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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人嫌落水后(今州)


“那叫你铁门神?”顾小灯张开手比划,“直呼你名字我觉得不好,毕竟你是个大人,比我大这~么多。”
祝弥又吸进了一口浊气,不和他理论太多,直接认了,转而严厉地纠正他的语气:“您需要彻改这种谈话的语气,应当遵照《礼记》中论述的‘毋不敬,俨若思,安定辞’,行事恭敬,外表稳重,言辞在理,不能像现在这样轻浮。”
顾小灯信服地点头,但他同时有自己的奇妙逻辑:“我这样是轻浮吗?那我要是改不过来,以后会成为大家口中的纨绔吧?轻接近风,浮就是飘飘接近流,那我很可能会得到个风流的评价啊,风流纨绔顾小灯?”
祝弥一时哑然,只好生硬地让他吃早饭去。
顾小灯试着调整自己抑扬顿挫的语气,装出大人模样,说的还是孩子话:“好嘞,吃完你带我去见等晴哥哦,我太想他了。”
吃饭时也不安生,祝弥在一边纠正他的坐姿,从头挑剔到脚,他丝毫不觉是刁难,认真而别扭地喝粥,一粒米都没浪费。
祝弥问他挑食与否:“您有什么不喜的食物么?”
“没有哦,我什么都能吃。”顾小灯笑起来,心想他连食毒都没事,他是个药人,药血治百毒,也意味着身体百毒不侵,完全不在虚的。
祝弥还不大信:“当真没有任何厌恶的食物?”
“昂!”顾小灯板手指,嘴皮子利索地抖落,口条极好,“咸的淡的,酸的辣的,苦的馊的,生的半生的,我都吃过都可以,除非是焦坏或者腐烂的,但这是王府,不会有做坏的糟糕饭菜吧?最多就是味道独特新奇嘛,我舌头很包容的。你要是问我有没有特别喜欢的,我好像也不计较这个,吃得均衡健康就对了,可能我还没吃到能大大提高味蕾幸福感的食物吧!”
祝弥沉默了一会。
大部分世人都有味觉上的偏好,他想到小时候的顾瑾玉就是,后来被镇北王夫妇慢慢“调整”,才断绝了口舌之欲。至于另外的四个顾家子女,不是已经历过,就是正在经历。
顾小灯竟完全不需要这一步“矫正”。
祝弥说不上是遗憾还是庆幸,姑且算他逃过一劫。
但看顾小灯的乖巧,想来纠正他的身体不算难,改造他的想法才不易。
于是他着重从顾小灯目前在意的入手,即他对张等晴的感情。
不止是在顾家,整个长洛西区,君臣父子,同僚手足,尊卑有别,世庶有分。
“您已是顾家的表公子,张等晴与顾家毫无干系,您不能再以侍兄之礼待他。”
顾小灯脸上的笑意果然没了,呆坐着思考起来。
祝弥不给他缓冲的时间:“自然,他也不能再以待弟之道对你。”
说罢,他侧身向外面发出一声命令:“把人带进来!”
一列脚步声迈进来,齐整的厚重声里夹杂了一道不太稳的杂音。
顾小灯转头看去,那鱼贯而入的仆婢队伍中,为首赫然是身穿仆人衣制的张等晴。
张等晴和身后的仆婢们一起跪下给他行礼:“请表公子安。”
顾小灯如遭晴天霹雳,蹭的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又被祝弥稳准地摁了回去。
祝弥弯腰教他怎么应对,随后看到顾小灯的腮边淌过了眼泪。
他这才觉得味对了。
顾小灯蔫吧了一个上午,风中飘摇的小豆芽一样,更给了祝弥充足的理由去纠正他的所有习惯,好在祝弥不是块真冷铁,午间回去小憩了。
等待已久的张等晴立马遣走其他仆婢,赶在顾小灯大哭前摸上了他的脑袋:“一天没见想不想我啊?”
“可想可想了。”顾小灯眼泪哗哗流,一个猛扑抱住他,“哥,要不我们走吧!”
张等晴虽有预料,心里还是一酸,啧啧笑着抱着他顺毛:“我就知道你第一句话会这么跟我说,笨蛋!以前我们学戏子扮演王侯将相的戏本玩耍,不也像现在这样过家家吗?都是戏台,就当唱戏,换来的可是锦衣玉食,走什么走啊?回到江湖去,我怎么保你?”
“他们欺负你!”
