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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观音(一枝安)


或许是自己没发现,或许他是不愿意见自己而躲起来了……抱着这样虚无缥缈的幻想,他四处找寻,甚至连书架上的木盒都打开来找,像是这巴掌大的地方能藏下一个人似的。……没有。
朔月心跳的厉害。
他去哪里了?还是被林遐发现了吗,是被他的手下带走了吗?
不,不会……朔月稍稍冷静下来。
谢昀不会束手就擒。若是被发现,一定经历过打斗。可这间书房却依旧整洁干净,没有杂乱痕迹,更没有一丝血迹。
那……他是自己离开了?
朔月对着干干净净的房间怔忡片刻,忽而意识到这才是最可能发生的事情。
谢昀不顾危险,亲自来山林别院必然是为了寻找林遐的秘密,或者寻找些别的什么东西,总之不是专程来见自己。
而眼下这间书房里没有他要找的东西,他自然就离开了,为什么还要白白等自己回来,徒增暴露的风险?
何况他心思缜密,敢冒险前来,必定做了万全准备……他身边有忠心的暗卫,有严文卿,怎么会听信自己这样曾经背刺过他的人的话,又怎么会需要自己无用的帮助?
深夜寒风扫尽落叶枯枝,让仓皇奔跑的人头脑清醒下来。朔月抿了抿嘴,竭力遏制住心中那一点不可言说的落寞和委屈。
他不再在此处留恋。
该回去了。不知林遐练功要多久,若他回到长生门后发现自己不在,一定会起疑。
朔月叹了口气,轻轻关上书房的门,退出去。
不知为何,他却陡然停了动作。
——月光和灯火交相辉映,他脚下踩着一只被光拉得长长的影子。
他沿着黑影缓慢望去,像是失明的人扶着破碎的巷道墙壁摸索跋涉。
不知跋涉了多久,也可能是陡然之间,那双眼睛再度落入他的视线。
一时间仿佛世间万物都缓了脚步,飘移的云亦静止不动,月亮自云层阴影中而来,静默无声地照亮了那人的面庞。
朔月不受控制地张口,声音放得又轻又缓,仿佛怕惊动了沉睡的黑夜:“……你在这里啊。”
谢昀兀自站着,不声不响,如一座静默的雕像。
朔月一时顾不上别的,环顾四周确认无人,连忙匆匆靠近:“你听我说……我刚刚在那间书房找到了一个信封,信上写着国师……”
他语气急促,形容也狼狈,原本束得好好的头发散了几缕到面前,衣摆上还沾着血和泥,像是又刚从什么地牢密道里奔逃出来似的。
谢昀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开口道:“知道。”
知道——简简单单两个字,截断了朔月想说的所有的话。他张了张口,发现事实是,自己确实没有旁的话可以说了。
“那……”朔月抿了抿唇。
他不想让自己太失态,将两缕不听话的头发别到而后,尽力维持着最后的镇定和体面:“那你小心……”
谢昀没回答他,也没点头。
他背着光,看不清面容,不知他此时是喜是厌,几乎融进深夜的黑衣浑身透出生人勿近的冷冽,全然不像朔月昔日认识的温和含笑的陛下了。
“那你小心”几个字说完,几乎耗尽了朔月全部的力气。比在林遐面前强撑着不昏倒还要累,比拖着疲惫的身体跌下重重楼阁、寒风中一路奔跑而来还要累。
他转身离开之际,面前忽然划过一道黑影,向着谢昀的方向扑去。
几乎是下意识的,朔月抢在那道黑影之前,扑到了谢昀怀里。
很多事情都不是刻意发生,而是出于日积月累形成的习惯。
比如朔月看见黑影后扑进谢昀怀里想要保护他,比如谢昀在被朔月抱了满怀后,被几百个日夜培养的拥抱的习惯驱使他抬起手臂,同样环住了怀中的少年。
两人紧紧相拥,匍匐在地,那道不知为何的黑影贴着他们,疾掠而去。
天地寂静得可怕,谢昀一时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天旋地转的视线恢复了静止,谢昀猝然出声:“你……”
朔月两只手臂还撑在自己身侧,鼻尖相触,呼吸可闻,整具身体都覆压在他身上——以一个保护者的姿态。与此对比鲜明的,那双黑黝黝的眼瞳睁得很大,正直愣愣地注视着他,像是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空间太过狭小,谢昀无处可看,被迫凝视着朔月的眼睛。
大抵是鬼使神差,他莫名地想,多日不见,朔月的脸色变得怎么这么不好?脸色苍白得像纸一样,人也瘦了……
是不是谢从澜待他不好……
一念至此,现实如冰冷的海水般倒灌进脑海,他突然恼怒起来。
当初他说着履行契约、保护皇帝,毫不犹豫地遵从了谢从澜的命令,那如今又是什么意思?想挽回吗?如果他不那样做,他们本可以好好地、水到渠成地走下去,又何必有今日?
