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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仙(一只猛禽)


江御顿了顿,他自然知道仝从鹤的求道之心大多都来源于不甘和怨恨,难免浮躁心急,他这是有意想磨磨他的性子,
“先吃早饭。你习惯喝粥,还是面点?”
“白粥就好。”
仝从鹤再着急也拿江御没办法,只能乖乖地跟着他。
二人用过了早饭,江御挑了几样他觉得味道不错的小菜让客栈掌柜送上了厢房,而后才慢条斯理地带着仝从鹤回到了昨日他们垂钓的湖边。
“昨日我见你身边有神雾环绕,虽然稀薄,但你就是靠它们辨别人和方向的?”江御问。
仝从鹤点了点头,在鸦川时,能够驾驭零星的神雾是他保命的底牌。
“那便简单许多,”
江御说着搂起了衣袖,俯身将手探入了涵波晶莹的湖水中,他轻轻一捞,竟从中捧起了一缕浮玉般的水缎,
“接着。”
江御将那水绸递予了仝从鹤。
水绸落在仝从鹤掌心便变成了一段白绸,触指间带着柔软的凉意。
“这是……?”仝从鹤虽看不见,但能感知到那绸缎之上流淌着的饱满精雾,这种品阶的宝贝,别说价值连城,根本就是千金难求,江御这是随手就要送给他?
“你眼睛的伤最重,恢复得也慢,太阳大的时候晒久了可能会肿烂,用它遮盖吧,”江御淡淡道,“这白绫变化万千,削铁如泥还是轻若浮尘都随主人的心意而变,你可融入自己的神雾感受一二。”
“多谢仙君!我来试试!”
仝从鹤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捧着那绸缎,遵从江御的指导,把自己身边那少到几乎聚拢不起来的神雾缓缓注入其中。
白绸起初动也不动,仝从鹤急得满头大汗,正是最气馁急躁时,白绸偏偏形随心转,“唰”的一声腾空而起,穿风而出,竟变成了一只雪白的箭矢,不受控制地在苇丛间乱蹿乱撞,眼看就要插进仝从鹤的脖子——
“叮——!”
江御出剑又收剑,速度快到仝从鹤根本就没明白发生了什么,那箭矢就变回了柔软的绸缎,奄奄一息地落回了仝从鹤手中。
仝从鹤有些懊恼地擦去了鼻尖上的细汗。
江御倒语气轻松:
“无妨,第一次能让它动起来已经算有天赋。”
他忽然一顿,转头看向不远处的芦花丛。
仝从鹤闻声也侧耳听去,却并未发觉有什么不对劲。
江御状似无意地回过身来,又与仝从鹤交待了些控驭神雾的要点,
“你自己再领悟几次,有不懂的问我便是。”
仝从鹤点头,刚想问江御是不是有什么急事,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一阵清风拂过肩头,江御已经离开了此处。
芦花丛畔,水满草深,湖光洌滟。
江御放轻了脚步,没一会儿就寻到了有对儿毛乎乎的灰狼耳朵从苇杆的空隙中冒了出来。
他不觉弯了弯唇,三两步走到跟前去,一把抓住了季凌纾的耳朵。
“……师尊!”
季凌纾吓得立刻拔了剑,那时他的身段还远没有江御高,轻而易举就被拎了出来,看清来者是江御后才又垂下胳膊,放下了手里的剑。
江御饶有兴致地捏了捏他的耳朵:
“躲在这儿干什么?”
“我,我才没有偷看,我只是路过!师尊喜欢吃鱼,我给师尊钓鱼吃。”
江御失笑:
“偷看我?还是偷看仝从鹤?”
“说了不是偷看……!”
季凌纾委屈巴巴地塌了耳朵,看着笑眯眯等着自己交待的江御,又闷闷改口道,
“师尊你,是不是要收别的徒儿了。”
“我见他有慧根,又命途多舛,只是指导他一二,让他不至于命如草芥罢了,”
江御顿了顿,把季凌纾的狼耳朵扶了起来,
“不是你昨日夸下海口,说为师能帮他讨回公道吗?我帮你做好事,怎么你还不高兴了?”
“我没有不高兴…”
季凌纾双手交握,捏着手指头。
他只是怕师尊像捡他一样,把仝从鹤也捡回去了。
那仝从鹤模样清俊,又瞎了眼,看起来可怜兮兮的,而且……而且他都听到师尊教他怎么炼化神雾了,师尊可是从来不愿教自己这些的。
想到在客栈里听到跑堂的说仝从鹤一大清早就在厢房门口候着师尊,自己却睡到了太阳晒屁股,季凌纾的危机感更甚。
是不是师尊嫌自己不够努力?
