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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人嫌落水后(今州)


他们勾肩搭背、眼色乱飞,并不知道这处贵胄家的手足骨肉都恪守规矩,端肃有礼,在顾家的规矩下,他们兄弟的亲密是登不上台面的粗俗形骸。
走了好一会,顾瑾玉在带他们拐弯时忽然停下。
顾小灯看见迎面走来一列人,为首三个衣着华丽,中间那个十六七岁,右手牵着个七八岁的男孩,左手边并肩走着个十二三岁的清贵少年,脸色较常人苍白,一眼就能看出是个天生不足的病弱美少年。
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黏在他身上。
“三哥。”
“四哥!”
顾瑾玉和小男孩同时出声、同时行礼,顾小灯便知道前方有镇北王府的世子顾平瀚、幼子顾守毅。
张等晴也心里一紧,觑了那仙鹤似的顾平瀚一眼,被对方冷漠地扫视回来,不知怎的脊背发毛。
“瑾玉,你回得迟了。”顾平瀚脸上也是温和笑着,但声音无甚波澜,一股冷冷淡淡的疏离味,“今日府里忙碌,处理完琐事,早点过来。”
“是。”
顾平瀚手里牵着的顾守毅眼神雀跃,光顾着看顾瑾玉,倒没有在意两个陌生人,但饶是兴奋,他也规矩地站着:“四哥,苏家三姐姐、四哥哥来我们府上了,父王要在未时四刻带我们去苏家回访,你要是不累,就和我们一块去吧?”
“好。”顾瑾玉微笑着看向了那病弱少年,“明雅,许久不见,不知你身体可好些?”
“好了许多,多谢瑾玉挂念。”
顾小灯悄悄看那病弱公子,咂摸咂摸,知道了他的名字,苏、明、雅。
默念在唇齿间,温温柔柔的三个字。
苏明雅的音色极其好听,然而气弱,虚疲得磨灭了少年人本该有的朝气,听得他心弦直颤。
四个少幼公子彬彬有礼地来往几句,两拨人就擦肩而过,顾小灯亮晶晶的眼睛忍不住凝固在苏明雅身上,但那列人目不斜视地直接离去。
不止顾平瀚等公子无视他和张等晴这两个显眼包,他们身后跟着的仆婢长尾巴也全程文雅又肃穆,一眼都没看他们。事实上,从踏进顾府,除了顾瑾玉,其他人似乎都把他们当成了空气。
顾小灯觉得哪怕现在大叫一声也不会得到注目。
顾瑾玉也再没出声,安静地带着他们穿过眼花缭乱的数条小路,来到一座院子,把他们交代给一个二十几岁的祝管事,三句讲明,最后一句含笑的“等我一晌”,四句话说完转身就走了。
祝管事点头后什么也没问他们,直截了当地把他们带到一间客房,两句话就完事了:
“两位请休息,有事摇桌铃。”
“祝弥暂退。”
门哐当一声被关上,留下张等晴和顾小灯两脸懵逼。
张等晴皱眉:“这就把我们打发了?”
顾小灯好奇地张望:“哥,这里真挺森严的,你不喜欢拘束,感觉还好吗?”
张等晴欲骂又止,叹了口气:“先不提了,肚子怎么样?给哥看看。”
顾小灯脱了上衣,腹部一块脚掌印子的红,大有发展成淤血的端倪,张等晴横眉竖眼地骂那门房,顾小灯捏着小拳头一本正经地跟着点头:“哥,咱礼尚往来嘛,我也看看你的腿。”
两人随意地坐在实而不华的桌子上,张等晴高高卷起裤管,顾小灯敞着上身,都认真地看着对方的伤处。
张等晴打开了随身背着的小包袱,从里头摸出上好的金疮药。早前当卖货三宝的五年生活让他们积攒了好一笔钱,和普通人比,他们哥俩有的是钱,但是年少无势。
无势还怀璧,看不见的危险就更多了。
张等晴先给顾小灯上药,老气横秋地叹息:“顾家是挺森严,但那些恶意都是看得着的,比在江湖上当没头苍蝇强一点,好歹我知道,这里不会有人冲出来抓你去当药引子。”
“哥你大胆松口气,我也跟着安心。”顾小灯刮刮鼻子,聊些别的分散他的忧愁,“哥,我们不是在来的路上碰到三个公子吗?那个苏明雅,他长得好秀气哦。”
“我知道他,他爹可是当朝宰相。”张等晴揉揉那鞋印子,“苏家和顾家有连襟关系,那苏宰相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大女儿是皇妃,二女儿和你亲娘的弟弟安震文成亲了,那安震文就是你血缘上的小舅舅,也是个厉害人,去年科考中了探花。”
顾小灯肚子疼起来,龇牙咧嘴地故作无事:“那确实厉害!”
