不去了。”
“我来想办法。”
赫连洲话音未落,林羡玉忽然眼睛一亮:说:“我有办法!”
赫连洲眉梢微挑,“愿闻其详。”
“太子当初为了让你退兵,私下与老斡楚王勾结,在边境造成动乱。他之所以有恃无恐,是因为他觉得你没有证据,无法指认他,但兰先生有证据。”
赫连洲微微愣怔,“是。”
林羡玉继续道:“就算太子不受威胁,闹得鱼死网破,两件事同时昭告天下,一方是亲近祁国,一方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不顾百姓的死活,我认为百姓心里一定更厌恶后者。”
赫连洲看着林羡玉微蹙着眉头,神色严肃地讲述自己的见解,恍然想起四月在苍门关的大漠中初见时,林羡玉穿着一身红衣,趴在他的马背上,只是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便哭得梨花带雨。
真是长大了。
“我说得对不对?”林羡玉问。
赫连洲说:“对,很对。”
“真的吗?”林羡玉惊喜过望,“我想了一晚上,刚刚在书上看到一句,两害相较,取其轻,正好用在这件事上。”
“玉儿好聪明。”
“那我明天就去找兰先生。”
“好,那这件事就交给玉儿了。”
林羡玉心中瞬间燃起一股强烈的使命感,仿佛他已经成了赫连洲的臣子,正临危受命,去做一件至关重要的事。
他的胸膛正剧烈地起伏着,脸颊微红,一双眸子亮晶晶的,满是期待。
赫连洲越看越心动,刚要靠近,就被林羡玉抵住,“不许进来!”
赫连洲只好忍住,但还是存了坏心思,握住了林羡玉的手腕,指腹轻揉,哑声问:“那玉儿允许我做什么?”
许是月色诱人,又或是赫连洲的眼神太过炽热,林羡玉不受控制地探身出去,微微启唇,靠近赫连洲的脸,赫连洲也愈发靠近。
然而下一刻,林羡玉一抬手,不小心打翻了和合窗的支条,沉重的木窗应声而下,再一次砸在赫连洲的后背上。
“……”
不敢看赫连洲的表情,林羡玉转身就走,一瘸一拐地奔向自己的床。
赫连洲深吸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望着林羡玉躲进紫色床帷里,然后任劳任怨地帮他放好支条,关上窗子,说了声“玉儿你早点睡”,便回了自己的屋子。
翌日早晨,赫连洲从朝堂回来,便看到太子身边的中常侍领着陆谵往外走。
陆谵瞧见他,脸色沉了下来,但还是停下脚步,颔首道:“王爷。”
中常侍立即向赫连洲行礼,作恭敬姿态:“王爷万安,太子殿下说王爷日理万机,怕招待不好谵王殿下,特意邀请谵王殿下去马场看射柳表演,御轿已在府外等候了。”
赫连洲望向陆谵,陆谵始终垂眸。
“殿下想去吗?”赫连洲问。
“太子殿下盛情邀请,我推辞不得。”
显然,他因林羡玉不肯回家之事,对赫连洲心怀恨妒意,或是恨意。
“北境的射柳表演的确非常精彩,”赫连洲忽然开口:“两队人从东西两个方向出发,手持长弓,作迎战状,同时射向树上的柳环,有时为了迷惑对方,便装出畏怯讨好的姿态,甚至随行,待对方放松警惕,再一箭击中。”
陆谵抬起头,正对上赫连洲的眼。
他听出了赫连洲的弦外之音,温和道:“多谢殿下的讲解,看来这场表演着实精彩。”
说完,他便随着中常侍离开了王府。
兰殊看见了这画面,而后走过来,问:“王爷觉得,谵王会被太子拉拢过去吗?”
赫连洲沉默良久,“不会。”
“为何?”
“凭他贤王的美名是百姓给的,凭他知道了男替女嫁之事后,说无颜再面对我。”
兰殊点头,心里却想着:这也未必。
心之所爱被人抢夺,谵王身为一国的皇子,自幼受尽荣宠,在地位上与怀陵王平起平坐,他怎能轻易咽得下这口气?
“证据整理得如何?”
