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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仙(一只猛禽)


季凌纾没听他的话,几乎在同一瞬间回眸看向了身后。
咣——!
当啷一声如香烛翻覆,木鱼落下,密密麻麻的拜神许愿声穿插入灼人的风浪,季凌纾碧澈如水的眼睛被染上了污涩的血色。
他仰望到朱红的天幕被什么遍体通黑的巨物啃食出了一个大洞,蛇状的尾巴从那洞里泄入人间,更远处的月亮“噗通”一声被形如猛虎的兽神脑袋吸入了口中。
浑身寒毛不可遏制地竖起炸开,光是仰视一眼,甚至没进入那兽物的视线,已经足以让人大汗淋漓。
江御叹了口气,压下他炸毛的尾巴:“说了让你别看。”
留下阴影可怎么办。
出乎意料的是季凌纾很快就敛下了心神,镇定下来:
“拜它自己所赐,我好像已经习惯这景象了。”
虽说此次窥见的真身一角比此前任何一次反噬带来的幻觉都更具冲击力和压迫感就是了。
“别分心,好好御你的剑,在这梦里被它抓住就糟了。”江御说着拍了掌季凌纾的屁股。
季凌纾刚刚被安抚垂下的尾巴再次炸开:“你……!你这样我只会更心猿意马!”
“你有没有觉得它越来越近了?”
“那热浪灼得我都要出汗了。”
季凌纾啧了一声,他没有痛觉尚且觉得难耐,江御定是更不好受,考虑片刻后他干脆心下一横,单膝跪于剑身握住了剑柄,
“师尊,你找个地方躲起来,跑不是办法,我想办法对付它!”
“回来!”
江御眼疾手快,抓住了要从飞剑上跃下的季凌纾,
“刚不是告诉你了在这梦里於菟才是主导,你根本不是它的对手。”
“他再厉害这也只是个梦。”
季凌纾自认为比江御更了解於菟,也清楚记得在湖底幻境中於菟亲口教给他的,这世上所有的破坏和摧毁无不在六字之中——毁形,灭魂,崩律。
面对他和江御两个剑修,这分身做不到毁形,而能够崩律的堕薮显然在於菟主身身上,并在数百年后暂借给了季凌纾。
如此一来,面前这分身的目的就只剩灭魂。
它想通过梦境毁人心智乱人魂魄,但可惜的是,季凌纾已经被它的主身用这一套折磨过太久。
久到他都有些得心应手了。
那幻觉他破得了,这梦境就也困不住他。
江御却紧紧攥着他的衣领不愿松手,对他心中所想了然于胸:“你不会以为这只是个简单的梦,只要神识清醒拖到梦醒就什么事都没有吧?”
季凌纾哑然。
同时二人似是都感受到了危险,不谋而合地回首看向身后那本该在吞噬天幕的凶神。
可身后空空如也。
岩石,山川,天空,形状,颜色,什么都没有。
炽烫的杀意从另一侧凭空闪现,不属于这世间的赫尾切开所有,直朝季凌纾和江御而来。
季凌纾只来得及扑向江御,螳臂当车般用自己的身躯护住他。
来不及了……!
叮——!
刺耳的嗡鸣声在耳畔绽放叠荡,被江御亲手戴在季凌纾耳垂上的那通透玉莲在天地间遍生莲迹,苍穹上被撕咬出的裂痕被端庄光明的华光填补,季凌纾再度真开眼时,二人已经又回到了花坞之中。
要不是江御胸口的蛊种痕迹正阴沉沉地泛着血色,刚刚的一切还真如大梦一场,不留痕迹。
“师尊…哪来的血?!刚刚於菟还是伤到了你?!”
季凌纾摸到一手黏腻的血迹,惊骇地看向刚刚睁开眼的江御。
他明明把人都护在怀里了,为什么他毫发无伤,江御却在流血!
“不是它,你别这么紧张,”
江御掀开袖子,露出手臂上浅浅淡淡的一道剑痕,向季凌纾解释道,
“是梦散之前我用你的剑刺的,似乎只有如此你才能明白,就算是在梦里,被杀就是死了,绝无生还的可能。”
“你直接告诉我我肯定是信你的,何故要弄伤自己!”