是了,就像他回应朔月一样,朔月保护自己,也只是习惯。
习惯罢了,要慢慢改。
人应该主导习惯、改变习惯,而不是总被已经成为历史的习惯推动着,去拥抱那些早已不属于自己的人。
他注视着朔月的眼睛,语气平静:“起来。”
滑稽而短暂的拥抱中,耳边传来啾啾鸟鸣。
月光去了又来,那黑影在光下显露了原型——原来不是弩箭也不是暗器,只是只捕猎晚归的红嘴山雀。
红嘴山雀站在一旁的枝条上,振动灰蓝的翅膀,歪着脑袋啾啾鸣叫,好像不明白这两个人类为什么这么恐惧自己。……原来是虚惊一场。
谢昀话音未落,朔月便已经慌乱地起身。见此情景,谢昀的眸光又暗了两分。……果然,只是习惯罢了。
他不再与朔月纠缠,站起身来,整整衣衫,继而从容不迫地向前走去。
此次来到这座庄园,他有重要的事情。
深夜山林间寒风大作,吹得满山树木呜呜泣涕,衣裳贴在身上,猎猎作响。
身后传来一声沉闷的噗通声,不知那家伙又在作什么。谢昀没有理会,可衣袖却再度被什么东西拉住了。
他深吸一口气。
这人究竟想做什么?难道他以为这与他不做功课不读书一样,只要像以前那样委委屈屈地掉几滴眼泪再撒个娇,就能和以前一样?届时是不是还要在自己和谢从澜之间左右逢源?
天底下没有这样好的事。
谢昀甩甩衣袖,极力控制自己才不至于当场发火:“松手。”
那人仿佛没听到似的,扯着他衣袖的手抖了又抖,窸窸窣窣的很是闹腾,迫不及待地要他回头。
那就如他所愿。
谢昀酝酿好了要说的话,冷下目光,沉沉回首。
——一只红嘴山雀咬着他的外衣来回跳脚,翅膀扑腾出灰蓝的残影。
朔月却站在三五步处踌躇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而在两人一鸟之间,更确切地说是在谢昀身后,是一只坠落的鸟窝。
呜呜的寒风中,朔月试着打破尴尬:“这个鸟窝……刚刚被风刮下来,掉到你身后了。”
茫然不知世事的红嘴山雀还抖着长长的尾羽,竭力咬着谢昀的衣裳,把人往后拖,希望这个听不懂鸟语的人类能帮他把鸟窝重新搬回温暖安全的树上。
谢昀面无表情地盯着那只红嘴山雀,想了一百零八种烤鸟肉的方法。
远处隐隐传来说话的声音:“那边是不是有动静?”
“这园子里除了风声就是鸟叫,能有什么动静?”那人似乎打了个哈欠,“这大冷的天,还出来巡查……谁不知道这园子里一年到头也就大人自己过来,除此之外连个人影都没有?”
“还是过去看看,大人虽然好脾气,但若是真有什么事,你我可担待不起。”……
寒风将二人的对话送来耳边,谢昀警醒起来,三两步离开原地,绕到一旁的假山后。
瞧见朔月愣着,他递过去一个冷淡眼神:“还不过来?”
