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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仙(一只猛禽)


连他也觉得应接不暇。
不知过了多久,江御喘着气从一片狼藉中缓过神来,终于又得到喘息的机会。
他慢条斯理地收拾好衣裳,趁这间隙轻声走向房门。
商陆说他送来的是什么?安神助眠的东西是吗?希望那些东西能让他一头睡去,别再受这细碎又漫长的“折磨”。
吱嘎——
江御刚推开门,一道声影忽然落入眼帘。
商陆竟然没有离开,而是站在十步远的距离背着手不知在想些什么。
听到开门的声音后商陆立刻回过头来,淡笑了一声:
“我怕你实在嫌弃,一晚都等不过就会反悔离开,正在琢磨要如何向你补偿……唔,江御,你眼眶怎么红红的?是谁冲撞你了吗?”

第122章 火树银花灿
江御背在身后的手比出剑指,顺着自己的脊骨从太乙穴落至天枢穴,将冷若冰绽的炁气的送入体内,强横地熄灭那烧灼了大半夜还难以平息的业火。
而后他才面不改色地回答商陆道:
“无妨,是水土不服导致的眼干而已。再说放眼整个鸦川,应当没什么人敢在你这铜雀阁内冲撞我。”
“我们墨族不比琉璃海里的仙君们识礼数,时常有不听话的孽畜闯祸,”
商陆笑笑,
“若有不长眼的人对你无礼,一定要让我知道,我好清理门户。”
“我的名声在你们鸦川并不好,尤其是对你们这辈人来说,”江御淡淡道,“不待见我才是常理,不必强求。”
当初他强掳季凌纾一事在鸦川本地流传出了不知多少个版本。
有人说他是杀害上任鸦川之主的罪魁祸首,有人把鸦川数百年的混乱没落归咎于他,更有甚者,说是他一剑斩断了鸦川的气脉,才使得他们墨族难以修炼得道,无从升仙。
“万一以后你要长留于此呢?”
商陆似在说笑,
“我迎你来,是真心愿让你做鸦川的另一半主人。”
“少主好意,江御敬谢不敏。”
江御弯身准备去端的木盘,商陆已经快他一步,替他拾起了托盏递到了他手边。
“多谢。”
江御垂下眼睑,手指在香片前顿了顿,最后还是选择端起了一旁的安眠茶,不由分说地喝光了一大盏。
甜茶下肚,躁意微减。江御揉了揉眉心,正为后半夜终于能休憩片刻而松了口气,忽而又意识到通感是双向互通的。
刚刚他被季凌纾撞得思绪都乱了……竟现在才反应过来,秘境里的那个他无羁于情爱欲望,若只是为了助季凌纾精进修为,不会选双修之法才对。
而且莲花耳坠上的保命法印都被激起了,说明秘境中的二人已经和於菟正面交手过。这於菟的难缠之处就在于他所修炼的术系不同于明宵星君或江御的那般直白凌厉,而是古怪阴奇,无孔不入。
思忖半晌后,江御忽然叫住了商陆:
“刚刚商少主说现在有奏铁花可以看?”
商陆闻声顿住准备离去的脚步,弯了弯眼:“嗯,特地为你准备的。不过你不休息了吗?只要你想,每晚都可以演给你看的。”
“就今晚吧。”
江御叹了口气,既然通着感,他若是撒手睡去,那边恐怕会更不好受。
他已经用灵炁暂且将感知压制到最为迟钝的程度,只要季凌纾不再想出什么新花样,他有分寸不会被人看出破绽。
“好。”
商陆看他衣衫单薄,便脱了自己的鹤氅想给江御披上,绣着繁复银纹的披风刚一靠近江御的肩头,便被时刻环护在他周身的剑气绞成了碎片。
江御听到动静回过头来:“……抱歉。”
高阶修士身边往往都会有神雾护体,他是剑修,身旁护着的自然都是削铁如泥的剑气。
商陆眯起眼摇了摇头:“无妨,是我唐突了。”
罢了又问:“不过我瞧这剑气似乎并非属于你。”
江御难得来了兴致:“何以见得?”
商陆边领着他在廊道错综复杂的铜雀阁中穿梭,边晏晏回答道:
“我虽没亲眼见过你认真出手,但无论是听从那些关于你的传说,还是见到你后的直觉所引,都觉得你的剑气应该像你的人一样,凌厉但清澈,而刚刚频现在你身边的与其说是剑气,更像是杀意,十分混沌又深不可测的杀意,如果我猜的没错,这杀意应该是出自我那弟弟?”