“没有不高兴?那怎么尾巴都耷拉到地上了?”
江御蹲在他身前,撑着脸笑意盈盈。
他其实是担心季凌纾昨日听到仝从鹤说鸦川的事,想回家了。
“我,我是想到这几日贪玩耽误了练功,心里不安,”
季凌纾随口找了个由头,总之他想和师尊还有仝从鹤呆在一起,免得师尊被仝从鹤的可怜和刻苦感动,真把他也带回金霞宗了。
别的他都能忍受,但徒、徒弟是要和师尊睡一张床的,花坞那藤床可挤不下他们三个!
“师尊,你也再教我点东西吧。”
“哦?”江御眨眨眼,他是前几日看宗内弟子被漱冰和羡阳的课业压得叫苦不迭,才想着把季凌纾带出来松口气,“真不玩了?也不睡了?”
“嗯!”季凌纾义正言辞地点了点头。
江御欣慰一笑,不知何时摸出了一本身法经,递给了他:“那你便照着此本功法继续强健体魄,从每日挥剑三万次开始。”
季凌纾:“……啊?”
作者有话说:
小狼被师尊忽悠坏了,一直以为师徒间都是同吃同住,睡一张床来着。
还有师尊始终不教小狼用神雾其实是小狼心里很深的一根刺,belike别的小孩都有老师给的高考真题和复习提纲、有老师领着按照考纲吃透教科书,只有你的老师不让你去上文化课还逼着你每天在操场跑步……

江御和季凌纾要向南去,游历下一个城镇,也到了仝从鹤和他们道别的时候。
说不清是仝从鹤悟性极高,还是江御指点有道,短短三日,他已经能将那白绫自如操纵,对神雾的感知也加深了许多。
只是他始终觉得,这样依靠神雾的修炼方式还是太慢了些。
为了感想江御,仝从鹤主动邀请了季凌纾,想和他一起去市集上逛逛,给江御买一份谢礼。
季凌纾见江御最终也没有提出过要带他回宗,对仝从鹤的态度便也友善了不少。
只是打从江御让他每天挥三万次剑开始,他就在和江御暗暗闹脾气了。
“你说要给我师尊买谢师礼,可你有银子吗?”季凌纾问。
仝从鹤拍了拍腰间鼓囊囊的钱袋:“当然。”
前几日他练功时顺便会用那白绫宝器帮旁边村庄里的农夫砍砍树劈劈柴,零零总总攒下来了不少报酬。
“季小兄弟你呢?不给江仙君买点什么吗?”
季凌纾冷哼一声,小声道,“……他又没教给过我什么。”
“嗯?”仝从鹤没听清。
“我不知道要买什么,”季凌纾改了口,“而且师尊什么也不缺,他可挑剔了,别人买的东西他十有八九都看不上。”
仝从鹤笑笑:“看不看得上是一回事,心意又是另一回事。”
“那你买吧。”
季凌纾正钻在牛角尖里,心想仝从鹤当然得感谢他师尊了,萍水相逢的交情师尊就又是送法器又是教他用神雾,他这个名正言顺的大徒弟都没有这种待遇。
仝从鹤看出季凌纾的心不在焉,识趣地没再多言,二人一声不吭地上了集市,只有仝从鹤拿起件什么玩意儿主动问季凌纾江御会不会喜欢时,季凌纾才会应答一声。
而且回答大多都是“他看不上”。
那短短三日里,就算二人还有这样独处的时候,季凌纾的心思也全然都在江御身上,以至于百余年后他们在都皇城再遇时,季凌纾根本就没认出来仝从鹤。
二人挑来挑去也没挑出来什么好东西,这座城镇位置偏僻,并不富庶繁荣,集市上的货品也都以一些种子食物为主。
最后仝从鹤在一间茶铺里给江御包了块茶饼。
季凌纾见了,说得含蓄:“入口的东西我师尊最是挑拣……”
仝从鹤无奈地笑了笑:“我瞧着这里也买不到更好的东西了,今日之恩仝某记在心里,他日有机会一定涌泉相报。”
那时季凌纾并没把仝从鹤的话放在心上。
他一直以为江御无所不能,不会有任何软肋,也就不会有需要他人相助的机会。
“仝大哥,”
季凌纾蹲在茶铺门口等仝从鹤买茶时,发现来往许多人都打包了茶饼,还找老板要了笔和纸写上了敬师之词,贴在了礼盒外,不免好奇问道,
“为什么今日这么多人都在买谢师礼?”
