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道:“圄犴看守严密,你进不去的,亥儿已经赶过去了,你放心,不会出事。”
胡亥一路跑着进了圄犴,果然闻到了浓烈的血腥气,公子将闾已经到了,所以王绾没办法再对王沖用刑。
王沖双手被吊着,身上有鞭笞的痕迹,鲜血淋漓,一副气息奄奄,愣是被疼晕过去的模样。
王绾义愤填膺的道:“次公子,你不要阻拦老臣,老臣今日是来正家法的,既然他是我王氏之人,今日老臣便要打死这个通敌卖国的畜生!”
“王相所言差矣。”胡亥走进去,道:“王相正家法,我绝对不会阻拦,但王沖被关在章台宫的圄犴之中,如今还是勾连夜郎的嫌疑犯,这已经不是王家的家法问题,涉及到了我大秦的国法。”
王绾强词夺理的道:“因此,老臣才想正家法,大义灭亲,杀了这个畜生!”
胡亥却道:“在王相心中,家法大于国法么?朝廷还没审理清楚,你王家的家法,便要越过国法,先行处理了不成?”
“这……”王绾道:“老臣不是这个意思,老臣只是……只是一时情急。”
【想要报复王沖的王绾】
【以正家法为借口的王绾】
胡亥笑道:“是不是一时情急,王相心里头有数,我奉劝王相一句,夹带私货,以权谋私的事情,还是少做,毕竟如今王相虽然离开了圄犴,但是廷尉署还在纠察王相贪污受贿一案,王相还是赶紧回府,随时配合廷尉署的纠察罢。”
王绾脸色不好看,但也没法子,胡亥和公子将闾全都赶到了,他不能在两位公子面前殴打人犯,于是只好道:“是,公子说得对,那老臣先告退了。”
王绾一走,将闾立刻大步来到王沖面前,担心的道:“王沖!王沖!你怎么样?”
“咳——”王沖咳嗽了一声,唇角有血迹渗出来。
将闾大声道:“医士!”
胡亥来的时候,因为听说王沖受了刑法,特意叫了医士一起赶来,果然派上了用场。
将闾亲自将被绑着的王沖放下来,轻轻放在地上,医士上前诊看,止血包扎,王沖有些内伤,方才吐了一口血,需要精心调理一段时日,所幸胡亥与将闾来得快,并没有落下太严重的病根儿。
王沖的意识一直迷迷糊糊,口中呢喃着:“公子……公子……”
“我在呢。”将闾胡乱抓住王沖的手,道:“我在这里,王沖,没事了,没事。”
王沖被将闾抓住手掌,似乎感觉到了熟悉的温度,这才慢慢的安静下来,陷入混混的沉睡之中。
胡亥安慰道:“将闾哥哥不必担心,王君子没有大碍,王君子身子这般硬朗,调理几日也就好了。”
将闾点点头,道:“还有赖弟亲及时赶来,我这个人……素来没有甚么威严,谁也不惧怕我,若不是弟亲,今日真的无法镇住王绾。”
从前几日的事情就能看出,新派的人,旧派的人,无论哪个派系的人,都来找将闾施压,他们并不把这个常年在外的二公子看在眼中,甚至有些轻视。
胡亥道:“将闾哥哥你就是人太好了,太容易说话,旁人才不把你放在眼中,你合该强硬一些,你可是公子啊,你的父亲,乃是平六国的秦始皇,就算是拼爹,将闾哥哥你也赢了,所以,不需要有任何负担,强硬起来。”
胡亥说着,拍了拍将闾的后背。
将闾被他逗笑了,道:“拼爹?”
第二日需要上朝,胡亥提前来到朝议大殿,刚到了门口,便听到好些卿大夫们蹙在一起窃窃私语,不知说些甚么。
胡亥并不在意这些八卦,抻着脖子看了看,没看到扶苏的身影,于是到班房去问了问,今日扶苏告假了,所以没来朝议大殿。
胡亥知晓,扶苏是因着自己的腿脚不方便,所以才不愿意来的。
他从班房出来,正好听到几个卿大夫闲谈:“听说了么?长公子……残废了!”
“甚么!?哪里来的消息!”
“你竟不知?”
“是啊,你竟不知,今日大家伙儿都在议论这事儿,那日圄犴坍塌,长公子被砸断腿了!”
“医士说很难恢复,长公子从今往后,便是个残废了!”
“那、那长公子还能成为储君么?”
