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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和(落雨声)


确实有人找到了他,但那个人不是自己。
自己还是选择了射出那一箭,即使是刘鸢动手时给了他内心一击,让他心一横眼一闭。但他依然没有将一定要亲眼见到林师还活着,放在所有选择之前。
他此时的心情一如那日他站在私宅门前,望着那满地狼藉。
他坐在牢房内,那拴人的铁链真的很沉,很硌,粗糙得几乎能磨破人的皮肤。他呆坐了好一会,谷余几欲上前提醒他,此时不是发呆的时候,犹豫了良久,才堪堪问出一句:“主上,还要继续寻林公子么?”
刘景珉摇摇头,站起身来,起身时踉跄了一下,被手下眼疾手快扶住。
“我想,大概知道,是谁带走他了。”他看向地上的那一缕白须,皱着眉头,道,“……他若是想见我,会来找我的。”
蒋子道站在长安城外一处高崖之上,此处能将整个长安城尽收眼底。
林师站在他身侧,低头不语。
蒋子道抬手顺了顺花白的胡须,望着此景,回忆起往事来,说道:“我年少时啊,就喜欢来此地,放眼望去,硕大的长安城就变得那么小,好像整都能被我收于囊中。”
蒋子道恍然又像是回想起什么遗憾之事来,叹了口气,不再谈论自己,而是又看向林师,问:“你下山几近满年,眼观此景,有何感言?”
林师垂着眸子,俯视着京城,过了一会,答道:“眼望盛世繁花,脚踏百年积弊。”
蒋子道赞赏般地“嗯”了一声。
林师遥遥望着,骑兵从城门处涌出,最前面的,是西北军的旗帜,那旗帜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是在仰天长啸,高呼着来之不易的胜利。
林师低头看着,像是不舍得移开眼,他似乎想要反驳什么,道:“但他们成功了。”
“你也道大齐百年积弊。这并非一朝一夕就可以撼动得了的。”蒋子道背着手,微微摇头,说道,“长安城内五大世家,即使周明持于王宪知两败俱伤,却依然无法根除,其他三家,他刘文易真的敢动么?坐上那个位置,脚下的路,并非真的能由他自己决定。猜疑,分歧……会隔阂两人的距离。”
林师下意识反驳道:“不……”
“哪怕这一切不会发生。”蒋子道继续道,“但倘若当他再度陷入两难,他会选择你么?”
林师这次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你依然心有执念。”蒋子道又叹气,“也罢,你一路走来,也一定从他人听闻了许多天文道的往事,这些往事师父从未同你师兄妹二人提过,今日也许是时候了。”
他背过身,轻飘飘道:“走罢。”
林师下意识问:“往何处?”
蒋子道说:“去鬼市。”
蒋子道甫一迈开腿,忽然像是意识到什么,眉头一皱,问:“对了,你的玉牌呢?”
林师浑身一僵:“………”

鬼市并非林师印象中,坐落于乌远镇旁,道观下的那一座。
踏入鹤鸣山的地界之时,春日的微风已经萦绕在发间了,柳枝抽出了新芽,先前那一场大雪的痕迹也融化地七七八八。
鹤鸣山脚下的鬼市,无须玉牌便可开启,那扇厚重的石门开启之时,林师从缝隙中窥见了自己印象中废弃鬼市的繁荣之貌。
这个世上不仅有两座几乎一模一样的道观,也有两座几乎一模一样的鬼市。
林师在山上长大,未曾想过山脚下竟然隐蔽着这样一处,师父从未向他提起过。此处行人络绎不绝,有穿着布衣的,也有披金戴银的,有腰间佩剑的,也有怀中抱着稚子的,那小娃娃瞧见走在前面的蒋子道,一手拿着糖葫芦,一手指向他,张嘴“啊”了一声。
“先生。”那抱着娃娃的妇人显然是认得蒋子道的,向他打招呼,“好久没见您下山了。”
蒋子道招招手,回了一句:“来采买粮食?”
那妇人将孩子放下来,笑道:“是啊,尽管外面的粮价稍降了些,也还是不比鬼市里的,还是这里买划算。”
少顷,她又瞧见了跟在蒋子道身后的林师,惊讶道:“先生,这是您的学生?”
