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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撞见非人类(人类文明轰炸机)


徐琮狰今日朝事顺利,兴致也还行:“寡人看看。”
于是十份挑选后的答卷呈了上来,字迹工整,都是上佳。
徐琮狰翻了两张,其余都在徐涧手里。
八九岁的小孩写得出什么,明显作弊那几个该敲打敲打,答得太差的教儿无方,罚半个月俸禄。
“拿去问问徐涧,问问哪一篇他看得懂。”
话说到一半徐琮狰顿住,看了一眼留下来的徐涧。
徐涧抬头,但徐琮狰没看错他应该是笑了,尽管只是很短一瞬,接着他又恢复了平时老成持重的样子,喊他:“君父。”
徐琮狰感到有趣,他走过来时徐涧下意识把那份考卷往怀里藏,徐琮狰倒也没说什么,就问:“想好要什么样的伴读了?”
徐涧很快速地抿了下唇,看样子内心很是挣扎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指着其中一份说:“我想要这个。”
被传召的时候谈善其实很纳闷,他人生二十年就没交过空白卷,考到一半坐立难安。最后眼看时间快到了在试卷上画了个龟兔赛跑,算是表达尊重。
真正见到史书上姜昏侯本人,谈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妈的,画大发了。
第二念头是,鬼小时候挺可爱的,也没那么可怕。

第04章
面圣不得直视,谈善其实只在从殿门口进来时粗略抬头,逆着光,这位朝野上下皆知受尽宠爱的世子穿一身泛青带蓝的华服,坐姿端正,一点落日幽芒掠过他脸侧,勾出极其漂亮的唇珠。
安安静静,跟一座白玉观音菩萨似的冷清,没人气。
隐约能看出鬼的影子。
谈善觉得,他可能看了自己一眼。但外面照进来的夕阳余晖很盛,他也不确定。
过了笔试除他外的一共有十个人,从左至右他在最右边。他跟着一起行礼,不熟练差点踩到袍子,后背生出冷汗。
好在没人注意。
一干十岁左右的小孩还不值得高位上姜王开口,谈善贴地行礼时见到一截黑金的衣角,上绣龙纹。
太监尖利声音挨个儿报了他们家世。
鳌冲的儿子鳌庭是个小胖墩,行叩拜礼时金砖“咚”一声响。
谈善很想笑,很快他的名字也响起——
“侍中黎远次子黎锈。”
谈善笑容一收,抖抖嗖嗖下拜:“拜见王上。”
徐琮狰饶有兴致地开口:“寡人听说你不识字,此事可真?”
“不识字。”谈善实话实说。
他身边一阵窃窃私语,小胖子鳌庭不屑地转过头。
谈善懒得跟他计较。
“如何?”徐琮狰看向一旁幼子。
谈善能感觉到徐涧在看他,记忆是触发式的,他这时候想起来自己应该是背过许一多说的那篇古文,里面除了讲“姜侯奢”外还有另一句:世子涧,幼聪而灵,其知如神。王大悦,力排众议而立之,取字流深。
《说文解字》中“灵”的原字是“靈”,解释是“灵,灵巫也,以玉事神”,所以后人大多猜测,世子涧大概有通灵的本事,而姜王笃信巫,认为世子涧是上天之祥瑞,因此宠爱有加。
他正乱七八糟地回忆,听见上首那位菩萨冷冷清清说:“可。”
谈善猛然抬了一下头。
徐琮狰没理会他失态,他像是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儿子一样,将徐涧从头至尾看了一眼,最后笑了。
这类小事他本来不喜过问,让徐涧自己挑就是自己挑了,他希望自己的儿子做什么都是因为高兴,所以没刨根问底,摆摆手:“都留下吧,宫里也热闹热闹。”
转身时谈善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月白华衫的世子殿下正在帮他君父收棋,他抿着唇,认真将所有黑子一层层垒高,手指上有一层薄冷的色泽。
他将每一颗黑子依次上摞,直到倒塌,又重来,循环往复,永无止境。
谈善乍然想起这个王朝的覆灭,姜王甚至没等到幼子继位。落日金辉,面前元宁殿地砖堆金,他心里愁绪蔓延,老成地叹了口气。
就这样,谈善跟着其余十人一起,作为世子陪读进了元宁殿。
没半个月,谈善就快要憋疯了。
伴读生活和他想象中不太一样,能接触到徐涧的时间非常有限。世子身份尊贵,做什么都由一道纱帘和大家隔开,身后永远跟着仪仗队和一堆宫女太监,完全找不到机会单独相处,更别说培养感情。
但偶尔也能找到一些漏洞,比如谈善会在徐涧的书卷里夹龟兔赛跑后续,虽然他很大可能看不到,现在故事已经从“乌鸦喝水”进展到“精卫填海”“猴子捞月”,不过最近谈善发现自己的画技实在有限,所以他光明正大偷懒了一天。
他能做的也就这个了,伴读的一举一动有人严格监视,去了什么地方说了什么话,都会有人一一查验确认。
毫不夸张地说,整座姜王宫类同一座巨大的牢狱,大声说话、疾行都有罪,元宁殿静得如同坟冢,半夜挂个白旗就能原地招魂。
有一件更崩溃的事——元宁殿上下吃素。
“啊呀小公子,你怎么又来了。”
“给给给,这是烧花鸭,一会儿吃完记得漱口。”
“好呐。”
谈善蹲在膳房里面透气,眉开眼笑地接过鸭腿。他穿了件带毛的披肩,蹲在角落给烧一上午火,脸黑一块白一块的,但厨娘就是很疼惜:“哎呦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你不是要给世子做伴读吗,怎么一天天往后膳房跑?”