听到赫连洲的话,兰殊回过神,笑着说:“殿下一大早就兴冲冲地跑过来,把我从床上拉起来,听他讲他的计策。不过王爷放心,我在……耶律骐上位之前,就拿到了太子通斡的所有证据,人证是老斡楚王身边的宦官,我当时就意识到了问题,于是暗中用金银诱惑,让他们将所知之事记录下来,签字画押。”
“他们人在何处?”
“应该还在王庭里当差。”
“传书给耶律端,让他立即把这几个宦官送过来。”
“是。”
三天的时间飞逝而过,赫连洲整理好桌案,便起身去后院。
林羡玉的扭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已经能在王府的回廊里来回穿梭,只是上下台阶时还需要向旁人借力。
赫连洲走到后院时,林羡玉正在挑选衣裳,北境没有秋天,过了夏,天气就开始慢慢转凉,林羡玉挑了又挑,最后选了一件宝蓝色的织金锦窄袖长裙。他好奇地走到门口,想看看赫连洲穿了什么,结果还是一成不变的苍色锦袍。他嫌弃地摇了摇头:“赫连洲,你的橱子里是不是统共只有两件衣裳?”
赫连洲脸色微讪。
他还没上台阶,余光瞥到陆谵的身影,便没有进屋,而是转身走到槐树下,伸了伸手,示意陆谵坐下,一同喝杯茶。
陆谵走过来,“王爷这几日心情不错。”
赫连洲为他斟茶,自顾自道:“我自幼抵触祁国,对祁国的一切都没什么兴趣,不过殿下带来的茶,喝着真是不错。”
陆谵连礼节都忘了,两手紧紧握拳,低声质问:“你为什么要带玉儿去国公府,你不担心他受到伤害吗?太子说不定已经在那里设下重重埋伏,你怎可让玉儿犯险?”
“是他自己要去。”
“他还小,根本不懂有多危险!”
“他说,若是不去,便正中太子下怀,他不想以后连王府大门都出不去。”
陆谵一时哑然,
赫连洲呷了一口茶,“我们都以为他还小,但他已经不知不觉地长大了。”
陆谵脸色晦暗:“这种成长,不要也罢。”
“谁说的,我想要。”
林羡玉换好衣裳,头发还没梳,就急匆匆跑过来,陆谵怕他跌倒,连忙扶住他的手臂,陆谵再生气,也不对林羡玉摆冷脸,语气里只有担忧:“脚伤还没完全养好,跑什么?”
赫连洲看了看林羡玉的手臂,眼神微沉,但还是继续饮茶。
林羡玉抬起头,语气认真:“扶京哥哥,我知道你担心我,我心里很感动的。”
陆谵垂眸,没有回应。
“扶京哥哥,今天你也要去国公府,你如果实在担心我,就一直陪在我身边,好不好?”
陆谵知道林羡玉这是在哄他,他心中酸楚,不管如何都不愿让林羡玉为难,于是勉强露出笑容:“好,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他顿了顿,又说:“……和王爷一起,保护你。”
林羡玉笑着说:“谢谢扶京哥哥!”
不一会儿,两辆马车停在王府门口,赫连洲和林羡玉同乘一辆,陆谵独乘一辆。
林羡玉在陆谵面前表现得轻松,然而,马车离国公府越近,他就越紧张。
赫连洲握住他的手。
粗粝的掌心最是温热,林羡玉看向赫连洲,挺直腰背:“我……我才不怕呢!”
赫连洲弯起嘴角,“我知道你不怕。”
到了国公府所在的长街时,林羡玉下意识握紧了赫连洲的手指,“赫连洲!”
“我在。”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被太子抓走了,他用我威胁你,你……”
赫连洲心疼不已,他没想到林羡玉愿意为了他、为了天下,牺牲至此。
他还没来得及回答,林羡玉就哭丧着脸说:“……你不能放弃我,必须想办法救我,听到没有?”
赫连洲一愣。
“虽然天下很重要,但我才十九岁,我还没做好舍生取义的准备,我……我最多在他那里待三天,最多三天,万一他苛待我,拿我出气,不给我睡四层羊绒毯的床,那我就连一天也忍受不了,赫连洲,你必须竭尽全力救我,不然你就做一辈子的鳏夫吧!”