“商少主修为确实了得。”江御夸赞道。
商陆只是笑笑:“您还真是宠他。”
“没办法,不让他在我身上留下点什么,他肯定会大闹一场,不肯让我和你来这鸦川。”
“您有心了。”商陆揶揄道。他怎么觉得这剑气就像炸毛的狼,还是只只会对着他嗷呜嗷呜露出利齿的狼。
“你们这铜雀阁倒是有趣,一眨眼的功夫阁内格局就完全变了样子,若是没有阁中人相领擅自闯入,怕是要被困死其中了。”
江御跟在商陆身后,边走环顾着阁内的构筑。
这铜雀阁从外看只是一座多棱多角、檐梁盘囷的精致小楼,进了大门后才能发觉是别有洞天,无论站在多高的楼层向上观望,仿佛往上都还有数不清楼阁,层层叠叠,曲复周流。
“寻常人闯进来当然是有来无回,”
商陆顿了顿,
“不过你当年来掳走季凌纾时,不就没能困住你吗。”
“当时走得急,没留心欣赏这周密的机关。”江御至今依然想不起那年他只身闯入鸦川到底遭遇了什么,又为什么要带走季凌纾。
对这变幻莫测的铜雀阁也没什么印象,当时他估计是一剑劈毁了墙梁,随便开辟了条路出来。
“我还听世代运转这铜雀阁的墨鹊一族抱怨过,说你当年留下的窟窿可耗费了他们数十年才给修复。”
“你儿时就住在这里吗?”
“这里是鸦川之主的住所,自我有记忆起我便在外逃亡流浪,直到前两年夺到了圣子之名,才得以搬入此阁。不过季凌纾如果没被你带走的话,大概会在这阁中长大吧。”
“这到处都黑压压的,压抑阴冷,不适合他住。”江御毫不留情地评价道。
“我们墨族本就不适合见到阳光,太过安宁的环境会挫磨掉我们的兽性。”商陆无奈地抿了抿唇。不过这也都是事后闲谈了,若季凌纾当年没被江御带去金霞宗护着,恐怕早就被其它虎视眈眈的部族给派人杀害了,根本就长不大。
脚下的路像是活的一样,会顺着商陆的心意为他们二人搭建起新的廊桥横木,没走多久,原本重峦叠嶂的灯阁便从视线中退去,面前墙桥洞开,看起来就像是为江御凭空生出了一片露天的庭院。
院落正中央已经搭好了一座十尺来高的柳棚,周边矗立着一座半人高的熔炉,炉鼎中正流淌着滚烫浊沸的铁水。
“少主大人!”
棚下候着十几个光着膀子的少年,由一个白发老者领着一同聚集过来,匍匐于商陆面前向他问好。
江御见他们肤色泛铜,眼睛也和常人有些许不同,似乎是没有眼皮,浑圆浑圆的像两只灯笼。
“这是铁蜥一脉,”商陆向他介绍道,“因为他们表皮坚硬紧实,耐得住高温,受伤后也能即刻蜕皮自愈,所以奏铁花也是由他们一脉传承至今的。”
这打铁花是墨族独传千年的一项技艺,将通红的铁水盛入柳木勺中抛洒向天空,就能造就金花飞舞,溅星碎玉的奇观。
景观虽奇,却也危险万分,稍有不慎就会落得个铁水浇头,体无完肤的下场。
所以也只有铁蜥这样体肤坚实的部族能够胜任。
得了商陆的命令,那群赤膊的蜥族少年纷纷欢快地跑去围绕在炉鼎周围,各取了柳木棒准备向江御献上表演。
少主说了,要是能博得江御一笑就重重有赏,他们往后的荣华富贵便不愁了。
被少年们换作师父的老者则带着商陆和江御前往了不远处专门修建的观景高台,老者的胳膊和背上伤痕累累,遍生红疤,大约都是年轻时为练这打铁花而留下的痕迹。
他笑问江御道:“敢问外来的贵客可曾听闻过我族独有的奏铁花?”