“是我大徒弟。”蒋子道点点头,“想来那时捡到他时,也和你家娃娃差不多大。”
遥远的、朦朦胧胧的回忆随着这句话猝然涌上林师心头,他望向远处那栋最高的建筑,灯火璀璨,记忆随之回笼。
他好像来过这座鬼市,那座建筑很熟悉,像是匍匐在繁华街市的一只恶兽,耳边传来孩子的哭喊声,听上去撕心裂肺的。
他想起来,自己就是在这里被蒋子道捡回去的。
哭喊声把林师的神游的魂扯了回来,蒋子道和那妇人刚结束了对话,不过那小娃娃手里那串糖葫芦不知什么时候掉在了地上,大概是没有拿稳,眼下他正心痛欲碎,鼻涕眼泪胡乱一抹,哭成了一只小花猫。
林师在袖袋中摸到了两枚甜糕,俯身递给他,小娃娃眨眨眼,止住了哭声,好奇地拆开,放进了嘴里。
那妇人催了一句:“快讲谢谢。”
小娃娃抬起头,瓮声瓮气地说了声:“谢谢。”
“是时候该说正事了。”
待妇人牵着小娃娃离开后,蒋子道带着林师来到了那座最高的建筑。
这是座酒楼。
林师也不明白为何自己会在方才,短暂的回忆中,那样害怕此处。但当他迈过那描金的门槛时,他又觉得此地不过是座普通的酒家,也许是因为此处是蒋子道掌管的,里面的店小二毕恭毕敬地迎上来。林师跟在蒋子道身后,被一同请上了这最高建筑的最高的一间。
俯视整座鬼市,正合适追忆往事。
“嗯…你应该已经去过长安城外的那座鬼市了。”蒋子道摸摸胡子,开口道,“如何……是不是和这里几乎一模一样?”
林师犹豫着点点头,但他不解,问:“但为何那里废弃了?”
蒋子道倒也不再绕弯子,他缓缓叹了口气,说道:“师父啊,原本是要留在京城的,所以最初的鬼市,便选择建在了那里……”
“我在乌远镇曾听闻,那道观下是先帝师之墓。”林师的身子微微前倾,问道,“我们一路寻着去了,才知道是鬼市。但我始终求知不能,那所谓的先帝师究竟为何人?师父,这究竟是空穴来风,还是确有依据……”
蒋子道微微一怔,随即“呵呵”笑了两声:“那是苏子栾吃饱了打趣的,没有这个人。”
“你教他那么多,都能比得上帝师了。”苏胤一手将书卷成筒状,坐在连廊中,看向亭中蒋子道的方向,调侃道,“眼下连俸禄都领不到,你说你亏不亏。”
“我哪有那种本事。”蒋子道将书拍在案上,斥道,“你少来了,小心到时候祸从口出,先给你发配了。”
苏胤撇撇嘴,看上去不太服气。
“不会的。”旁边的一位少年,双手放在膝上,坐得端端正正,一丝不苟的,同那七扭八歪的坐着的蒋子道和苏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的目光从书卷上移开,看向蒋子道,认真道,“我只认你一人做我老师。”
蒋子道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梗住了半晌,张了张嘴,辩驳道:“可别了,你我明明差不多大,你这一声老师,把我叫老了一辈。”
“常德和阿平怎么还没回来?”苏胤伸着脖子往门口的方向瞧,“不过去集市买些早食,怎么这么慢。”
“我真的可以么?”那端坐的少年有些忧虑,愁容都写在了脸上,他又看回那面前的书卷,低声问,“二弟和三弟皆有学识,昨日在课堂上,我还因为没有回答出问题,被夫子罚抄了……”
不提这个倒好,一提这个,蒋子道的手腕又酸痛了,他和苏胤昨日帮着分担了大半,抄到半夜月中天。他揉揉酸痛的手腕,还要安慰眼前这个人,道:“净想些不该想的,你可是太子。再说了,那夫子就是个老古板,依我看,他那套理论,早就是一百多年前的了,今时不同往日,治世也要与时俱进啊。”
“刘亦也就是会背书,刘乾更别说了,一心只想着玩,书都不会背。”苏胤自然也是无条件支持好友的,但是他的心显然不在这边,他瞧见那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顿时喜上眉梢,大声道:“诶,他们回来了!”
“看看我们带回来了什么!”廿平大步走过来,随便拂开案上零落的书本,将手中的东西敦在案上,拆开油纸,香气顿时四溢,他兴奋道,“铛铛,红烧兔头!”