赫连洲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既心疼又忍不住笑意,他把林羡玉揽进怀里,在他的额头上印了一个吻,说:“玉儿,别怕,我既然让你来,就不会让你有半点危险。”

如陆谵所料, 太子的确在国公府里设下了埋伏。
国公府里有一半的家仆都由太子亲卫乔装假扮,惠国公也安排金甲营的人在四周布下天罗地网,想来一招瓮中捉鳖。
他巡视了全府上下, 叮嘱了为赫连洲夫妇上酒菜的婢女, 最后走到门口,迎接刚下马车的赫连洲。
他略显凶狠的脸上瞬间堆起了笑容, 携夫人一同走过来,隔着老远便拱手道:“王爷、王妃和谵王殿下大驾光临, 寒舍真是蓬荜生辉。”
林羡玉握住赫连洲的手, 一步步踩着马凳走下来, 惠国公走到他面前, 笑着说:“当初王爷大婚时,老夫正在病中, 遗憾未能见到王妃,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林羡玉面色不变, 微微低头,回礼道:“见过国公, 见过夫人。”
“王妃受伤初愈,不可长久站立,”惠国公展臂指向门口, 道:“还请快快入座。”
赫连洲一边往前走,一边扫视国公府的外围, 他敏锐地发现了埋伏在房顶上的弓弩手,但并未声张, 神色依旧泰然,时不时扶住林羡玉的手臂, 让他走慢点,小心石阶。
林羡玉望向四周,来往的人都是北境的权贵,他们见到赫连洲一行人走进来,纷纷躬身行礼,两名家仆将他们领到最前方的座位上,右侧则是太子之位。
林羡玉坐下来,赫连洲问:“玉儿,腿还受得了吗?”
“没事,”林羡玉小声说:“好像没有那么可怕,不知道太子的人埋伏在哪里?”
“在你身后。”
林羡玉吓得一哆嗦,脸色都白了,嗫嚅道:“什、什么?”
赫连洲笑了笑,引导林羡玉向后看,林羡玉鬼鬼祟祟地张望了一番,却只看到两个刚刚引导他们入座的家仆,穿着枣褐色的短褂,两手握在身前,低着头,一动不动。
“在哪里?在回廊后面吗?”林羡玉回头看向赫连洲,“你是不是看错了?”
“玉儿,你仔细看那两个家仆,”赫连洲循循善诱,先是问:“你看他们的双臂还有后肩胛骨处的肌肉,与旁人有什么不同?”
林羡玉惊讶道:“是隆起的。”
“是,明显隆起,这是自幼练举石锁之类的功夫才有的身体特质,如果我猜的没错,这两人不是太子亲卫就是金甲营的精兵。”
林羡玉顿觉如芒在背,整个人都不自在起来。
太子想做什么?趁乱抓住他?
他该如何逃脱?
赫连洲似乎不在意四周潜伏的危险,还悠闲道:“玉儿,不妨再记几个,习武之人的手指通常会略微变形,拳面掌心有硬茧,前臂比常人粗壮,肩平,两眼神光内聚,步伐比一般人沉稳。”
林羡玉斜睨他:“你在夸自己吗?”
赫连洲一改平时的冷酷,说:“是。”
林羡玉噗嗤一声笑出来,忍不住恼道:“赫连洲!都这时候了,你还跟我插科打诨!”
“不紧张了?”
林羡玉一愣,这才明白赫连洲的用意。
赫连洲收敛笑容,握住林羡玉藏在袖中的紧紧攥拳的手,“不用害怕,玉儿,你的计策很好,想法更好,两害相较取其轻,在场的人心里都有一杆秤,他们知道如何权衡利弊。”
话音刚落,门口传来一阵骚动。
太子到了。
赫连锡穿了一身杏黄色绣金彩云纹的袍服,衬得气色极佳。本朝只有太子才能穿杏黄色,他今日特意穿了这一身,意思明显,便是当众重申自己的储君身份。
府内所有人都起身行礼,他笑意盈盈地走进来,在看到赫连洲时神色微敛,但很快就露出兄长的和善来,主动走到赫连洲和林羡玉身边:“听闻弟妹意外坠马,可把本宫吓坏了,现恢复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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