厨娘一边揉面一边问。
说起这事儿谈善就想叹气,含糊不清地说:“太累了,我偷偷懒。”
厨娘一噎,朴实道:“怎么会累呢,读书这样轻松的事。”
谈善抓了抓脑袋。
他不知道怎么说。
姜王给徐涧安排的课业万分不合理。
徐涧每日雷打不动寅时三刻起床,换算成现代时间凌晨三点半左右,洗漱完开始一天的学习:除了君子六艺帝王之术外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包括但不限于焚香、烹茶、挂画、插花……
他一天的时间排得比高三生还满,别人一天学六门他一天学十二门。谈善跟着尝试了一天,最多撑到下午,琴音绕梁他开始犯困,檀香袅袅的时候他睡第二觉。他努力跟上,但没用。
这样严苛的时间表成年人都很难遵守,但九岁的徐涧做到了。他自律性极高,自我约束性极强,课业全部满分,每一门课夫子赞不绝口,如斯恐怖。
大家看起来都习惯了,打着哈欠过完一天,但谈善没有,他从小生活在自由散漫的环境下,永远想一出是一出。他今天去少年班想学琴,明天看到底下有人“呵呵哈嘿”打跆拳道立刻拉着他妈说他要学跆拳道,跆拳道学了三天觉得累不干了跑去练书法,书法学到一半端着笔墨纸砚跑到隔壁国画班蹭课……
他不适应。
第九天的半夜。
“哥你真受得了啊?”谈善在被子里戳了戳黎春来腰。
他们十一个伴读睡六间房,鳌小胖子单独一间。夜里风大,谈善自己铺了床,没吵着要糖。黎春来决定对傻弟弟的进步给予表扬,于是用肚子给他捂脚,低声:“元宁殿一直如此。”
谈善手心一热,借着烛火他发现是一颗糖,他愣了一下看黎春来。黎春来别过头:“别说话了,明日要早起。”
谈善把糖攥进手心里,白天挨得板子痛得他一抽,闷声闷气:“我不想在宫里了,我想回家。”
他从小爹疼娘爱哥宠的,别说打板子,生个病都要许一多在他床前唱喜剧才肯喝药。
黎春来摸了摸他的背,很笨拙地安慰:“不会待很久了。”
里面灯熄了。
“世子?”王杨采拿着药膏说,“您不进去了吗?”