“苏家是名门望族,比顾家更有底蕴,顾家是两代将帅才顶出现在的门面,苏家是百年士族了,代代都有高官能人的。那苏明雅是宰相的老来子,还是个独子,妥妥的投胎赢家,但他娘胎里带了不足,天生有哮症,羸弱得跟什么似的。苏家每年都会大行好事,说是给他这个幼子积攒功德,恳求上天再留他几年。”
张等晴腾出手给了他额头一个弹指:“怎的,你看人家病歪歪的,上心了?”
顾小灯此时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独特审美,也许是天生的,也许是后天养成的,甚至可能是爱怜自己的投影——他对病弱美人毫无抵抗力。
他摸摸额头回想那个病弱身影,稚薄的保护欲萦绕心间:“我就是看他长得好看。”
“小孩子家家,就喜欢看脸。你就没看那两个亲兄弟,还有那个假冒你的?”
“他们?”顾小灯呆了呆,刮着鼻子笑,张罗着去看张等晴的腿,“他们都是很漂亮的,长得漂亮活得也漂亮,我觉得他们很好,也很陌生。”
张等晴喉头忽然就哽住,不过是几句简单话,可这话就是对着他的肺腑一击即中,惹得他心疼又悲哀。
这时顾小灯忽然摁到了他腿上一处穴位,痒得他差点蹦起来:“!!”
“哎呀我按到你笑穴了!”
两人齐齐大笑起来,顾小灯乐的,张等晴气的。
是夜,两兄弟在这顾家的一隅之地睡了个好觉,自张康夜病逝,今夜他们总算睡了一个没有杂梦的饱觉。
顾小灯睡得尤其香甜,睡姿乖巧地抱着被子,暖暖软软地想睡到地老天荒……然后他就被一声大叫惊醒了。
他睡眼惺忪地抱着被子,结结巴巴地爬起来:“怎怎怎磨了?哥你鬼叫什么?”
他和张等晴是头对脚颠倒睡的,爬起来刚好看到头发乱糟糟的张等晴在眼前,乍然先觉得好笑:“叽叽叽喳,是谁头上顶着个鸟窝啊,哦是你啊?”
他眯缝着笑眼往后倒,窗外阳光还不刺目,他抱着被子还想再睡个回笼觉。
“小灯!”张等晴一把抓住了粽子似的他,紧张地晃他,“别睡了,睁大眼睛看看——你爹娘在这里!”
顾小灯弯弯的笑眼瞬间瞪成滚圆的大眼,茫然紧张地伸长脖子往外探。
只见客房的桌子上,坐着一个高大威严的英俊男人,和一个雍容闲雅的冷艳妇人,两人的容貌气度把客房衬成了宫殿似的。
张等晴那绑了活结的小包袱摊在桌面上,张康夜留下的遗物大喇喇地敞着,书信被男人展在手里看,信物玉戒捻在妇人指尖端详。
两人高贵冷艳又霸道淡漠,容貌气度相得益彰,无怪乎张等晴下意识就觉得他们是镇北王夫妇。
他们也确实是。
镇北王顾琰捏着信件,抬眼扫视他们:“顾家远亲?”