他不知朔月又在谋划什么,对这些亦没有兴趣,但既然他独自前来,必然瞒着林遐。若是被发现了,也带累自己的计划。
假山上悬挂着诸多干枯的藤蔓,可以想到,若是春夏花季,必定是一片繁花似锦。
假山遮蔽着二人的身形,提供了极大的安全感。朔月松了口气,却忽然瞥见一只小小的身影。
山雀循着他们的步伐飞了过来,正站在枯萎的藤蔓着急切地叫唤,显然正挂念自己被风吹落的家,希望谢昀施以援手。
“你自己听,这不就是鸟叫嘛……”
“小心为上,还是过去看看。”
脚步声渐渐传入耳中,谢昀摩挲着腰间的短剑,微微弓身。
山雀得不到理会,扑腾得更厉害了些,浅黄的长喙笃笃敲击假山山壁,一下一下格外规律。
朔月匆忙去抓它,奈何有翅膀的家伙总是格外灵敏,在假山上来来回回地跳跃,大有不帮忙不罢休的意味。
笃笃笃……颇为规律的敲击声中,谢昀微微一顿。
他抬手驱走山雀,循着方才的记忆,敲响了其中一块石块。
笃笃的声音和扑腾翅膀的声音还继续着,但尽数被另一种低沉的轰隆声淹没了——在谢昀和朔月面前,假山的山壁缓缓打开,露出一个黑洞洞的入口。
——原来在这里。
原来这密道的入口不在防守严密的书房之内,而随意地安置在一面枯萎的假山里。
“声音好像是从这边传来的……”
“过去看看……”
脚步声越来越近,谢昀不再犹豫,纵身跃入洞口,朔月紧随其后。红嘴山雀抓着干枯的藤蔓茫然片刻,翅膀一扑腾,踩着洞门关闭的间隙窜进了密道。
片刻之后,洞门重新关上。枯萎的藤蔓垂落下来,依旧是从前模样。
地上只余破损的鸟窝。
“都跟你说了是鸟叫,你非得走这一趟,你自己看,肯定是大风把鸟窝吹掉了,鸟在叫唤家呢。”
“小心点总没错。”
不速之客钻进密道,侍卫也结束了巡查回去休息。
万籁俱寂中,地上只剩一只孤零零的鸟窝在寒风中滚来滚去,散了一地碎枝和泥土。

第75章 还有什么可以失去
密道内黑暗无光,仅容一人通行。谢昀在前,朔月在后,两人隔着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无声地行走着。
红嘴山雀乍然从黑暗跳进更黑暗的地方,一时晕头转向,连撞了好几次山壁之后被朔月轻轻抓进手心,捋了捋翘起的羽毛,终于老实下来。
朔月一根根捋着山雀的羽毛,数次抬头,望向前面的背影。
一二三……像是从这温暖柔软的绒球中获得什么力量似的,他终于下决心抬起眼帘,开口说话:“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他指的是刚才的习惯性动作。
“我刚刚不是故意的……你别往心里去。”
他知道前面的人根本不想也不会回答他,他也从来没想得到什么回应,只是黑暗和逼仄压得他喘不过气,愈发想说些什么:“我知道,就算我刚刚不引开林遐,你也有办法脱身……我只是……”
谢昀淡淡的声音在他身前响起:“没有。”……没有?朔月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茫然地重复了一遍:“什么?”
窝在他掌心的山雀配合他的疑问,抬头啾啾叫了两声。
谢昀重复的声音清晰入耳:“我说,我没有脱身的法子。”
“……”朔月张口欲言,却又顿住,“你……你没带暗卫吗?还有……”
“我如今已不是皇帝,他们自然不用跟随着我。”谢昀头也不回,声音和身形一般散漫,“若是你不在,我自然与林遐拼死一战,若是赢了则大仇得报,若是输了,也不过一条命而已,毕竟……”
亦步亦趋间,朔月面色一僵,脚步一时停住。
从前谢昀不知与他说过多少次,即使生命无限,也不可轻易浪费,遑论凡人。言犹在耳,昔日再谨慎妥帖不过的人,如何变得这么无所顾忌?
但他恍惚地想,他知道这改变的原因。
朔月听见自己的心跳急促又仓皇。他循着谢昀未出口的话,问道:“毕竟……什么?”