外面下了雪,树枝上挂了一层晶莹的冰雕。
寒风中徐涧顿了一下,他在外面等了一会儿,脸被吹得青白,唇却殷红似血。漂亮得不像真人,更像是祭台上的小神仙。
他沿着小路往回走,步子迈得不大,一边走一边没头没尾地说:“麻雀。”
王杨采了然:“世子想要什么,明日王上差人送来。”
徐涧也不想跟王杨采解释他不是真的想要一只活的麻雀,他低低咳嗽了一声,骤然有点心烦,说:“黎锈是傻子。”
王杨采摸不着头脑,但附和道:“世子说的是。”
徐涧冷冷看了他一眼,眼珠黑得令人心惊:“他只是不识字。”
“……”
谈善留在宫里的唯一信念就是这天晚上的守夜。
伴读和世子接触的机会有限,但每十天会有一次陪睡,不,守夜的机会,就是睡在世子床边,一旦他要起夜你也得醒。
大冬天的睡床底下,一听就很惨。但为了尽快从规矩森严的姜王宫中出去,谈善还是满怀希望地期盼这一天的到来。
终于到了晚上,谈善困得能一头栽倒。按道理讲他应该跟徐涧铺床,不过他太累,扒着拔步床上边镶玉铜枕一不留神睡着了。
屋内温暖,碳火劈里啪啦。
徐涧怀抱一种和平时不同的隐秘期待回到寝殿,用强迫症的目光审视自己床边多出来的一坨被子。
他把床铺得乱七八糟,像鸟窝。
果然是个小傻子。
烛火摇晃于窗棂上。
谈善是饿醒的,他肚子叽里呱啦叫,睁眼往上看。
姜朝以孔雀为瑞兽,床榻立柱边雕了一条长长的孔雀翎,线条分明。铜帐钩鎏银,豪华高贵,彰显宫殿主人身份地位。
谈善从兜里摸出一颗红枣,没滋没味地嚼。
上头有动静。
“世子,您要起夜?”谈善没动,客气问。
徐涧坐起来,没有回答他,而是说:“你不喜欢宫里。”
他眼珠很黑,看起来想说“你不喜欢我”。
谈善一愣。
他想说他还不至于跟一个小孩子计较,但想到鬼又有点心虚,就摸了摸鼻子,嘟囔:“哪有。”
徐涧直直地看他,没有拆穿。
他并不在意,声音很淡:“山移走了没有。”
“呃……”
这么跪在地上仰头不舒服,谈善索性换了盘腿坐在脚蹬子上的姿势,问:“什么移走了没有?”
不仅傻还笨。
谈善其实逾矩了,但徐涧抱着双膝坐在罗汉床床沿,没有制止他的靠近:“人、山、很多人、山。”
谈善:“愚公移山啊。”
他于是开始讲:“从前有个老人他家山门口有一座山,出行不方便,于是他想移走那座山……”
讲了半天,愚公他孙子都移了半炷香山,山都要搬空了徐涧还是没有让他停下来的意思,谈善口干舌燥,心火旺盛。
滚你妈的。
还是让鬼杀了我吧,小鬼和大鬼一样难搞。
谁爱伺候谁伺候,不干了。谈善被子一拉,闭眼睡觉。
“黎锈。”
谁是黎锈?
谈善骤然睁眼,乌云一般的发丝垂落他面颊边,带着幽幽的香气。
“我能看见你。”
徐涧摸了摸他的脸,就像是单纯的好奇,接着他冷淡地问:“你不是黎锈,你是谁?”

第05章
一股泠泠玉兰香从发丝上钻进了鼻子里,谈善很想打喷嚏,他揉了揉鼻头,神色如常道:“我是黎锈。”
谈善很狡黠地眨眼:“我爹娘还有黎春来,都知道我是黎锈。”
徐涧看了他一会儿,自己坐回拔步床上,不再说话。
姜王真宠爱这个孩子,帷帐用了琉璃和夜光珠织就,厚重地掩下来。他小小一团蜷缩在被子里,呼吸安静,瘦弱背脊起伏。
黑暗中谈善不能看清他的表情,暗自松了口气。
此刻距离起床时间不到半个时辰,他一点睡意都没有,想到还要想办法获取这么个怪小孩的信任头就痛。
徐涧应该也没睡着,头顶传来轻微的、时断时续的鼻音。他可能有一点感冒,刚刚他起身的时候谈善碰到他的脚,冰块一样。
谈善心想自己九岁的时候在干什么:去书店买寒暑假作业答案抄、跟一堆朋友春游、跟他亲哥打游戏、半夜不睡觉守着院子里昙花开、乡下偷东家的瓜西家的果被拎去挨家挨户道歉……什么都干就是不敢正事。
就让让他吧。
谈善默默把往上踹的脚收了下来,顺手把对方落在地上的冰凉发丝半缕半缕地捡了上去——他觉得古人的头发真有意思,这么长,不打结,摸起来滑溜溜。
反正睡不着,等上方呼吸彻底安静后谈善摸了两下,心痒难耐地抓进了手里。
翌日清晨。
天没亮周姬奉命伺候小世子洗漱,她等在元宁殿寝殿殿外,看见对方出来时微微一愣。
他脸侧有三缕卷曲的发丝。
周姬赶紧迎上来,想用羊角梳给梳直了:姜人惜发,每一根发丝看得比性命还重要。她原本想问是怎么搞成这样,但这不是她现在的身份能过问的事,徐涧看起来也并不在意,于是只能不甘地咽了回去。
“你真睡到日上三竿了?”