“这话说得不对,是他们先收留了我,我和这里的人无亲无故,想留下来讨口饭吃那就该干点活。再说了,我这衣服可是一等仆人的规制,这在下人堆里走的也是最顶级的后门了。”张等晴自嘲地笑两声,得心应手地哄起顾小灯,“我这就是挂个赖在顾家的名头,其实还和以前一样,我看顾你,你惦念我,哥俩照旧互相依赖。”
顾小灯半信半疑,张等晴再三哄他,还说起昨天的经历:“小灯,昨天顾家的管事带我去认规矩,认就认嘛,结果你猜怎么着?中途我看到你那个世子哥来了!就那顾平瀚,你见过他一面的。”
顾小灯被吊起了好奇心,花着张脸茫然:“啊?”
“我旁敲侧击地打听,顾家的几个主子肯定都知道你和顾瑾玉互换的事了,顾平瀚他们不久后肯定会亲自来见你。”
张等晴笑着擦擦顾小灯的眼泪,随即鼻孔出气:“但这世子爷在来看你之前,八成是想先从我这里看看‘乡巴佬’是什么样子,所以昨天就突然找我,跟之前镇北王套话我一样对我审问了半天。一大一小都不爱讲人话,说话也不知道藏了多少个心眼子,真别扭。”
他拍拍顾小灯脑袋,顾小灯就把脑袋拱过去给拍,皱皱鼻子问:“那个世子哥问你什么啊?”
“大部分是些口水屁话,那么个人,见识其实也不大嘛。”张等晴语气轻松俏皮,在顾小灯看不见的地方龇了龇牙,顾平瀚审问的主要是他们的民间生活,全程一副看不起的高贵样,惹得他一肚子晦气,说到底顾平瀚哪里是看不起他,摆明是看不起顾小灯。
他挑拣有趣的同顾小灯说,也好叫他熟悉熟悉其他的顾家人。
顾平瀚昨天仅有的几分情绪在他的名字上。
他问他:“你名叫等晴,你双亲为何这么取?莫不是你出生在阴天,故而盼晴日?”
由“等晴”联想到“不喜阴天”,是他觉得顾平瀚脑回路孩子气的稀少时刻,所以那时他认认真真地解释了。
“跟你想的相反。在我故乡的方言里,‘大’和‘等’的发音十分接近,我出生在一个好晴天,母亲喜欢叫我小晴,父亲叫我大晴,后来他们商量着以‘等’代‘大’,官话念起来好听一些。”
顾平瀚听得专注,张等晴就多说了几句自己的想法。
“再说了,晴天日子不用等吧,一年里晴天最多了,四季都有好天气,坏天气才少呢。”
顾平瀚当时还回了他:“是么?我倒不曾在意。”
于是张等晴在此时总结:“你那世子哥很像不会生活自理的白痴。”
顾小灯想了想,想到昨天跳进池水里的高岭莲,附和:“顾瑾玉好像也是!”
张等晴便笑:“反正你知道一点,他们有你没有的高门底蕴,可你有他们没有的红尘历练。你七岁前的惊人日子不提,七岁后的行商旅居生活是丰富的,他们满口尊卑贵贱,要你弯腰屈膝,不用被骗进去,读万卷书了不起,行万里路也很了不起。”
顾小灯豁然开朗。
张等晴琢磨他的体悟:“我们在江湖里长大,江湖最大的规矩是道义,道义不为财富和地位左右,现在到顾家来,人还在庙堂门外,保不准以后就被拉着掉进去了。顾家的规矩庙堂的法度,跟尊卑绑定得深深的,尊卑说白了就是权力大的碾压小的,这套话术你现在就在学,了解之后用它保护好自己就够了,但不要把它当迷信崇拜。”
他说到后面自己都懵了懵,没想到自己能憋出这么有内涵的鬼话,难道应了橘生淮南为橘、橘生淮北为枳的老话?那他这人形橘长得是真快,太哇塞了。
他看一眼顾小灯,顾小灯在思考,思考得很用力的样子。
随后顾小灯认真地点点头:“哦……哥你就是想告诉我,在顾家生活要随机应变同时不能乱变,不触更尊的霉头,不向更尊的讨好,而且不找更卑的茬,不取更卑的乐,最重要的还是照顾好自己。”
张等晴震惊了,心想自己说的鬼话他真听懂了?好嘛,根本难不倒他!
他猛点头:“对对对,哥说这么多废话重点就这样!你小子,呆归呆,该灵的时候一点也不含糊!”
