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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蟾宫(花朝六九)


短短一条走廊,沈扶玉竟觉得穿过了无数个光阴。
姜应停下的时候,年少的记忆也随着停了。
“这里。”姜应指了指旁边的房屋。
沈扶玉说:“谢谢。”
开口倒觉得声音有几分沙哑。
姜应又站了一会儿,他好像在等这阵夜风经过这条走廊,两人的发梢不再搅动夜色时,他才道:“这一间房,我不曾租赁旁人过。不曾用过的干净床单被褥都在一旁的柜子里,你需要的话可以换。”
他还记得沈扶玉爱干净。
沈扶玉张了张口,还是只回了一句:“谢谢。”
“嗯,”姜应应了一声,“那我走了?”
沈扶玉说:“好。”
姜应转身离开了,沈扶玉迟疑着站在门口,不知为何没有开门。他在心底数着数,数到十的时候,姜应又停了下来,回头道:“我就在你对面的屋子里,你若是有什么需要,直接来找我就好。”
沈扶玉说了第三句谢谢,姜应彻底离开了。
沈扶玉推门进去,手心燃起一道明光,随手扔在了空中,算是照明。
正如姜应所言,这间屋子收拾得干净整洁,连灰尘都没有染过,似乎是有人天天在打扫,方便来客来了便入住。沈扶玉大致看了一眼,觉得屋里的陈设有点熟悉,像他木屋的陈设。
他顿了顿,觉得从窗户映进屋子的月光也很熟悉。
沈扶玉走了过去,看清窗外的景色,当即一愣。
他的头脑晕晕的,像是昨夜的烈酒还没有醒。
沈扶玉看着面前熟悉到几经让人落泪的景色,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也不对,他做梦从来不会梦到这里的。
这里的景色离他太久远了。
沈扶玉翻身越出窗户,他落入一片月光之中,又像是回了年幼的时光,面前是一条活泉,活泉旁还摆了一块石头,方便人洗衣,竹影绰绰,月光下的活泉亮晶晶的,竹影下的活泉黑漆漆的,两者摇曳交叠。
很漂亮的景色,清霄派也有,沈扶玉在刚入派时常常看见。
那会儿沈扶玉虽是内门弟子,但是他太小了,知尘道人他们怕他一个人住会出什么意外,还是将他分到了外门弟子的房间里,和一群同龄的孩子住着。
那夜满村被屠的惨状还是给沈扶玉带来了太大的心理阴影,他一入夜便害怕,不敢睡觉,又不愿主动同师尊或者同门提起这件事,怕麻烦别人、怕别人讨厌他。
于是,一入夜,等到大家都睡着了,他便悄悄抱着衣服到活水那旁洗衣服。
比起黑暗封闭的小屋子,他还是更喜欢外面,月光亮亮的,能化解他心底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感。再加上洗衣服很麻烦,他可以一洗一夜,等到快天亮的时候再回去。
如果有人问起来,他便说自己去洗衣服了。不会让旁人担心。
沈扶玉来这好几个月,从未有过被发现的时候。
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又是月光明亮的时候,夜风吹拂林叶,夜虫小声啼叫,沈扶玉慢吞吞搓着手里的衣服,他白日考核了一天,衣服确实脏了。安静静谧的夜晚,反倒是他洗衣服的声音最大。
天地之间好像只剩了他。
“你大晚上不睡觉洗什么衣服?”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沈扶玉吓得手一抖,刚洗好的衣服啪嗒一声就落回了水里,被他眼疾手快地捡了回来。
看来天地之间又多了一个人。
这声音有些熟悉,他回头去看,是姜应。
姜应歪了歪头,好奇地看着他。
“我……衣服脏了,”沈扶玉好像一个做坏事被抓包,垂着头,通红的手紧紧攥着往下滴水的衣服,声音小小的,“我洗衣服。”
姜应眨了眨眼,还是不理解:“大晚上,洗衣服?你不睡觉吗?”
白天练一天功,晚上还不睡觉。
姜应想了想他娘亲给他说的话,得出了结论:“你这样以后会长不高的。”
沈扶玉被他说了一通,莫名有些委屈,他抽了抽鼻子,含糊道:“没事的,我不想睡觉。”
“为何?”姜应还没听过有人还有不爱睡觉的癖好的。
沈扶玉听得出来姜应是在关心他,他动了动唇,小声道:“我害怕……”
姜应一咧嘴,想笑他长那么大还怕黑,却蓦地想起之前传得很大的沈家庄夜间被屠的事情,他笑不出来了。
他看了眼沈扶玉洗了一半的衣服,又问:“你很爱干净吗?”
