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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人嫌落水后(今州)



顾小灯熬也似的又坚持了十几天,每天有半天时间耗在锻体上,拉骨压筋也就算了,紧接着还有磋磨皮肤的,全身愣是被用各种法子搓了一遍,手心里的茧子被磨掉了,以前双手粗糙,如今双手细腻滑嫩,浑身愣是被搓白搓嫩了一些。
与之相对的是顾小灯的眼睛没有一天不肿,脸上的婴儿肥哭得消退了不少。
祝弥为规范他的仪态,给他带来了禁步。禁步是腰间配饰,本是为闺阁小姐所用,这物件是由各种宝石玉器串联成的珠串,佩戴在腰间用以约束人的言行举止,走动时禁步轻微晃动发出带有节奏韵律的悦耳声响,一旦走得慌乱急促、不合规矩,禁步就会乱响。
顾小灯刚被系上禁步时还能想叮当声悦耳,但随之而来的约束就笑不出来了。
禁步先是常规地佩在他腰上,两天后有改造过的禁步系到了他两手上,三天后更新的小禁步系到了他发髻下,从脚步到手部再到头颈,一举一动都应该在克制当中,若是禁步乱响,顾小灯不会受罚,换由张等晴领罚。
这比罚他自己还难受,顾小灯稚薄的抗议像一点火星子,只是荜拨一声燃,随之就被碾成灰烬。
不过四五天的功夫,顾小灯便开始睡不大安稳,半梦半醒的脑海里浮现禁步乱响的幻听,而后惊醒,茫然安抚自己,再艰难入睡。
惴惴地等待入睡时,他也会想到从前,那时他跟着养父义兄在民间走商,一家三口常辗转于不同的客栈、民舍,或者直接宿在租来的马车、牛车上,他既不认床,也不敏感夜声,倒头就能睡到天亮,现在却是不太能了。
好在祝弥给他带来了个好消息,他能出席八月的姐兄生辰宴,能见到多日不见的血亲们。
顾小灯听此才振奋了不少。
“原本您是不能出席的,王爷要求您在没有学完规矩之前不能离开东林苑。”祝弥扫了一眼仆婢的队列,“是世子特意在王妃面前提起,您才能在那天前往西昌园。”
顾小灯鼻子一酸,嘴角笑起:“世子哥是好人。”
祝弥纠正他:“在人前,您要称他‘三表哥’,‘表’字不能忘了,对二小姐、五公子亦如是。”
顾小灯讷讷地哦了一声,缚在禁步里不敢颤动,缓了片刻问:“那瑾玉呢?我该怎么称呼?”
“王妃此前提过,你身形瘦小更显稚幼,是以让你人前称他作‘四表哥’。”
顾小灯应了好,到了晚上,倒是张等晴搂着他忿然,哄了没两句,自己先气哭了。
他就这么胀红着眼睛赴顾平瀚的约,颓颓地瘫在椅子里喃喃:“我不明白怎么是这样。”
顾平瀚照旧坐在主位上,俯下来看一眼,七分了然三分不解:“不是让他赴宴了?你为何还不满?”
张等晴听了有些生气:“我不明白的是你们都是和小灯血脉相连的家人,你们为什么不认他?”
顾平瀚认真观察着他,本想就事论理解释顾瑾玉作为“顾家四公子”这个身份的重要性,但连日的夜间相处,他主动斟酌了对张等晴的态度。
他语气冷淡地安抚道:“血缘不代表什么,就像你一早明知他不是亲弟,待他也如血亲。”
张等晴的火气瞬间弱了不少,又瘫回椅子上去,神伤了半晌才说话:“我带他跑到这来,是以为不管怎么着,人世间还有血浓于水这回事……表面上不能给小灯的身份正名我大概理解,可是背地里关心他一下不犯法吧?他是镇北王夫妇亲生的小孩,天底下会有父母不疼自己小孩吗?”
顾平瀚面无表情地眨了下眼睛,那份对张等晴不动声色的羡慕在这一瞬到达了顶峰。
“要是我爹还在就好了。”张等晴低头搓自己的手,“他要是还在我们一家三口就能继续旅商,我们爷俩会保护好小灯,他可以一辈子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我们只管行走江湖,不用打扰你们顾家高高厚厚的大门……”
顾平瀚不愿意深想他口中的互不干涉的平行路:“这里有山珍海味,荣华富贵。你们应该做的是一开始就把他送回来认亲,那时还来得及,我们可以认他,更可以用待客之道恩待你。”
最后一句话急且重,张等晴楞了一会,想岔了,生气了:“你是以为我替小灯叫屈是在给自己叫屈?啐!顾大世子,我不在意在你家里是为奴还是做客,我他娘在意的是你们家好生冷血薄情!”