黑暗的密道里,谢昀似乎笑了一声:“毕竟,我也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
于谢昀来说,短短一瞬,皇位、亲情、爱情,都离他远去了。
当然,或许根本不是爱,而是他一厢情愿,错就错在他在永生之人面前,将自己当成不会重复的独一无二。
山雀似乎也觉得气氛不对,振翅从朔月掌心挣脱,跌跌撞撞地落到谢昀肩膀上。
毛绒绒的小雀挤在肩颈上,温热得让人不适。谢昀蹙眉驱赶它,后背却传来被撞到的触感。
那是比小小一团山雀更大片的温热柔软。
电光火石之间,谢昀僵在原地。身体遵循着本能反应,催促他回头抱住那人。但只是一瞬。
理智回来的那一瞬间,谢昀是当真有点厌烦了。
多年如履薄冰的深宫生活,使得他的性格克制而谨慎,素来将情绪控制得极好,任谁看都是克己复礼的翩翩君子,好像衣裳的每个褶皱都镌刻着端庄二字。
纵使是在行宫中那一夜最绝望的时刻,也只将情绪放在心里,不曾说出、做出什么。
但此时此刻,一直以来被刻意压制的情绪几乎全部涌上心头。他攥着拳定在原地,只觉得胸中的怒火烈烈地烧上心头,于寸草不生的荒原中嘶吼叫嚣,尽数朝身后纠缠的少年烧去。
“朔月。”
这是他自那一夜之后,第一次叫出朔月的名字。
朔月或许在看他,或许没有。他不在意。
往事涌上心头,他客观而冷静地叙述事实,像是局外人在点评戏台上的拙劣表演:“严文卿或许与你说过,我不怪你——但这不代表我会重新和你在一起。”
身后久久无声,只是那温热的触觉一下消失了。
秘道里狭小逼仄,像是世界上所有黑暗都沉落到了这里,密密麻麻堵住了每一个有可能透进光亮来的孔隙。
谢昀凝望着远方满目浓黑,没有回头。
“以前……是我会错了意。我现在知道了,你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你有你自己的想法,你愿意与谁在一起,愿意为了他们做什么,都与我没有关系。今日也只是偶遇,你不必多想。”
他一字一顿地说着,每一个字都咬得分外清晰,像是怕朔月听不懂自己的话、继续恼人地纠缠,又像是只有这样,才能将自己说出的每一个字记在心里,作为自己日后奉行终生的法则。
令人窒息的短暂沉默过后,朔月的声音轻轻响起:“我……我刚才绊了一下,对不起。”
如果这里有一点亮光,如果谢昀在此时回一下头,或许他就会发现,此刻朔月的脸色苍白得可怕。
但他没有回头。
一刀两断的话说完,却没有想象中的半分痛快。他忍不住刻意停了片刻,等着朔月说些什么,等到的却只有沉默。
不知怎么,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看看朔月这时候的表情。那张秀如朗月、丽若芳菲的面庞,现在是什么模样呢?是沉默的,落寞的,睫毛低低地垂着,要滚出眼泪了吗?
但他只是停顿了片刻,便又向前走去。
他一直不曾回头,落在他面前的只有看不见的夜色和走不完的长道。
谢昀好像离开了……
额头上冷汗滚滚而下,刺痛从心脏到四肢蔓延,一瞬间攫取了所有生命力,只剩一身皮囊撑着寸寸骨骼。
朔月死死咬着唇,竭力放缓呼吸,察觉到身前那人似乎不见了,他来不及等待新近的一波疼痛消失,仓皇抬头,望向前方。
那人已经消失了,只剩下仿佛没有尽头的黑暗。
痛楚潮水般缓慢落下,涣散的目光渐渐重新聚焦。
耳边传来叽叽喳喳的啼叫,唤醒了他的神思。朔月深吸一口气,顾不上身体中残留的刺痛,仓促地追赶上去。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渐渐闪烁出微弱亮光。
朔月被那似有若无的光亮晃了下神。
前面……会有什么?——一扇门。
光亮从门缝中透出来,虽然微若萤火,却因处在黑暗之中而显得格外明亮,宣告着这里或许存在着什么。
目光一晃,他看见了谢昀。
谢昀站在光亮的前面,影子被光拉得很长。
不知他透过门缝看见了什么,身形迟迟未动。
密道狭窄,仅容一人通行,朔月被他严严实实堵在后面,什么也看不清,不禁有些心焦。
“陛……”第一个字还没出口,朔月被自己骇了一惊,匆忙止住声音——这声“陛下”叫了一年多,实在太过顺口,以至于总是不分场合地脱口而出。
方才他虽然痛的厉害,但谢昀那一字一句却像烙铁般印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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