沈扶玉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是。”
姜应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一个人要洗肯定会洗到明天,咱俩一起洗吧。”
沈扶玉一愣:“啊?”
“白日里不是同你说过了,我想跟你做朋友啊。”姜应已经拽过了他手里的衣服,蹲在了一旁,吩咐道:“你洗那头,我洗这头。”
沈扶玉稀里糊涂就跟着他蹲下了身,两个小孩你一下我一下地洗着同一件衣服。
“我七岁,你几岁啊?”姜应洗着洗着就开始说话。
沈扶玉没想到他居然比自己大,他腼腆回答道:“我六岁。”
“那你应该喊我哥哥,”姜应一搓衣服,得意洋洋地回头看他,“是不是?”
沈扶玉眼前却出现了一抹热烈的红色,他鼻头一酸,眼泪啪嗒一下掉了下来,他忙用肩膀擦去,只道:“我有哥哥了。”
姜应“啊”了一声。
沈扶玉闷闷不乐:“但是他不见了。”
“没事啊,”姜应以为他哥哥也死在了那场屠杀中,安抚道,“你可以把我当成你的哥哥。”
沈扶玉看了他一眼。
姜应自诩十分有责任感,他诚恳道:“你也可以把我当成你娘,你爹……”
那会儿姜应只有七岁,天真得紧,说话就是字面意思,谁知道这话就让沈扶玉记住了,往后的日子里没少拿这句话做文章,说姜应占他的便宜。
姜应最是能言善辩,却被沈扶玉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会儿沈扶玉只是低头洗着衣服,什么也没说。
姜应这会儿还以为沈扶玉是女孩儿,洗干净衣服,才发现他新认的朋友兼妹妹兼女儿已经蹲在那儿默默流泪很久了。
姜应大惊失色,他不是在哄人了吗?怎么还越哄越哭了!
“你……”姜应手足无措。
沈扶玉抽了抽鼻子,把衣服的水拧干,他擦擦眼泪,只是说:“谢谢你。”
他拿着衣服去晒,姜应站在原地思索良久,还是跑了过去,问道:“沈扶玉,你要不要搬来和我一起睡?”
沈扶玉的睫毛还湿漉漉的,眼睛也红红的,茫然地看了他一眼。
姜应一笑:“我也怕黑,咱俩做伴呀。”
沈扶玉把衣服晾好,正好听见姜应说这话,他本想给姜应说自己不是因为怕黑才不睡的,姜应却擅作主张地拉住了他的手,把他拉到了自己所在的弟子房间里。
屋里静悄悄的。
姜应点燃了蜡烛,给沈扶玉道:“好了,点着蜡烛,就不怕了。”
单人弟子房的床并不算小,但睡两个小孩绰绰有余。
沈扶玉拘谨地坐到了床上,看着一晃一晃的烛光,问道:“这个太浪费了吧,不然熄灭吧?”
清霄派弟子每月能领的物资都是有数的,要是这般用蜡烛,姜应的蜡烛肯定很快就用完了。
不料姜应却是摆了摆手,道:“无妨,我有很多。”
他说完,爬上床,找出来自己的一套衣服叠起来当成枕头,把自己的枕头给了沈扶玉用。
“快来。”姜应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
沈扶玉迟疑了一下,缓缓躺了过去。
他俩面对着面,蜡烛安静燃烧着,光线一晃一晃的。
“你那天用的最后一招好厉害,”姜应放轻了声音,同他说小话,“我还没学到那里。”
沈扶玉攥着被子,脸红扑扑的:“不难的,我可以……教你的。”
他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小话,沈扶玉一开始还想着等姜应睡着他就去熄灭蜡烛离开,最后却稀里糊涂地睡了过去,梦里他还在跟姜应说话。
次日,沈扶玉顶着乱糟糟的头发,茫然地坐在姜应的床上,没想到自己居然安稳地睡了一觉。
他小心翼翼地翻身下床,惊醒了姜应。
“沈扶玉,”姜应打了个哈欠,十分自然地吩咐着,“我想吃素三鲜的包子,你跑快些,我一会儿去找你。”
清霄派的早餐素三鲜的包子最好吃,去晚了总是吃不到。
沈扶玉乖乖地应了一声,穿好衣服跑了出去。
那天的天气真好,阳光暖洋洋的,吹来的风也香香的,沈扶玉踮着脚尖接过包子的时候,嘴角忍不住扬了起来。
买饭的师兄见他白里透粉的小脸洋溢着笑,可爱得紧,忍不住问道:“小师兄,你这么开心呀?”