他的声调高起来,未尝不是在掩饰对顾小灯的愧疚,但还没说几句,顾平瀚就起身下来,弯腰捂住了他的嘴。
张等晴一惊,愤然抬手,却被对方仗着个子和力气反扣,顾平瀚的手很大,体温比他低。
顾平瀚的眼睛也像是夜里冷血动物的兽瞳,幽幽的:“夜深了,动气伤肝。”
张等晴唔唔起来,更生气了,然后就听到顾平瀚把腰弯得更低的轻声:“对不起。”
张等晴又是一惊,一下子又泄了气,安生下来不语,低落地想都是烂账,除了他弟无辜,要说对不起的何止一人。
顾平瀚则缓缓地松开手,屈尊降贵地到他隔壁的位置坐下,安静地等张等晴再说话,像一只等待上发条的木偶。
转眼到了八月初三,顾小灯盼星星盼月亮,一大早爬起来任由祝弥和仆婢们捯饬他,摆弄了半天才算把仪表拾掇好,那好比木枷的全套禁步终于没往他身上系。
顾家会连续摆宴两天,借着给两个儿女庆生的由头交际,祝弥准备带顾小灯去西昌园先给镇北王夫妇请安,而后大概是见了一面就被轰回东林苑,关门安生学功课。
顾小灯对此不知道,只兴奋于终于能再见生母,好不容易捱过从东林苑到西昌园的路程,心心念念地到了安若仪的座下,他刚激动难耐地请了安,就听安若仪吩咐祝弥带他回去。
顾小灯霎时楞在原地,身上穿着浅绿衣裳,蔫得正像一簇小草。
小草含着眼泪转身慢腾腾地走,走出没多远,迎面就碰上了从宫中回来的高岭莲。
他鼻子一耸,照着祝弥教过的规矩朝弯腰行礼,低头轻唤:“四表哥。”
顾瑾玉一只脚迈进来,顿了两秒才走到他面前,扶起他微笑道早:“早上好,小灯,在家里不用多礼。”
他迎着光看到了他眼里打转的泪珠,心里莫名一胀,泛出了很微妙的情愫。
顾小灯抽出手,带点鼻音和他打招呼:“早上好,你回来啦?”
“是,宫里特地放的休沐,准我回家两天,清早就立即回来了。你来和母妃请安么?”
顾小灯忍住打转的眼泪,笑笑道:“嗯……请完了,我回东林苑去了。”
“且在这等我。”
顾小灯呆了呆,下意识乖乖点头:“哦哦,好的。”
待顾瑾玉走进去,他才回过神,眨眨眼睛忍下了泪水,扭头朝祝弥小声说话:“铁门神,你咋不跟我说他会回来呢?他叫我在这等是要做什么啊?”
祝弥波澜不惊:“您照办就是了。”
顾小灯只好干杵着,没过多久,顾瑾玉去而复返,来到他面前低头轻声:“小灯,我同母妃说好了,二姐三哥这两日过生辰,你可一同暂留在西昌园,后天再回东林苑不迟。”
顾小灯被砸下来的馅饼砸晕乎了,情急地抓住顾瑾玉的手,亮晶晶地巴望他:“真的吗?”
顾瑾玉险些甩开他的手,克制住了,近在咫尺地轻哄:“不会骗你的。”
顾小灯瞬间灿烂明媚了,开心到结巴:“好啊好啊,那我我我这两天住哪呢?”
顾瑾玉笑了笑,觉得他此时真像一只蠢钝的天真小狗。
“住我那里。”
“……诶?”