床上的两个少年半醒不醒地紧挨着,身体几乎是在颤栗,不敢说话了。
一旁的王妃安若仪则放下玉戒,轻轻招手:“孩子,过来。”
话是对顾小灯说的,顾小灯没由来的一阵害怕、欣喜,脑子像一团浆糊,裹着被子就下了床,像一只圆滚滚的粽子奔向了他们。
他今年十二岁,只有七到十二之间的五年记忆,年纪尚小,渴爱颇重,孺慕盖过了惧怕。
他奔到桌子前,圆滚明亮的双眼看看王妃,再看看镇北王,眼泪汪汪地弯起来。
他就这么兜着被子傻笑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失声,即是他进入顾家的长久状态。

顾小灯的到来,在镇北王夫妇之间引发了一场不动声色的海啸。
顾家上下都是本着今日事今日毕的做事效率,昨天顾瑾玉见缝插针地把“顾家远亲”一事上报,王妃安若仪便记下了。
顾家的旁支少得可怜,至于安家的她了如指掌,突然蹦出两个失孤少年,怎么看都是行骗,但他们又自称有信物玉戒,瞬间引起了安若仪的注意。
她的确丢过一枚玉戒,那是多年前顾琰赠给她的定亲信物,他亲手磨的,质轻情重,独一无二,她一直慎重藏在小库房里,然而不知怎的丢失了,到如今已经丢了十来年。
七夕夜应酬完数家高门,安若仪一回府就直奔“远亲”下榻的客房,顾琰和她心有灵犀,推开其他事跟着她一块前来。
房里两个少年香甜酣睡着,他们却是一夜无眠。
他们直接挑开了张等晴的小包袱,解开了机关匣,不问自取地拿出了书信和玉戒检查。
那沓泛黄的书信将真假公子偷梁换柱的事全部告知,为免他们不信,信上描绘了安若仪十二年前产子的细致琐事,其中不乏一些顾家秘辛,信上还提到女杀手潜藏在顾家时把佩剑埋在某个偏僻地方,不信可去掘地取剑,剑必生锈。
顾琰连夜调动府兵去那信里提到的偏僻地方,真挖出了一柄斑斑锈痕的短剑。
而那信物玉戒,更是板上钉钉的丢失之物。
顾琰和安若仪一夜无言,压抑至极。
饶是如此,他们夫妻也好涵养地没有叫醒顾小灯,更没有惊动顾家其他孩子,所有事情都严密控制在可控范围里。
现在,天亮了,这个象征顾家脸面一扫而地的孩子兜着被子,笑眼弯弯地站在他们面前,浑然不知自己的存在给顾家的一双掌权人造成了怎样剧烈的冲击。
顾小灯傻笑着站着,任由顾琰和安若仪审视他,他实在不知道怎么开口,索性乖乖站着等待他们的反应。
接下来的发展超过了他的想象,他晕乎乎地被安若仪揽入怀中,剥去被子,薄衣入怀,淡雅的脂粉香味萦绕在他鼻尖,他血缘上的生母克制温柔的啜泣声在他耳边回荡,一声一声,肝肠寸断。
顾小灯没有体会过有母亲的滋味,也许七岁前有过,但他忘了。
安若仪哽咽着唤他一声“孩子”,他就晕头转向了,胸腔中憋出了一声裂帛似的悲鸣,本能地喊了一声“娘”,浑身骤如炭烧,茫然打摆。
沉浸在莫大的情绪浪潮和生母的怀抱里,顾小灯压根没发现一旁的顾琰也起了身,他越过他们把张等晴带出了房间。
待房间里只剩下母子二人,安若仪松开他,泪眼婆娑地询问他过往的人生经历,顾小灯也跟着泪流不止,除了自己是个药人的身份有所保留,其他的全倒豆子似地说个一干二净。
此时一墙之隔的隔壁房间,顾琰同时在质问张等晴。
双管齐下的套话持续了整个白天,质疑和求证则持续了七天,七天后他的血脉才得到多重证实。
顾小灯自是不知道他们背后的大动干戈,他只是陷在安若仪以慈母为表象的温柔象里,眼冒金星。
安若仪带他熟悉此地,镇北王府占地极大,东边是极大的园林,叫东林苑,囊括众多场所:西边是西昌园,顾家人居住的所在;南边是府军和下人的下榻地,叫南栖所;北边则是纵深的偌大正门前院。
安若仪见他的当天就带他进了顾家的东林苑居住,顾小灯懵懵地进来一望,震惊到在睡梦中都能发出蛙叫声。他就没见过这么气派的大宅,在门外看着只是觉得镇北王府是精致的贵重,进来了才惊疑于它粗犷的庞大。
东林苑大到有练武场,院落林立,园林如三瓮,池塘如散珠。
安若仪带他走过流水长亭,进了一座小院落,安排了不少仆婢去伺候他,纵使他摆手说不习惯,仆婢还是安插到了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
顾小灯只好笑着尽快适应了。他性子疏朗乐天,见识泼天的气派震惊归震惊,言行举止倒也不过分拘谨,他同时敏锐于身边人的情绪,很快共情到了张等晴的不安。
被安排进新院子里住的当夜,顾小灯还能和张等晴睡同一张床,他抱着被子和他脑袋挨脑袋,窸窸窣窣地咬耳朵:“哥,你心里横五竖六七上八下么?不会吧不会吧,我虎虎生风的大哥怯了吗?”