“你那东西,子道他们肯定不爱吃。再说了,谁早上吃这玩意儿?”叶常德比他慢了两步,跟在后面,也将手中的东西放下,“哝,棒子粥,饸饹,馎饦,胡饼,想吃什么自己拿。”
蒋子道捻了张胡饼,一边呲牙喊着“烫烫烫”,一边撕开一半,沾了满指油,他两指捏着递给还在读书卷的刘明,道,“劳逸结合,先吃。”
“朕想吃胡饼了。”随帝移开奏折,突然没由来地来了一句。周围的气压有些低,一旁伺候的公公识眼色地凑过来,低眉顺目道,“陛下,正巧御膳房来了位胡人厨子,奴婢这就去吩咐……”
“不必了。”随帝打断道,“那东西太油,朕不过是说说,也没有一定要吃,你退下罢。”
那公公“喏”了一声就退下了,刚退出正殿,就瞧见蒋子道背着手走来,公公忙弯腰行一礼,目送他进了正殿的门。
“你想吃的胡饼。”蒋子道将那提从宫外带来的吃食放在桌上,没有看见年轻皇帝的脸色僵了一瞬,随帝将胡饼拿离奏折远了些,并没有迫不及待地打开,他看向蒋子道,问:“爱卿可想好了,要任何职?只要爱卿开口,朕都可以许。”
蒋子道沉默了片刻,道:“苏胤他们都各司其职,但我已经说过许多次了,我只求做一界白衣,不求一官半职,只求……为陛下分忧。”
随帝的面色又沉了些,他最后叹了口气,开口道:“爱卿,朕固然敬重你,但这般交谈若是让别人听了,恐怕要斥一句不尊礼数,朕怕……”
蒋子道的眉毛跳了一下,垂下头,作揖行了个规规矩矩的礼,道:“臣不敢。”
随帝看向桌边的那一提胡饼,片刻后说道:“午时将至,爱卿留下,同朕一齐用膳罢。”
噼里啪啦咚咣——
桌上精致的磁碟被蓦地扫到地上,摔得粉碎,蒋子道站在案前,死死地盯着面前的这个人,他深吸一口气,气急道:“你当真不知道钟北死因为何?”
随帝仰头看着他,一言不发。
“调换监军是你默许的,你纵容五大世家在朝堂上为非作歹,你将十二侯军埋葬在风雪中。”蒋子道是真的气火上头,气得几近要破了音,他甚至顾不上那些不短时间的君臣礼数,指着随帝的鼻子,“杨涧山在宫门外跪了将近五个时辰,天还下着雪!你还有心思在这里吃饭,你如何对得起你的臣子!”
随帝面不改色地看着他,看着他胸口因气愤而上下喘息,良久,开口道:“是,朕知道。”
蒋子道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是朕对不起他。”随帝继续道,“但对于钟将军一事,朕也不知其情,朕会为他追封,如此,也能让杨相好受些。”
活生生的人,岂是追封便能抚平的?
“不。”蒋子道认识他十年有余,自认瞧得清他的心思,又觉得今日好似第一天认识他。他看着随帝,一字一句说:“你是觉得,钟家世代率领十二侯军,是也相信,那所谓的十二侯军是钟家军的说辞!所以当有人欲对钟将军下手时,你选择了默不作声,顺水推舟。”
随帝不说话,蒋子道一向知道,他并非能言善辩的类型。
蒋子道只觉得脊背突然一阵发凉,他问:“若你哪一天于我有疑,我是不是也落得这个下场?”
“朕说了,此事并非朕所愿!”