季凌纾抓起他的胳膊,手忙脚乱地找出止血用的金疮药,说来这些修神雾的仙君也都是些废物,纵火驭水之事得心应手,却从来没人成功只靠神雾就能达疗愈之效的。
若是能修炼出疗伤用的术法,封入符纸制成符咒,不比这瓶瓶罐罐的金疮药用起来方便多了吗。
“破了点皮而已,瞧你慌的……那瓶是化淤用的,不能止血,用青色的那瓶。”
江御轻嗤一声。心道秘境外的自己混得还不错嘛,受了伤也终于有人会替他心疼紧张了。
“你就不能爱惜下自己吗。”季凌纾无奈道。
江御瞥向他身上斑斑的伤痕,挑了挑眉:“五十步笑百步。”
季凌纾小小声嘟囔道:“我又感觉不到疼……不过刚刚最后那道光是什么?我和你在梦里应该都依於菟所想,修为和刚入仙途的凡人没什么区别吧?”
“那光不是我弄出来的,”
江御顿了顿,
“应该说不是你面前的我弄出来的。你摸摸自己的耳朵。”
“……!”
经这一提醒季凌纾才惊觉,自己耳垂上的莲花耳坠消失不见了。
“可、可师尊不是说,这随手捏的坠子不比此前的雪柳花,不能御伤护身……”
“小打小闹的伤是不起作用,但致命一击却是能替你挡下的,”
江御抿了抿唇,
“这下你能体会到了吗,刚刚我们确确实实差点死在那梦里,而且下一次再被拉进去的话,可就没这么好运了。”
“可在梦里一切都由於菟做主,它想有多厉害就有多厉害,想我们多好杀就有多好杀,根本无从破解……”
“所以千万不能再让我入梦。”
江御正色道,
“只要我不入睡,它就拿你我没办法,而它又正急着想除掉我们,一定会是它先耐不住性子用肉身来寻,到时候你的剑就不会再像在梦里一样无力了。”
“可不能入睡也太折磨人了,师尊你能扛得住吗?”
“我扛不住。”
江御果断地否认了自己的能耐,他撩开胸口的衣衫,指着那缓缓鼓动着的蛊种,
“这东西会想方设法地引诱我入睡,说实话我现在已经觉得困意滔天了。季凌纾,无论我之后说什么做什么,你都不能心软,也不要全信我,从现在开始你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看紧我,别让我犯困睡着。”
“师尊……”
季凌纾委屈巴巴地皱起眉。早知他所求的试炼会让江御受这等苦楚,他就不进这什么玄星秘境了。
说话间江御又打起哈欠来,眼皮也愈发觉得沉重。
他端起床畔桌案上已经凉透了的陈茶灌下一杯,凉意顺着喉咙直抵肚里,可困意却并不见削弱,反倒更浓。
他自诩意志坚强,可此刻扎根在他身上的毕竟是曾经一统过信仰的凶神。
更何况偏偏又是困意……
人们可能为了精进修为刻意去磨炼自己对于疼痛,情爱,或是贪欲的耐力和定力,但哪里有人想得到要去抵御困意。
“唔,季凌纾。”
江御难耐地蹙着眉,唤了季凌纾一声。
他将胸前的衣襟撩得更开,心里混混沌沌地想着还好这蛊是种在他身上,要是种给了没有痛觉的季凌纾,还真是毫无办法要放他呼呼大睡去了……
季凌纾紧张地眨巴眨巴眼,视线不敢再往下挪动一分:“师、师尊可是还要喝茶?”
“那个不管用,”
江御困顿道,同时手指指了指自己胸口:
“你想想办法……往这里……别让我睡去……”
用剑刺他一刀,放点血,疼痛最能分散困意……江御心想。朦朦胧胧地也看见季凌纾凑近了自己,被他身上干净温暖的气息包围时,睡意更甚……
唔……!
马上就要阖上的双眼突然震颤着睁开。
抵达胸前的却不是痛感,而是,而是……
江御不可置信地垂眸看向埋首的季凌纾:
“你、你这是在干什么!”
季凌纾抬头舔了舔唇角,眼睛亮晶晶的:
“不让师尊疼还能分散师尊睡意的方法……我只能想到这个了。”
作者有话说:
前两天受伤骨折动弹不得……今天没那么疼痛缓慢爬起来更文,谢谢大家等我TUT

“……”江御的唇角动了动。
管用,比给他直接来一剑还管用。几乎在季凌纾落舌的瞬间,前一秒还拉他下坠、让人无法抵抗的困意就全都散去了。
“师尊?”