作者有话要说:
此时的顾os:嗯哼,蠢兮兮的小狗
后来的顾os:我才是狗,老婆别弃养我,球球了(崩溃)

第10章
顾小灯没有想到会住顾瑾玉那里,虽然别扭,但比起独自回东林苑被遗忘在阖家热闹之外,他宁可厚着脸皮赖在顾瑾玉的院落里,距他们的生活靠近一些。
顾瑾玉住的院子是他所住的三倍大,三进门两重院,除了卧房和下房,其他不是书房就是练功室,一切布置朴实低调,院里花草植株也是中规中矩的红绿两色,天蓝地绿,褐瓦青房,简单到单调。
“今天有贵客,我白天出去应酬,傍晚能回来,小灯,你且在这里玩。”顾瑾玉带着顾小灯走进空旷的院子,“想怎么逛都好,祝弥对这里再熟悉不过,想做什么尽管差遣他。如有人对你不敬,只管让祝弥罚他,抑或是晚上待我回来为你做主。”
“四……”
“唤我名字即可。”顾瑾玉回头看他,发髻下的绦丝随风轻扬,“你忘了?七月七那天你告诉我,我们同年同月同日生。人前都是虚礼,现在只有你我,这里每一处都是你的家,不用过分小心拘束。”
顾小灯心软软,叫了他一声名字,不由自主地靠近他,又去拉他袖口说小声话:“你为什么帮我啊?”
“傻话。”顾瑾玉反手用手背轻拍他手背,“晚上若是没什么意外,我来接你去吃团圆饭。”
说罢他转身离去,徒留顾小灯在原地感动得冒泡,心里不住想他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兄弟。
跟在不远处的张等晴将一切收进眼底,先咬牙切齿地想顾瑾玉真他娘假惺惺,后无可奈何地想他弟真是个好哄的小呆瓜。
顾小灯早上的阴霾一扫而空,加之身上没有禁步,开开心心地在偌大的院落里蹦跶、闲逛,换做是别人大抵只当顾瑾玉那句随便逛是客套话,他却实诚地当真了。
他对每一扇门背后的房间都充满探索的热情,每个房间都是一个大红尘的小片段,他想走进每个房间,进去看看摸摸,亲身触碰而后想象顾瑾玉前十二年的生活。
他摩拳擦掌地先进顾瑾玉最常去也最大的练功室,里头各种武器自不必说,最吸引人眼球的是一进门,就看到中堂之下,偌大的一片空地上摆放着一张凌厉的漆黑长弓。
顾小灯环顾四周,更夺人眼球的武器和练武器械不少,于是问祝弥:“那把长弓有什么来头吗?其他武器憋憋屈屈地挤在一块,就它独占一大块空地,它的存在感好霸道,像个地主似的。”
祝弥心想这什么比喻:“四公子去年第一次参加长洛的冬狩,带的就是这把弓,是故意义非凡。”
顾小灯一边问冬狩是什么活动一边朝长弓走去,想近距离看看弓的样式,以便想象顾瑾玉拉开它的模样,走到长弓两步开外时,他的目光楞在长弓的前尾端,那里沾着中指长的红褐漆,很像凝固的血痕。
他惊呼:“这弓上好像沾着血!”
祝弥劝他淡定:“是的,是四公子狩猎到的第一只猎物的。”
顾小灯脑海里想象的英姿飒爽顿时变成了血腥可怖,幼稚地捂住眼睛背过身了,但又好奇心浓厚:“他猎到什么了啊?”
祝弥不清楚。
顾瑾玉也许猎到了猛兽,又也许猎了人。
他实话以答:“我对此不清楚,不过冬狩回来后,王爷对四公子的重视隐隐与世子齐平,想来,是王爷满意于他冬狩的表现,四公子同样视为意义重大,就把这张弓置放在主位了。”
顾小灯有些羡慕:“得做到什么程度才能让王爷满意啊……”
祝弥默默,片刻才劝道:“表公子,别想太多,量力而行即可。”
顾小灯哼哼唧唧地退出来,又看了几间类似的,紧接着去逛顾瑾玉最大的书房,一进去就被布局紧密的书架惊到,边看边比划着书架的高度:“这些架子也太高太密了吧!一架架大风车似的,风车转活水,书架摆死书。”
他摸摸书架,厚重冰冷,想象着顾瑾玉埋头苦读的模样,不觉打了个寒颤:“祝大哥,我以后不会也需要读一大屋子的书吧?”
“不需要。”
顾小灯闻言笑起来,穿过逼仄的书架,又有些低落地叹气:“不是不需要,是觉得我用不着吧。瑾玉读书练武,我学唱歌跳舞,嗳。”
祝弥面无表情地安慰他:“您也是学习的好苗子,不必妄自菲薄。”
“我谢谢你哦。”
顾小灯轻快地晃着手穿过数列书架,来到宽大得能在上面翻跟头的书桌前,好奇地四处环顾,随后在一处视觉死角的墙壁上看到两幅画。
他走到两幅画前,仰头看了许久,看得痴痴。
一幅画远山,一幅画苍林,画中山天地疏朗,苍林中万鸟低飞,二三等的画技,一等一的意境。
祝弥看他发呆半晌,主动解释了两句:“这些画是四公子自己作的,但他于此技天赋平平,后来就不近颜料画卷了。”
顾小灯感到难以置信,指着那幅苍林画震惊:“他没见过大森林吧,没见过都能画得这么好!这还叫天赋平平哇?”