仝从鹤算了算日子,向他解释道,“今日是農月十一,平玉原的丘辰礼。”
“丘辰礼?”
“相传明宵星君的老师名为丘,丘辰礼是平玉原的人们为了纪念先圣先师而设下的礼师之日,我听说平玉原最富庶的都皇城里每逢此日还会设宴会餐,所有私塾和学堂里教书的老师都能参加。”
仝从鹤顿了顿,不知是否有意,又补充了句,
“仝某以为,在丘辰礼这天收不到学生谢礼的老师应该会很失落吧。听说有的地方会用收到谢师礼的多少来考量一个老师的能力和本事如何呢。”
“……这样吗。”
季凌纾若有所思地看了眼仝从鹤手里提着的茶包。
金霞宗里倒是没有过丘辰礼的说法,不过仙尊们个个地位尊贵,每天都被恭敬相待,自然不在乎这个日子。
但他们碰巧此时来了平玉原,难免要入乡随俗,江御又见多识广,一定知晓丘辰礼的习俗。
纠结了许久后,季凌纾摸了摸自己腰间空荡荡的革带,出门一直都是师尊付钱,他连个钱袋子都没有,哪里掏得出银子来?
仝从鹤笑眯眯地问他:“仝某这里还有些余银,季小兄弟想给江仙君买礼物的话……”
“谁要给他买了。”
季凌纾别过头去,
“你的东西都买好了吧?买好了我们就赶紧回去,让他等久了说不定还要发脾气。”
“……好,都听季小兄弟的。”
仝从鹤无意掺和,只当做没看出这师徒二人正闹着别扭。
傍晚时分,二人回到客栈,仝从鹤将茶盒捧给了江御,江御看那白绫覆在他眼上安然不动,已然被他完全驯服,只在心里惋惜,果然是个可塑之才,若非儿时就被掳走充当奴役,能拜入金霞宗的话,一定能大有所为。
这些话他没告诉仝从鹤。
虽仅相处三日,江御已经看得出仝从鹤的心思深重和睚眦必报,如果让他知道自己的天资天赋全被墨族的人给耽搁了,只会引起他更深的怨恨。
鸦川的水太深了。江御无声叹道,仝从鹤既然保住一条命活了下来,往后别再和墨族有牵连才是最好的。
离开之前,江御又叮嘱了他一些应驭神雾的技巧。
仝从鹤点头记下,状似无意地笑着问了句:“仙君虽不修神雾,教的这些技巧却都很实用。”
江御淡淡看他一眼,抿了抿唇,“你悟性很高,之后也会懂得触类旁通的。”
“那便借仙君吉言了。”
仝从鹤双手作揖,躬身送江御带着季凌纾御剑离去。
飞出那城镇十几里后,坐在剑尾的季凌纾才别扭地扯了扯江御的衣角:
“师尊……”
江御神色如常:
“嗯?”
本想问他这两天在闹什么脾气,还没来得及开口,一株苍绿的桂竹突然映入眼帘。
季凌纾原本垂着头,又想看江御的表情,才小心翼翼地抬起眼,尾巴被有意压制着,垂在剑外轻轻摇晃:
“路边看见的,随手挖了,之前师尊不是总说花坞里少株竹子……”
他着重强调了“随手”二字。
江御怔了怔,假装没有看见季凌纾沾满泥土的鞋底和裤脚,接过了那株已经被破坏了根茎、恐怕难以栽活的可怜桂竹。
季凌纾抬眼又垂眼,忐忑地等着江御给出评价。
可是等了许久也没等到,他实在是按捺不住,又悄悄看向了江御。
随着最后一缕夕阳的消失殆尽,他的师尊捧着他送的竹枝,舒眉解颐。
惊风逸月,似花影中倒映的泉星。
“好看。”
江御弯了弯眼。
“嗯……好看。”
季凌纾的耳朵好烫,他觉得今晚的风声格外大,咚咚咚的,吹进了他的胸膛。
半晌他僵硬地补充了句,
“我是说这竹子。”
“嗯,好。”
江御低笑了一声,往后挪了挪,好让季凌纾能靠在他身上。
闻到江御身上熟悉的清香,季凌纾不知觉地打了个哈欠,江御御剑御得很稳,连刮过耳畔的风都变得柔和起来。
那日他靠在江御肩头沉沉睡了过去。
绵汲千古的月光先是流淌在他脸上,然后才照亮万千世界。
天大地大,他只道那时是寻常。

“阿鹤……阿鹤……疼……”
白苑的声音越来越弱,他伸出手想去抓住些什么,指尖便碰到了仝从鹤垂落在他身旁的、用以遮眼的白绸。
仝从鹤额角的汗落在他锁骨,活人的温度灼得这死了不知多少年的凶煞一抽一抽地发着抖。
“不要了……阿鹤……!”