顾小灯嘴瘪了:“因为咱俩现在就是这关系嘛!这里尊少卑多,他们故意让你当我身边的仆人,你在劝我不要因为你跟他们把关系处坏。”
张等晴又笑了,忽然体会到了一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欣慰,看来他们都是橘生淮北则为枳的橘,这就很好,形势比人强,顺应新形势,顺心和反骨都是手段,目的就一个爱护好自己,少伤身少伤心,这岁月也就高高兴兴地过去了。
祝弥小憩回来,原以为会看到一个继续蔫吧的顾小灯,谁知道一会功夫他又元气满满的,身上那股特别的阳光劲儿丝毫不减。
顾小灯坐得笔直,眼眶有残余的红,显然是哭过,眼神却愈发清澈澄亮:“铁门神,我们下午照旧讲尊卑、认规矩、学礼仪吗?”
祝弥静了静,差婢女拿来一套骑服:“顾家文武兼修,上午习了文,下午该适当锤炼筋骨。您与四公子同龄,身量比他单薄一圈不止,武术功课更要抓紧。”
顾小灯眨眨眼睛,扭脸看了看张等晴,他来自江湖,身上不可避免地有武林的影子,虽然是骨架稚薄,但不是手无缚鸡之力,武术功课对他而言比文课刺激有趣多了。
待收拾完毕走出小院落,祝弥端着脸带他到了东林苑的练武场,果然进场先论述一番君子六艺的骑御,说完才带他去马厩。
祝弥莫名希望他吃点瘪,消消身上那股灿烂的明媚劲:“您会骑马吗?”
“应该会吧。”
“什么叫应该?”
“我骑过牛,骡子,小毛驴,猪也骑过。”顾小灯自信且有干劲,“都是和小动物打配合,骑马应该没什么问题。”
祝弥无言以对:“……”
他有些想问,骑猪是什么体验。但他要忍住,忍一忍就忍了。
他重振精神,严厉地讲解骑马的要点,顾小灯连连点头,边听边看马,一眼相中了一匹栗青交杂的杂色马:“那匹有荷叶花纹的马看着真有精神,我能骑它吗?”
“什么马有花纹?”祝弥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看清那马之后第一反应是先观察它的杂色,还真发现马腹到马背的毛色有些像荷叶,叶柄是秋季的枯萎栗色,伞盖却是富有生机的大片青色,越看越像……一支在枯枝上长出大伞盖的荷叶。
在顾家随侍这么多年,他和马的主人都没有发现这个细节。
“我能骑它吗?”
祝弥回过神来,转头看到眸子亮晶晶的顾小灯,慢了一拍地摇头:“那是四公子的坐骑,和他一起长大、由他驯服的千里马,马和人一样有脾性,怕是会冲撞您,我替您选一匹温顺的马驹吧。”
顾小灯有些遗憾:“好吧,那我不骑,去摸它两下可以吧?”
“您可以试试,小心它嚼你头发。”
顾小灯诶了一声,哒哒跑过去了,做法似地在那千里马面前兴奋地比划,而后小心伸出手,偷袭似地摸了一把千里马的脑袋,再快快乐乐地哒哒跑回来了。
“它确实有脾气!你看得真准。”他肯定祝弥的眼光,“它是有点像顾瑾玉,看我的眼神就跟看傻子一样,不嚼我头发肯定是觉得不用费那个牙,嚼傻子没必要。”
祝弥又欲言又止了。
最后顾小灯接过了祝弥给他挑的一匹小白马,亲昵了好一会才试着上马背,小马温顺乖巧,马尾甩都不甩,等他坐上去才轻轻跺跺马蹄。
顾小灯满足地抱住马脖子摸了一通:“铁门神,这是我第一次骑马,我要不要也给它取个名字啊?”
一个也字让祝弥无力吐槽:“您还是先试着跑马吧。”
“好,那就叫它小跑吧。”顾小灯快活地抓住缰绳,“小跑,冲呀!跑得远远的,跑到天边去,不要把我摔下去就好!”
小白马刨了刨地面,慢悠悠地小跑出去,还真马如其名。
虽然跑得不快,顾小灯还是兴奋坏了,风从白色的马鬃和指间穿过,好似穿山破空,自由得如生羽翼。
他情不自禁地仰天嗷嗷了两声,痛快时仰首向天笑,伤心时低头对地落泪,皇天后土,厚德载物,如是我在。
只是不知道他的仰笑声惊动了什么,天空中忽然划过一道迅疾的黑影,他原以为是燕子,结果眨眼一下,黑影就滑翔到了他头顶不远,亮出了那碗口大小的硕大爪子。
顾小灯:“好大一鸟!!”