见江御没有回答,季凌纾竟追问起来。
“师尊觉得是管用还是不管用?”
江御长叹了一口气,妥协道:
“管用,但要一直让你这样亲,大概我也还是要睡着。”
“那师尊还想要什么?”
季凌纾抬起眼,对上江御琉璃釉玉般的双目,此时此刻那双眼里的端庄冷寂已经淡了许多,多的是如春日花海般的清澈灵动。
他没忍住,咕噜一声滑了滑喉结。
“嗯…”
江御似乎没听见,正在专心考量。半晌他轻轻伸手抬起了季凌纾的下巴,修长的指节探入唇腔,指腹旖旎地摩挲着狼族独有的利齿。
季凌纾眉心微微一跳,但也只是眯了眯眼,没再做出任何带有抵触意味的动作。
就像龙有逆鳞,对于他们苍狼而言,那颗最为锋利的后齿就是他人触碰不得的逆鳞,就算是亲近如同族胞亲,一旦碰了那颗牙,也多是会被咬断脖颈放血而死。
“训得这么好?”
江御似乎有些讶然。
季凌纾悄悄用力,用牙齿磨了磨他的指尖,似乎是在提醒他回答问题。
江御收回手指,
“间隙也让我试试你们苍狼咬人是不是真的很疼好了。”
小狼尾巴差一点将床畔搁着的琥珀托花盏扫去地上,季凌纾深吸了一口,问:
“那我……我往哪里下口?”
江御懒洋洋道:
“哪里都可以。不必口下留情,越疼越不容易犯困,我……唔。”
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季凌纾按倒在了塌上,后脑勺撞到枕头上,虽然不疼,还是惹得江御闷哼了一声。
“师尊放心,”
季凌纾舔了舔下唇,
“我一定不会让於菟再把师尊拉入梦境的。”
“不想死在这秘境里的话就争点气。”
江御淡淡压抑下愈发沙哑的嗓音。
当然,蛊种种在他身上,整个玄星秘境都是他用以封印於菟分身的牢笼,就算季凌纾失败了,也只会是他这个修为幻化成的倒影烟消云散,并不会真的伤到季凌纾。
江御仰躺在他再熟悉不过的软榻上,有些出神地看着花坞顶上那雕云画竹的屋梁。
他一个人在花坞里住了不知多少年了。
也不知还要等多少年,他这高处不胜寒的花坞才会因为季凌纾的到来而变得热闹起来。
半晌,他突然坐起身来,轻轻揪住了季凌纾的一缕墨发:
“你了解过双修之法吗?”
季凌纾瞪大了眼睛:“什……什么?师尊你、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你现在就来和我双修。”
江御顿了顿,
“既能不让我睡去,还能增进你的修为,等於菟等不急露出破绽时,你也好有把握将它一击必杀。”
“可我、我们是剑修啊,师尊你不是教过我,剑修的每一步都是靠自己挥剑积累而成,没有捷径可走吗……?”
“我是这样教你的吗?”
江御“唔”了一声,但很快又展眉:
“这倒是也没错。只是我要渡给你的不是剑技,而是另一种东西。”
“另一种东西?”
“我赠予你那莲花耳坠时,你应该有感受到过才是。”
“你是说……剑气?”
季凌纾不知该如何形容,不过当时江御召开满池的莲花时,他确然感受到了周边似乎有什么淡淡的气息拂面而过,和神雾并不相同,也不似凛冽剑气,那气息温和澄澈,如同载着年年的春和景明。
“那不是剑气,我也不知该如何称谓,在许久许久之前,柴荣还没有摸索出所谓的神雾修炼体系之前,其实我们在修剑的过程中都能积攒出独属于自己的这种灵气。”
江御耐心解释道,
“这东西和神雾不同,并不存在于天地,而是诞生于自己的丹田道心。而且生成积累的速度十分缓慢,有的人练上百十年也依旧感悟不到。”
这大概也是后来的修士都会对神雾趋之若鹜的原因。
“现在应该没什么活人在拥有炼化了,”江御顿了顿,“而我的剑之所以什么都能破,一是在于我教给你的寻隙而下,二则是,我能把这灵气包裹在剑锋之上,威力自然比普通人的剑要高出许多。”
“用气包裹剑锋……”季凌纾闻声思忖片刻,忽然灵心一动,“那如果像羡阳仙尊他们那些擅使神雾的,如果再花时间去练了剑,把他的三昧真火包在剑锋上岂不是无人能敌?”