沈扶玉是内门首徒,按理说外门弟子都该喊他“大师兄”,但是他太小了,喊着总怪怪的,所以旁人便喊他“小师兄”,沈扶玉也不介意,随便他们怎么喊。
听见这话,沈扶玉不好意思地握紧了包子的油纸,他的脸上又红了几分,却认真道:“我有好朋友了哦。”
他有好朋友了!昨天晚上睡觉的时候还没有做噩梦!特别好!
沈扶玉扭过身去,发现姜应刚进来门口,正左顾右盼着找他。
沈扶玉忙抱着热腾腾的包子跑过去,他脆生生地喊道:“姜应!”
姜应听见了声音,回来看他,也喊道:“沈扶玉!”
他跑得急,停下不得,姜应便把他牢牢接住了。他俩对视一眼,纷纷笑出了声。
沈扶玉从回忆里抽身出来,眼眶有些发涩,他的睫毛垂了垂,才发觉自己不自觉地走到了洗衣石旁。
沈扶玉蹲下身,不算明亮的河面映出他模糊的面容,沈扶玉把手指放入了水流中,冰冰凉凉的,像他儿时感受的那样。
泉水闪着细碎的月光从他的指缝中淌过,他低着眼,睫毛垂下来,在下眼睑处形成了一片阴影,无声地看着手中的流水。
片刻,他像感受到什么,扭头朝一旁看去。
一瞬间便对上藏在夜色竹林前的双眸。

姜应走过来站定,两人无声对视了片刻后,他才开了口:“你还好吗?”
千言万语,旧时眼下,尽数凝成了这四个字。
沈扶玉本想说“还好”,但嗓子像是被黏住了一般难以发声,他看着姜应的眼睛,无奈地笑了笑:“……不太好。”
姜应的喉结滚了滚,说:“我也是。”
沈扶玉深吸了一口气,把目光移回了泉水上。
“你怎么和危楼扯上关系了?”不知过了多久,姜应才问。
沈扶玉问:“他怎么了?”
姜应说:“他是旧魔尊。”
沈扶玉应了一声,道:“我知道。”
姜应张了张口,想叮嘱他些什么,又觉得两人目前的关系非亲非疏,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最终也只是沉默了下来。
倒是沈扶玉主动开了口:“他,目前没有什么恶意。”
没有什么恶意还跟着他们?姜应想了想危楼白日展现出来的一面,问道:“他喜欢你?”
沈扶玉一愣,踟蹰许久,还是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头:“嗯。”
姜应看了他一眼,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一时间,他和沈扶玉一齐陷入了沉默之中,两人无声地看着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河面,谁也没有主动开口,谁也没有转身离开。
“这个还给你。”沈扶玉想起了什么,从储物手链中拿出了那一节断掉的应月来。
应月在沈扶玉手里转了个身,两边的绳头扒着沈扶玉的手指,一副不愿离开的模样。
姜应“嗯”了一声,不顾应月的强行挽留,把那一小截勾了回来,他似乎从这上面找来了灵感,他主动问道:“后来呢?”
他问得没头没尾的,但沈扶玉就是知道他在问什么:“山火平息了,凤凰涅槃重生,打败了妖虎族。”
姜应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你好了吗?”
“我的灵丹吗?好了,”沈扶玉道,“山火一战之后就好了。”
“不方便说吗?是……”姜应指了指天上,而后才道,“帮助的吗?”
若是能说的话,沈扶玉应该会告诉他是怎么恢复的。
沈扶玉无奈地点了点头,这都猜到了,还问他做什么?