白苑没忍住,用力扯去了那白绸,映入眼帘的是仝从鹤眉宇间触目惊心的伤痕。
仝从鹤怔了一瞬,抽出一只手来捂住了白苑的眼睛,加重了力气。
白苑本就空白的大脑愈发昏乱起来,似乎是无意识的,他抬手在空中摸了摸,寻觅着触碰到了仝从鹤眼上的伤疤。
明明是仝从鹤身上的伤口,可为什么摸到这里时,他那早已停滞的空洞洞的心脏会突然生出一阵绞痛?
“呜……!”
没等白苑细想明白,脖颈上便传来一阵窒息的疼痛,将心口处的抽动取而代之。
仝从鹤的语气冷得生寒,情欲不知何时已经消退不见:
“别碰我的眼睛。”他一字一顿道。
“对、对不起……好疼,阿鹤,我好疼!”
白苑被捂着眼睛死死掐住了脖子,仝从鹤的力度极大,不容他有半点反抗,咯吱咯吱的似乎马上就要将他的颈骨捏碎。
“咕…呜……”
苍白瘦弱的少年挣不开仝从鹤的桎梏,最终两眼翻白,陡然失去了意识,手指从仝从鹤眉宇间滑落,像片破碎的落叶软塌塌地被压在地上任人蹂躏。
不知过去了多久,仝从鹤的眉心缓缓舒展开,他脱下外衣扔在了尚在昏迷中的白苑身上。
白烟般的神雾缓缓流淌环绕在仝从鹤周身,此前为助江御突破天道束缚而被灼烂的双臂也愈合如初,他懒洋洋地长舒了一口气。
都皇城宫里的那些污垢已经被他尽数吸纳,化为了自己的修为。
睡梦中的白苑呜咽了一声,模糊地喊了声“阿鹤”,又往仝从鹤身边蹭了蹭。
这次仝从鹤倒是没有踹开他。
百年前与江御师徒分别后,仝从鹤日日夜夜都在致力于提升修为,甚至一度痴迷于此,他周游平玉原各处,不断收集秘籍仙术,久而久之,竟也有些淡忘了自己在鸦川受过的那些屈辱。
江御赠予他的法器白绫属性亲水,他便常在江川湖水边打座修悟,有日夜晚他照常找到一处人迹罕至的洼谷。
蒹葭连天,露滴轻寒。
耳畔忽然传来阵阵凄厉的惨叫,血腥味将蒹白色的夜尾染红,刀光剑影之中,有杂乱仓皇的脚步声离他越来越近。
在野外,杀人放火之事并不少见,道士斗法、仙修降魔,或是游海侠打劫抢掠,仝从鹤并不想被波及进去,正欲悄无声息地离开此地时,他一睁眼,和一浑身是血的少年撞了个满怀。
那瞬间,仝从鹤浑身的肌肉骤然紧缩。
正在仓皇逃命的少年正是多年前让他替死的墨族大少爷,白苑。
白苑闻到了他身上熟悉的檀香味道,起初是不敢置信,抬起眼看清他的面孔后,眼泪最先一滴连着一滴地顺着下巴落在了仝从鹤的衣袖上。
“阿…阿鹤?”
白苑声音颤抖,干涩地看着仝从鹤平静无波的脸孔,还有那被白绸覆盖着的,原本俊秀无双的眼。
“我是……已经死了吗?”
白苑摸了摸自己身上还热着的血,脸上露出了一个皱巴巴的苦笑,
“阿鹤,对不起……原来刀刮在身上是那么疼,你当时一定很疼吧……对不起。”
他从小养尊处优,部族之间乱作一团腥风血雨时也有人能替他受难去死,没想到此时此刻竟还是落得个伤痕累累、走投无路的境地。
仝从鹤只能感觉到他又长高了些,也消瘦了许多。
此处菰蒲荻花重重叠叠,江天水镜辽远宽阔,是鸦川中不曾有过的景色,白苑大概是把这里当做了濒死弥留之际灵魂所在的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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