江御点点头:“不过据我所知,奏铁花最初是由上古凶神於菟所创,每逢祭祀之日都要让信徒为其奏打铁花,没想到这祭奠凶神的技艺还能流传至今。”
老者闻言捋了捋胡子,手心里不禁沁出了几分凉汗。这兰时仙尊真如传闻中那般无所畏忌啊,竟然敢直言那东西的大名,也不怕被明宵星君听见降下天罚。
“如今我们能呈现给您的当然是经过了改良的,早已不是为了取悦那……那凶物,只是为了求个富贵吉祥,五谷丰登的好兆头而已,明宵星君也就放之任之了。”
“取悦那凶物?”商陆好奇问道,“怎么个取悦法?”
他虽城府深重,但本质上也就只比季凌纾早出生二十年不到,在这老者,在江御面前和什么都不懂的孩童无异。
“这……”老者有些为难地看向江御。
江御解释道,“听说於菟并不是为了看什么星火散花,而是要看铁水浇在人身上,在信徒们身上生生烧灼掉皮肤开出血花,为它表演这奏铁花的人几乎都难逃一死。”
商陆闻声不禁皱了皱眉。
老者和颜悦色道:“所以我爷爷常告诫我,一定要对明宵星君心怀感恩。再者现在的奏铁花经我们部族代代改良,练得精通后就不会再受伤了,二位大人只当是一场美景来观赏就好。”
他说罢便朝台下蓄势待发的少年们比了个手势,只听古乐渐鸣,鼓声齐跃,铜色皮肤的少年们赤脚跑动起来,一勺又一勺滚烫的铁水在他们手中的柳木间飞速传递。
咚——!
鼓点鸣至最高,少年们奋力扬起胳膊。
刹那间火树银花不寐天。
砰的又是一扬,散下的铁花落至柳木搭成的花棚,顺着枝叶再次喷发散落。
星如雨,花满树。
璀璨星雨映夜如昼,连商陆也不禁赞叹地鼓起了掌。
而江御却咬着唇忍下了喉咙间的闷声,垂在腹间的手指发白地绷紧。
撞到这里来了……
作者有话说:
注:文中关于墨族打铁花历史的描述都是架空(编的),打铁花始于北宋,盛于明清,是国家级非物质遗产之一,需要传承艺人付出许多努力和智慧才能呈现出震撼恢弘的表演,感兴趣的大人们可以去搜一搜~

江御几乎快要站不稳。
季凌纾突然发狠,江御只能深吸一口气,竭尽所能地没发出声音,沉着脸紧紧握住了看台边缘的石栏。
肚子的感觉太奇怪了…他不动声色地隔着衣襟揉了揉,那里依旧平坦紧实,和他所感受到的截然不同。
铁花弘飞,在广袤的夜空中开出一捧又一捧流金渡银的焰火,明明灭灭之下江御突如其来的不适感才得以遮掩。
商陆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完整的奏铁花,这支打奏铁花的铁蜥少年独属于铜雀阁,这花舞烂漫的表演也只会为鸦川的王绽放。
被眼前的奇景震撼良久后,他才终于缓过神来,本想问江御满不满意,一回头却发现身边空空如也。
“江御?”
天上的余金还一波一波散开着,商陆环顾一周,发觉江御不知何时竟躲到了看台的角落。
“江御,你怎么在这?不喜欢看吗?”
商陆关切地走来,伸出手去欲拍江御的肩膀。
季凌纾留下的道道剑气感知到他的靠近,瞬间迸发出凛利的锋芒,像龇牙咧嘴的野兽,想要将商陆逼退。
“烫……季凌纾……”
江御的声音被压到最低,却还是没忍住沉吟出了声。
商陆发觉他竟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靠近,不禁心里疑惑更甚,动用神雾弹开了季凌纾的剑气,离江御又近了两步:
“什么好烫?江御,你没事吧?不会是火星子溅到你身上了吧?”
被商陆叫了好几声,江御才猛地回过神来,他几不可见地用手指擦去眼尾的痕迹,回过身面对商陆时脸上已经看不出任何情绪:
“我没事,商少主听错了吧。”
“是吗……我还听到你叫季凌纾的名字,出什么事了吗?”商陆显然没那么好糊弄,面露担忧地盯着江御。
“是他的剑气给你留下的印象太深了吧。”江御信口胡诌。
随着观台下鎏金的银河渐渐熄灭,秘境中的大开大合也终于暂落入喘息,季凌纾似乎正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抚着止不住颤抖的他。
“这样么,”
商陆又盯了江御片刻,不知为何好似能从江御眼里看到几许仓皇疲惫,他虽对江御好奇有加,但也无意逾矩惹人不快,便默默收回了抓着江御衣袖的手,主动转移话题道,
“这铁水成花,你觉得如何?可还喜欢?”