谈善蹲在院子里锄草,两手一摊:“睡了。”
他真不是故意睡过头的,而且徐涧明显衣服穿得比他好,他要是跟他穿衣服那不是添乱吗,万一早课迟到了他俩还要一起受罚。好吧,他单方面受罚。
反正都要受罚,还不如先睡。
“你看起来也不傻啊,为什么我爹说让我少跟你玩,不要传染了傻气。”尚书家的小儿子薛长瀛百思不得其解,“你很聪明啊。”
谈善:“不,我是傻子,你还是离我远一点,免得倒霉。”
“你真奇怪。”薛长瀛说,“你一点都不怕世子。”
“他不是跟我们一样大,有什么好怕的。”
薛长瀛摇摇头:“我爹说让我谨言慎行,不能说。”
谈善:“……哦。”
过了一会儿,薛长瀛眼巴巴地凑过来,用胳膊肘拱他:“你想不想听?”
“你爹不是说不能说?”
“我爹又不在。”
谈善嘴角一抽。
“他们都说世子能看见普通人看不见的东西,而且他还会跟乌鸦说话。乌鸦你知道吗,就是一种黑黑的鸟,长绿豆一样的眼睛,吃腐烂的肉。”薛长瀛绘声绘色。
谈善:“哦,你看见过了?”
薛长瀛愣了一下:“他们都这么说。”
“不要人云亦云。”谈善站起来,一把拍在他后脑勺上,“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薛长瀛不可思议地跟上他:“你一点都不害怕?”
“还好。”谈善卷起袖子,跟他科普,“乌鸦其实长得很漂亮,近看羽毛是蓝紫色的。它只是长得黑了点,我以前养过两只,一公一母,公乌鸦求偶期的时候还会炫技一样飞。”
他想了想,补充:“有点凶,但是很可爱。”
“你养乌鸦?”薛长瀛更加不可思议了。
“受伤了栽倒在我家窗……我屋子门口。”谈善嘀嘀咕咕,“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好吧,你真奇怪。我爹说要离乌鸦远一点,有他们在的地方会有死人。”
谈善四处张望,不过他现在的身体太矮,只能看见一丛丛枯木:“这附近有没有隐蔽一点的地方,我们去睡觉。”
他把偷懒说得这么光明正大,薛长瀛惊呆了,一时没注意话题岔开:“你不怕教习姑姑来抓你?”
谈善看了他一眼,随口:“人之初,性本懒。”
“……”
薛长瀛胆子不大,老老实实去上课了。难得出了太阳,谈善找了个隐蔽地方睡了一下午,果然没人说。这座死气沉沉宫殿的重心放在它的主人身上,分不出一星半点精力给其他人。
他睡到半路睁眼,最近的低低树丫上正好站了一只纯黑的乌鸦,歪着个小脑袋好奇地盯着他看,凑得非常近。
谈善伸手碰了碰它的喙:“看什么看,再看把你抓起来吃掉。”
“嘶。”
话音刚落乌鸦狠狠啄了一下他手指,拍了拍翅膀飞走了。
它翅膀拍得很用力,翅尖还像甩了他一巴掌。
谈善摸了摸脑袋。
他再次感到了和这个朝代的格格不入,连乌鸦都排挤他。
他有点郁闷,在树丛里蹲了半天,直到腿麻才站起来,慢悠悠地往回走。夜晚还是冷,半空中飘起小雪,尖角的朱红屋檐上很快铺了薄薄一层。
回去的路上碰到了世子仪驾,徐涧应该去见了徐琮狰,换了一身大红的衣袍,两组玉佩挂在腰间,走路时只发出细微的、悦耳的碰撞声。
谈善实在想睡觉,退到一边避让。
仪仗停了。
谈善不明所以地抬头,徐涧眉头拧起来,惜字如金:“你……”
谈善满头草屑:“我怎么?”
“脏。”
徐涧冷冷清清补上。
谈善:“我又不碍着世子。”
他看徐涧背后的仆从都不敢抬头,想趁机跟徐涧培养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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