张等晴只笑了下,忧虑不减,打起精神去摸他的脑袋:“我啊,就是心头一块石头掉了下来,没啥事的,你安全哥就安全,哥现在安心到困了都。”
顾小灯眯着笑眼给撸脑袋:“哥,你要是感觉拘着了、不高兴了一定要跟我说哦,你哄我,我会当真的。”
张等晴心里一软,踟蹰片刻败下阵来,抖开被子挨过去,用气声说话:“小灯,你生父,那个镇北王,我有点怵他,至于你娘,我觉得她的眼泪和笑容都看不透真喜真悲……”
顾小灯扒拉住他回话:“娘很美很温柔,倒是那位王爹,他怎么啦?我还没怎么见他哩。”
“他……套我话,他非常非常会套话……问我有关你的事。”
“问我的事也不算套吧?娘也问我以前的生活,除了药人这事我还在犹豫,其他的有啥我就说啥啦。”
“犹豫得对,一定不要说!”张等晴抱住他,默了默,才轻声:“不管怎样,我就希望你平平安安的,哥一定守着你,这是我和我爹……欠你的。”
末尾三字说得轻之又轻,顾小灯没听清楚,待要再聊,张等晴只抱着他哄他睡觉了。
顾小灯想着下一个晚上再继续扒拉着他夜聊,然而隔天起来,安若仪来见他的第一句话,就是抚着他的脸微笑着说:“小灯,你是个小大人,不需要别人哄你入睡对不对?”
顾小灯有些茫然,笑道:“娘,我不需要啊,我睡觉很快的,闭上眼咻的一下就睡着了!”
结果当夜他就干躺在大床上发呆,张等晴被仆婢请到了隔壁的房间,不和他同床了。
此后张等晴再没有和他同睡一张床过。
进入顾家的第八天,即是七月十五中元节,顾小灯这天被仆人叫醒,他独自抱着被子睡眼朦胧地醒来,顾琰和安若仪几乎和七天前一样,高贵冷艳地坐在房间里等他。
顾小灯猛地激灵,天还没破晓,仆人搀起他麻利地给他穿衣擦脸,半押半推地把他送到镇北王夫妇面前。
顾小灯有些别扭:“娘?”
顾琰先开口:“跪下。”
他耳朵一竖:“啊?”
安若仪伸手搭在他肩上,耐心地解释:“小灯,听话,跪下。你确实是顾家血脉,既是,就该守规矩,身无功名的子女,在内见到为王的父和为诰命的母,应下跪俯首,口称父王安好、母妃安康。”
顾小灯脸上空白了几瞬,待反应过来,自己已被按在了地上,膝盖触地一麻,额头贴地一冷,后颈被一只大手摁着,冰冷刺骨。
顾琰沉声问他:“你该说什么?”
膝盖的痛觉迟钝地传回大脑,顾小灯打了个寒颤,磕磕巴巴地照做:“父、父王安好,母妃安、安康。”
“小灯,你年纪太大了。”安若仪幽幽的叹息响在头上。
顾小灯抬不起头,结巴着反驳:“娘……母妃,我才十二。”
“同为十二,瑾玉已是皇室伴读,而你,还要尽快学府里的规矩。”
顾琰还摁着他的后颈,顾小灯只能瑟瑟发抖地跪伏在地上,中元节的破晓来得格外迟,鬼节的阴气过早地从地下渗出来,侵染了他满身的凉。
“你和瑾玉身份置换的事不能外泄,否则顾家有欺君之罪,我和你父王决定先以顾家远亲的身份赋予你安居在这里的权利。东林苑是待客所在,也是学习六艺之地,我们先给你足够的时间从头学起,待你学有所成,取得功名,再将你写进顾氏族谱。”
“我已安排了管事给你,今日中元节忙碌,我们抽出时间过来将诸事交代于你,望你敬畏顾氏门楣,不可懈怠功课,尽早学有风范。”
每个字的声音顾小灯都听得懂,连起来他却不太懂了。
他甚至不知道镇北王夫妇是什么时候离去的,直到一把冷淡嗓音把他的魂魄唤回来:“表公子,王爷与王妃已经离去,您可以起来了。”
顾小灯茫茫然地抬头,看到一张熟悉的平静的脸,正是之前带他和张等晴进客房的年轻管事。
他慢吞吞地撑着膝盖站起来:“我记得你,你叫祝弥。”
“表公子好记性。”祝弥面无表情,“我奉王爷和王妃的命令,此后除了四公子回府,其余时间都守在您身边,伺候您的起居,教导礼仪,督促功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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