“臣,明日遣散鬼兵。”蒋子道提起衣摆,将双膝缓缓挨于地面,他抬起头,看向刚刚心急起身的随帝,深吸一口气,道,“臣无官可辞,只求告老还乡,从今往后,不问世事。”
说罢,长叩一首。
若有人此时能告诉蒋子道,此一举是步错棋,也许往后一切,便都不会发生。
正殿内静了很久,候在殿外公公的腿都在止不住地发抖,终于,他听见屋内陛下的声音,那声音缓缓道:“爱卿既然去意已决,朕也不好强留,你……去吧。”
话音刚落,那殿外公公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公公顺势低头叩首,直到蒋子道迈步跨出正殿,走下石阶,留下一个义无反顾的背影,也没敢抬头看一眼。
作者有话说
感谢小可爱们的评论!每一条都会认真看的,奈何语废不知道要怎么回复,在这里统一鞠躬)

鬼市建立的第一年,江湖人往来络绎不绝。
苏胤偷偷摸摸跑来探望蒋子道,拿着自家女儿的画像给他炫耀,说你看,这眉眼,多像我,你看她提着小药箱,我给她定做的。
被蒋子道拿着竹竿撵了出去。
半年又过,蒋子道在鬼市门前捡到了个脸上还沾着血迹的小娃娃。
同年,苏胤也辞了官,在长安城内做了位赤脚郎中。
“陛下没找你回去?”鹤鸣山上,苏胤坐在院子里,看着林师坐在石桌前学写字,有意无意地问蒋子道,道,“我以为……”
“找了,好言相劝的,威逼利诱的,都使过了。”提起随帝,蒋子道的脸色不是很好看,他放下笔,直起身来,“所以我才迫不得已躲到这里来。我不会回去的,新的鬼市都已经落成将近两年了,还回去做什么?”
“往日你二人也会有政见不和,怎么这次这般严重?”苏胤纳闷道,少顷,他又长叹一口气,道,“也罢,我也理解你的所想,朝堂上鱼龙混杂,我自己都辞官了,又有什么资格来谈论你。”
“我觉得他已经不似我当年认识的那个太子了。”蒋子道背着手,语气有些遗憾,“那时他虽然在我看来有些怯懦,但也算是个有抱负,有才学,亦有治国之能之人,但这次不一样,我只觉得……”
他没有再评判随帝的个人性格,他只是摇摇头,说道:“权利会熏染人心,使人变得冷血,残暴,权利愈大,人性便愈薄。”
“很少见你这么悲观啊。”苏胤奇道,“我记得从前总是说要一展宏图,你辛辛苦苦从小练到大的剑术,还有你研究那咒法,好不容易有些眉目了,你又躲到这深山老林里来了,你怕他做甚?就算不叱咤朝堂,做个武林无敌手也行啊。”
蒋子道敷衍道:“年纪大了,做不得那种打打杀杀的事了,啊,再说罢。”
“你是真的专注于带孩子了。”苏胤嘲讽地轻哼一声,“当初还要撵我,哼。”
蒋子道岔开话题,提道:“说起来,这些日子夜里会胸闷,觉得上不来气,你快帮我号个脉……”
苏胤坐在藤条桌边,甫一搭上蒋子道的脉搏,便眉头一皱,良久,蒋子道终于对他这副表情无语凝噎,问:“我莫不是要死了罢?”
苏胤依旧眉头不展,道:“脉象有些奇怪,但看不出大问题,我猜测可能是你练那咒法导致的……”
苏胤找了支笔在本子上写写画画了一番,蒋子道也看不出他究竟写了些什么,片刻后苏胤一撂笔,道:“等我回去了,看看有没有人见过类似的情况。”
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两人便都没太过在意。
“哎,你那时候走得急,叶常德他家闺女的满月礼都没去。”苏胤又提起之前的事来。
蒋子道收回手来,喝了一口茶,说道:“……我的礼不是到了么?”
“他图你的礼啊?”苏胤白了他一眼,说,“当然是就缺你一个啊。”
蒋子道问:“陛下也去了?”
苏胤沉默了,他瘪瘪嘴,说:“……他的礼也到了。”
谈话间,林师写好了字,捏着两角小跑过来,展示给蒋子道看,蒋子道摸摸他的头,和颜夸了一句。
苏胤支着头,眉间透出了一些忧郁,说:“哎,真羡慕你能自己教,我还我女儿学堂的事发愁呢,和廿家那小子同级,我可是万万放不下心来啊,等廿平回来了,我可要好好和他说道说道,别把她再带坏了……”
又三年,这次廿平没有回来。
西北的战报传来时,廿府上挂上了白绢,西北军与玉门军合并,长安城笼罩在一片哀哭之下。
当廿信说举着父亲留下的那杆枪,说要继承父亲遗志,随军去西北时,廿夫人几乎要哭得晕了过去。
同年,蒋子道在鬼市擒住了一批欲要捉拿他的人,他查不出这些人来自哪里,又为何人指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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