祝弥反问:“您见过大森林?”
“昂!东境大河多,坐船坐到峡谷时,两岸都是青山,山有多连绵森林就有多广大。”顾小灯眉飞色舞地讲到从前旅商的经历,歪头去看不远处的张等晴,笑眼弯弯的,“我扒在船头看两岸,大白鸥小雀鸟排着队飞过水面,青山好像通到天尽头,河水也就像要流到海角去。”
祝弥沉默,张等晴更沉默了。
逛完这大书房,顾小灯就回休息的屋子里呆着,庭院深深,他听不到外面姊兄生辰的热闹,但并不妨碍他开心,今天是没有锻体和禁步的一天,值此就足够了。
更绝佳的是顾瑾玉说晚上带他去吃团圆饭,他期待得如置云端飘飘然,脑子里设想了几种初次团圆的可能性,期待到夕阳时分,顾瑾玉回来了。
顾小灯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顾瑾玉手里提着一个三层的食盒,姿态疏朗地放到他面前,神态既抱歉,又无奈:“小灯,对不起,团圆饭怕是要下次了。”
顾小灯的眼睛黯淡些许,戳戳手指嗫嚅问道:“为什么呀?”
“这个啊……”
顾瑾玉言未尽,挥手让一众仆婢都退下,亲自打开食盒,顾小灯还以为他要掏出什么好吃的安慰自己,结果看到他从第一层里取出一个盛满肉的盂,起身去搁在了窗台上。
不过一阵风来,体型硕大的海东青花烬就飞到了窗台上,啄着肉大快朵颐。
顾瑾玉抬手抚摸海东青的后颈,萧萧秋风,人鹰如画。
顾小灯觉得他有些累,正在抚摸小动物振作,于是乖巧地等他休息。
顾瑾玉摸了会鹰回身,看到夕阳最后的余晖融化在顾小灯生机勃勃的眼眸里,他应付了外面一天,笑得脸都累了,却还是下意识地对他轻笑。
“小灯,我只告诉你,你不要声张。”他到顾小灯对面坐下,轻笑着压低声音,“今天府里来了微服私访的皇家贵客,皇太女和二皇子都来了,父王他们忙着供贵人,就没办法和我们小辈一起吃饭了。”
顾小灯惊讶得嘴巴张圆:“皇女皇子都来了?就在西昌园这里啊?那我岂不是离他们很近?这种感觉太奇妙了……”
顾瑾玉点了头,心道会有更近的时候,不过那些为时尚早。
他打开食盒的第二层:“所以今夜这顿团圆饭,你只能先委屈着和我将就了。”
“不委屈也不是将就,和你一起吃饭我也特~别开心,我正好有好多话想和你聊的。”
“什么话呢?”
“瑾玉,我上午看到了你的画作,你画得可真好!”
顾瑾玉的手一顿。

“那些画不过是我登不上台面的奇技淫巧。”
顾小灯听他这么评价自己,看他神态不像自谦更像自贬,便感到诧异:“你不喜欢画画吗?你画得那么好!我都能感觉到画里的快乐了。”
“不喜欢,更不愉悦。”顾瑾玉避开他的目光,从食盒里取出一盅摆在他面前,“我画得也差,同辈当中,比我擅丹青的比比皆是。往后若有机会,你见到他们,就会发现我其实不过泯然于众人。”
顾小灯看他的眼神太单纯炽热,他并不喜欢。
或者说是隐隐的怕才更恰当。
“以后的事再说喽,现在我就觉得你最厉害。”顾小灯用双手捧住他摆过来的青瓷盅,“你学那么多东西,会不会负担太大啊?”
顾瑾玉反问:“你呢?府里一定安排你学各类功课,适应么?”
顾小灯摇头,语气自然:“不喜欢,但是随遇而安总要办到的,难过时想天想地想你们,很想和你们亲近一点,什么功课就都好说了。”
“想到我时没有一点怨怼么?”
顾小灯笑了:“瑾玉,你是巴不得我讨厌你啊?我以为大家都希望自己讨人喜欢的,好比我希望讨你的喜欢,像我喜欢你的那样喜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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