说着赶紧掉过马头跑路,胯下的小跑还是在小跑。
好在大鸟并不伤人,只飞来飞去地围绕在他周围,顾小灯很快就不怕了,祝弥也火速驭马过来解释。
“这是府里的海东青,也是四公子的,虽然凶名在外,但从不无故伤人。四公子不在府里,它常散漫地在东林苑翱翔,现下大抵是出来透风,您不用害怕。”
顾小灯的脑袋瓜随着海东青的方向转动,看了半天也没看清楚它长什么样,只记得它那双吓呆人的大爪子。
他的惧怕和好奇参半:“顾家有多少只啊?其他人也有这种大鸟吗?”
祝弥摇头:“目前只有这一只。王爷给每个子女都准备了一只海东青,熬鹰是顾家人必备的功课,二小姐当年熬鹰太柔,被鹰伤了,宣告失败;世子则是熬鹰太烈,把鹰熬断气,也不得其门;五公子现在还小,不知能否熬成,大抵也是不能的。”
“他真是什么都会啊。”顾小灯哇了一声,“但你只说了他们四个人,长姐呢?顾家那位早早出嫁了的大小姐呢?”
祝弥面无表情的脸上一瞬出现裂痕,仿佛一张精美的面具出现了蛛网似的道道裂隙,不至于使面具分崩离析,但足以让面具变成千疮百孔。
正此时,盘旋半空的海东青忽然玩闹似地在空中倒翻跟头,收翅直坠,流星似地降落到顾小灯头顶上,快要砸扁他时才迅猛地张开大翅膀,漂亮地给了顾小灯一记虚空的大逼兜。
顾小灯被吓出一串啊啊叫声,更是被海东青扑来了满脸的腥风,又后怕又生气地鼓起了腮帮,迁怒到了海东青的主人:“顾瑾玉怎么这样啊,人不在,他的大鸟却还欺负人!”
祝弥:“…………”
作者有话要说:
大狗:阿秋!
鹰:栓q,我不叫顾瑾玉的大鸟,可恶,猛鹰委屈,猛鹰哭哭
大狗:……
作者菌:嘿嘿下章三狗出场(冒出脑袋)
大狗:…………三??(震怒)(不敢置信)(试图抓起作者菌一顿欧拉拳)
系统:【您的作者菌已遁地】

被海东青吓到的不止顾小灯,还有他的小白马,他便摸着颤抖的小马脑袋,气呼呼地问祝弥:“可恶可恶!那大鸟有名字吗?这种有灵性的小动物能听懂几句人话的吧,我要指名道姓地骂它了!”
“花烬。”
“花……!”顾小灯的骂声戛然而止,“花烬?哪个烬?是我以为的那个花烬吗?”
祝弥反问:“您以为的是什么?”
顾小灯摸小马的手放缓,气也消了点:“我知道的花烬就是灯花啊,灯芯烧着烧着结成了花,在民间讲这可是好兆头,我义父也跟我说过,世有喜事则灯结花,花烬是预报喜兆的意思,我听的时候就喜欢这俩字,很好听寓意也吉祥。顾瑾玉他知道花烬什么意思吗?”
祝弥摇摇头:“我对四公子的考虑不得而知,他博闻强识,想来是知道的。”
他从来不问顾瑾玉想的是什么,他也不好奇,因为他知道问了也没有回答。
“全府就一只大鸟,还是和他顾瑾玉一起长大的尊贵宝贝,名字这么重要的代称你们不问啊?”顾小灯抬头看半空中的海东青,因着喜欢它的名字而消了对它的气,注意点很快又跳跃了,“铁门神,你当顾瑾玉的管事的时候,他多大年纪了呀?”
“彼时四公子七岁了。”祝弥尽量冷静地回答,他在调到顾瑾玉院子里以前,是在顾家大小姐顾仁俪那里做事。
“他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嘞?”
“小时候”即童稚,一事不知的阶段,祝弥私以为,五个顾家小姐公子都没什么“小时候”的时候。他们鸿蒙智一开,就埋首进各种要紧功课里,在顾小灯这类人忙着骑猪玩闹的小时候,顾家的贵胄们已经进入了这一生的武装阶段。
祝弥回答了今天早上规训顾小灯的《礼记》中的话:“那时四公子就已做到‘毋不敬,俨若思,安定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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