“很漂……嘶…………”
江御话到嘴边又是突然一哽,死死掐住了灵道穴才克制住自己的神情。
“嗯?”商陆不明所以地歪了歪脑袋。一时也捉摸不透江御的想法。
江御少有地在心里暗骂了一声。
等季凌纾破境出关,一定要好好教教他,不是什么都能往嘴里放,什么都能用舌头舔的……唔……
“江御?”
商陆见江御脸色发白,似是双腿脱力,不禁出手搀了他一把。
“我之前到金霞宗拜访时听玄宗主提过,说你前些日子失了记忆,修为尽失,难不成是还未全然恢复?还是留有什么隐伤?”
“我的记忆确实还有缺失,”
江御不知动用了多少力气才堪堪稳住自己的心神,
“但商少主无需担心,我只是因为不习水土吃坏了肚子,稍有些不适罢了。另外刚刚的表演很漂亮,我看得都入迷了。”
听到他说这话,一旁大气不敢喘的老者和台下那些昂首以待的铁蜥少年们才终于把心口悬着的石头放下。
商陆挑了挑眉,看向那老者:
“你带着那些孩子们去领赏吧。”
老人闻言连忙朝着他和江御叩了三拜:“多谢大人褒奖!”
江御略略颔首。
商陆笑着和他说道:“这也算是鸦川里除了杀伐和战争外唯一的与众不同之处了。你只来过鸦川一次的话,此前应该没见过这铁花之景?若你喜欢,每晚都能让他们来演给你看。”
江御摇了摇头:“铺张浪费之事,见识一次足矣。而且我看那些少年们身上多少都留有灼痕,就算是铁蜥一族,也还是会受伤,你既要做鸦川的主人,如此劳民伤财之孽还是要尽量避免才是。”
“让铁花绽放便是他们的使命,甚至是存活于此的意义,不让他们演他们反而觉得惶恐,每天都叫他们来,他们才觉得如鱼得水。”
“……如果如此想演的话就继续演着吧。”
江御顿了顿,
“不过这其实不是我第一次见到打铁花。”
“哦?”商陆扬起眉梢,“这一技艺应该只在墨族内有所继承流传,除了来掳走季凌纾的那次,你还因别的事来过鸦川吗?”
“不是,是在琉璃海里看的。”江御淡淡回忆道,“不过不比今晚这般正式恢弘,也没有这么大的炉鼎和柳叶花棚,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弄来的铁水,只够打洒出一捧铁花来。”
“是季凌纾?”商陆问。
江御点了点头,抬眸看了商陆一眼,似乎是在问他怎么猜到的。
商陆轻笑一声:“谈到他时你总是不一样的。不过季凌纾不是一直在金霞宗里长大,从未回到过墨族吗?他怎么学会这门手艺的?”
江御耸了耸肩:“我也想知道他是从哪里学来的。”
那大概是季凌纾一百五十岁的时候,外表长至十四五岁的少年模样,最是好动的时候,整天翘着个毛绒尾巴在花坞里上蹿下跳。
春分前,临近江御的生辰,花坞门口陆陆续续开始收到各门各派送来的华贵礼物,江御懒得一一拆看记录,便让季凌纾先去挑喜欢的拿走,剩下的就随便存入库房。
少年季凌纾在那堆金粉红纸间流连了许久,当然不是真的想讨要宝贝,而是想窥探下别个人都送的师尊什么生辰礼,好估量自己准备的玩意儿拿不拿得出手。
一拆,是玄行简批来的一座金山。
再拆,漱冰仙尊赠了块华光溢彩的原石,那石料后来被江御选中给季凌纾锻了剑,可以见得有多么贵重珍稀。
又一拆,敬玄直接在后山开了潭湖泊送给江御垂钓玩。
关系最不好的羡阳也很要面子地送来了一对儿赤金玄鸟,就连他座下小徒木羽晖也从南海寻了号称是最大的夜明珠。
清点了别人送来的礼物,季凌纾摸了摸怀里那条干巴巴的枕巾,要说有什么特别之处,那就是他自己在上面绣了点花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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