“羡阳仙尊是谁?”江御问。
“我忘了,他现在应该还名不见经传,”季凌纾挠了挠头,“就是以后能迫近飞升之境的一个人,在金霞宗内很受人敬仰。”
“虽没见过你口中的三昧真火,但我猜想那种用神雾催出来的小火苗在我教给你的剑面前估计碰一下就碎了。”
“这么厉害?”
“当然,花费上百年才能沉淀出的一缕气,和那动动手就能聚集出一大把的神雾,你觉得哪一个更容易溃散?”
“可那也……”季凌纾犹豫起来。
他当然不是不愿和江御双修。
只是他希望江御选择和他双修不单是为了精进修为……
“别废话了,你不是说我说什么你都听吗?”
江御替他解下束发用的发带,狎昵地俯在他的耳畔,
“该怎么做你都会吗?还是要我手把手教你?在这里你不必把我当成你师尊,我只是在这里等待了许久的,用以助你一臂之力的灵具而已。”
“江御…………”
季凌纾的嗓音也哑了下来,他哪里拗得过江御,只恨自己不争气,动不动就……就达到了能双修的状态。
鸦川,夜色深沉。
江御正端坐于帐中打坐吐息,半柱香前他感觉到那赠予季凌纾的莲花耳坠有所异动,正思索着玄星秘境中的试炼是否还是太难了的时候,身上忽然传来了一阵异样的感觉。
身旁的绸被他攥得起皱。
玄星秘境里的那个他……太乱来了,竟然自顾自打通了和他的通感。
要命的是他本人还喝过怡宵塔的那安寝茶,五感要比往昔更加精锐,甚至到了敏感的地步,在这样的情况下通感,他……
“季凌纾……!”
江御咔嚓一声握碎了手里的茶杯,星星点点冷下来的茶渣溅在了身上。
这狼崽子是疯了吗,怎么比在神殿那次还要横冲直撞。
江御无可奈何地打开窗户,好让冷风灌入屋内,他只能靠冥想打坐以静浮躁之心。
没曾想,屋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便是敲门声。
是商陆叩响了他的房门:
“江御,我从阁外见你未熄烛火,如果睡不着的话要不要趁夜去看看我们鸦川特有的打铁花?”
江御紧紧咬着唇,平息声音:
“……我正欲熄烛。”
商陆从他的语气中还听出了几分烦躁之意,更以为是挑剔的兰时仙尊嫌弃他们鸦川穷乡僻壤,住得不舒服。
只听商陆好心道:
“我让人从平玉原买来了安神的香片和助眠的甜茶,你若睡不安生的话可先用些。明日白天我再带你去平玉原或者琉璃海里买你喜欢的床被枕头。”
江御没再答话。
商陆只好将手中的木盘搁在了他房门口的地上,
“那我就不多打扰了,东西放在门口。我的寝殿就在下面,你要是渴了饿了,叫我就好。”
江御无奈。
哪有让他这个鸦川少主给他送吃送喝的道理,而且这铜雀阁里侍候着那么多墨族奴仆,若不是他刚来时执意屏退了一波,就刚刚那阵动静,估计就够引来一群人候着了。
屋外的声响渐渐平息,应是商陆放下东西后离开了。
江御又抵抗了一阵子,终是败给了季凌纾的粗莽猛鸷,他只能难耐地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净心咒。
中间终于得以片刻的停歇,估摸着是秘境中的那个自己也受不住了。然而还没等江御调息稳气,季凌纾那边就又开始了。
明明相隔千里,中间横亘着无数的屏障法印。
他却好像能听见季凌纾咬着他的耳垂低喃:
——师尊,今晚你别想睡了。
真是……放肆。
江御下唇快要被咬破,清冷的剑气不断被顺入心脉,可却依旧敌不过季凌纾的百般花样。
他记得季凌纾打架时也是这样,神出鬼没,对手好不容易适应了这一点上的节奏,下一瞬间另一个出乎意料的地方就又被发起猛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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