“你怎么知道山火的?”沈扶玉倒是好奇这件事。
姜应笑笑:“你强行冲破封印的那天夜晚,倏地天光大亮了一瞬,我就知道你遇到麻烦了。”沈扶玉当年封剑封得坚决,若非遇到很麻烦的事情,他不会冲破封印。
姜应很难说自己在看到那道剑光时候的心情,恍惚间,他有些分不清今夕是何年,竟有种沈扶玉还在他身边的错觉。以至回过神之时,已经在追随剑光的路上了。
沈扶玉了然,原来如此。
这个话题说完,他俩又齐齐沉默了下来。
最想问的话碍于种种原因说不出,只能寻些无关紧要的话来说。沉默叫人难受,却舍不得离开。
沈扶玉因为当年魔修屠村的事情,心底总是惶恐不安,时至今日,只有当别人清清楚楚告诉他“我想跟做朋友”这种话,他才会安心走过去。
包括姜应第一夜来寻他一起睡觉,第二日姜应没有来找沈扶玉,沈扶玉就没有主动去。怕对方已经歇下了,更怕麻烦到对方,犹豫片刻,还是去洗衣服了。
他不想麻烦别人,更不想失去好朋友。
沈扶玉慢吞吞在夜里洗着衣服,活水泉里倒映着他漆黑的、小小的身影。
过了一会儿,衣服的另一边被拎了起来。
“你怎么又在洗衣服?”姜应的声音从一旁传来,沈扶玉惊喜地看过去,姜应已经蹲下了身,跟他一起搓衣服。
“你的衣服是洗不完了吗?”姜应一边嘀咕一边帮他洗,“哎我在屋里等你很久了,我要跟你讲今天教我的那个仙师……”姜应这会儿还是外门弟子,他俩白天学习的时候并不在一起。
“那我不洗了……”沈扶玉犹豫不决。
姜应看了他一眼∶“洗都洗了,洗完呗。”
他顿了顿,又问:“你明晚还洗衣服吗?”
沈扶玉拿不准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含糊道:“嗯……要是脏了就洗。”
姜应:“……”
姜应的言行举止一直有种高于同龄人的成熟感,此时此刻,他的脸上也弥漫了一种类似于一言难尽的神采:“你这么爱干净啊?”
沈扶玉身上的衣服也没那么脏啊!
沈扶玉是有点爱干净,但没有那么爱干净,他动了动嘴,想给自己解释什么,又觉得难以辩解,拧着眉思索要怎么回答姜应的问题。
姜应没等他回答,只是叹了口气,道:“那我岂不是要天天来这儿跟你洗衣服?”
沈扶玉捕捉到了这个词语,也忘了思索的问题,下意识看向姜应。
“咋了?”姜应见他看过来。
沈扶玉小心翼翼地轻声问道:“你的意思是,以后天天都让我去你那里睡觉吗?”
姜应歪了歪头,疑惑地看向他:“我昨晚不就是这个意思吗?你不是怕黑吗?”
沈扶玉眨了眨眼睛,鼻头又是一酸,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落:“不是,我不怕黑,也没有那么爱干净……”
姜应目瞪口呆。
怎么又哭了?!他也没欺负沈扶玉啊?
姜应手忙脚乱地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拿出手绢来给沈扶玉擦眼泪,心虚又委屈:“我没惹你啊?”
沈扶玉擦干净了眼泪,声音闷闷的:“姜应……谢谢你。”
日后的姜应给旁人提起自己在洞察人心方面堪称登峰造极的技术时,总是意有所指地笑道:“我身边有只实打实的小哭猫,我从七岁就开始猜他的心思,磨练出来的罢了。”
眼下的姜应还在磨练期,硬着头皮一头雾水地猜沈扶玉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怎么一会儿哭一会儿道谢的。
沈扶玉也不是想故意哭的,但是他忍不住。
他想娘亲,想爹爹,想凤凰,想回家,但是师尊们对他也很好,他不想惹师尊们不快,他想做一个听话乖巧的孩子。
姜应每句话都往他心坎儿里砸,把他深藏在心底的委屈尽数挖出来,他根本止不住眼泪。
沈扶玉抽噎道:“姜应……我们是好朋友了……”
姜应道:“我是觉得你很厉害才跟你做朋友的。”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长得也好看。”
试问!谁不愿意要一个又强又美的好朋友呢!
沈扶玉一边哭一边把衣服洗好了晾着,跟着姜应回屋的时候还一抽一抽的。
姜应给他擦眼泪就用掉了三个手帕,好不容易等到他不哭了,想给他吐槽自己今天教课的仙师,发现沈扶玉窝被窝里睡着了。沈扶玉睫毛湿漉漉的,皱着眉,看着就很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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