“储君?你疯了?我大秦泱泱大国,甚么时候能让残废做储君?别说是储君了,恐怕长公子很快便会退出朝廷,你看,今日长公子都没来朝奉。”
“唉,可怜啊!”
胡亥一听,心头猛震,这是甚么情况,不是只有嬴政和自己知晓扶苏的事情么?为何一夕之间,整个朝廷都知晓了?长公子残废的事情变成了卿大夫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胡亥大步走出去,冷着脸,道:“君父给你们粮俸,便是叫你们在这里嚼舌头根子,编排长公子坏话的么?”
“嗬!”几个卿大夫吓得面无人色。
胡亥呵斥道:“是谁听了风凉话,就在这里嚼舌根。”
“公子饶命啊!饶命!”卿大夫们跪下来,道:“下臣也只是听说,只是听说!从旁人那里听来的!”
“是啊,下臣是从大行听来的。”
“下臣是从匠作那听来的。”
“下臣……下臣是从司农那里听来的。”
胡亥眯起眼目,大行、匠作、司农,分明是三个不同的部门,天差地别,扶苏残废的消息竟已经流传开来,到底是谁透露出去的?
胡亥道:“知晓这件事情的人,很多么?”
卿大夫颤声道:“合该……合该很多,今儿个一大早,好些人都在议论,还听说……好多人准备前去探看长公子呐。”
“糟了。”胡亥心头一震,调头便跑,也不去上朝了,一路往扶苏的寝殿跑去。
胡亥一路快跑,来到扶苏寝殿门口之时,已然气喘吁吁,便看到好些个卿大夫聚集在寝殿门口,手里都捧着贽敬的礼物,乌央乌央的喊着。
“我们是来探病的,还请求见长公子!”
“对啊,我们也是来探病的。”
“不知长公子病情如何?”
“让我们见一见长公子罢!”
这些卿大夫里面,有平日里王绾一派之人,也有李斯一派之人,看来都是探听虚实的。
胡亥皱眉,难道是王绾透露出去的?
毕竟这件事情,除了嬴政和自己,也就是医士知情,那日扶苏为了打发走王绾,自暴自弃的告知王绾自己的情况。
今日一早,扶苏残废的消息便爆发了出去,最有可能传播消息之人,便是王绾。
只是……
王绾如今还要依靠长公子,他被廷尉弹劾,自己也很焦虑,最不想透露这个消息的人,合该就是王绾才对,他没有理由闹得满城风雨,这样对旧派的势力也不好。
人群躁动着,全都想要见一见长公子,寺人在门口阻拦,根本拦不住,门槛子都要被踏平了。
胡亥眼看事情便要一发不可收拾,眼眸微动,并没有徒劳的去阻拦那些卿大夫,而是调头又跑,再次往朝议大殿跑去。
胡亥跑到朝议大殿,一猛子钻进去,在卿大夫和寺人目瞪口呆之下,胡亥毫无停留,大踏步冲上踏跺,那可是平日里嬴政上朝才会踩踏的踏跺。
胡亥横穿朝议大殿,抄近路钻入后殿,继续往前跑去,一路冲进嬴政的路寝。
“君父!!”胡亥跑的呼呼喘粗气,盛夏的天气,汗珠止不住的往下滚落,咕咚一声直接跪倒在了地上。
还未到早朝时辰,嬴政起了身,堪堪盥洗整齐,还坐在镜鉴之前,皇弟公森*晚*整*理子成蟜站在他背后,正在为嬴政整理长发。
嬴政听到声音,回头一看,伸手将跪在地上的胡亥捞起来,笑道:“一大早的,亥儿如何行此大礼?”
胡亥爬起来,来不及回应调侃,急促的道:“君父,朝廷上都知晓哥哥的事情了,不知哪来的流言蜚语,说哥哥残废了,如今卿大夫们堵在哥哥的殿门口,想要探听虚实呢!”
嬴政的脸色瞬间沉下来,简言意赅的道:“走。”
胡亥知晓,自己根本拦不住那些卿大夫,所以干脆跑过来,让嬴政出马,能瞬间镇住那些卿大夫的人,必然只有嬴政无疑。
嬴政来到扶苏寝殿门口之时,便看到乌央乌央的人群,寺人们努力的阻拦着,就连虎贲军也出动了。
“好生热闹。”嬴政凉飕飕的道:“朕怎么不知,章台宫今日这般热闹?”
他一开口,卿大夫们瞬间傻了眼,本该是朝议的时辰,怎么想,嬴政也不可能出现在此处,分明合该坐镇朝议大殿才对。
这些卿大夫们,就是趁着朝议,嬴政不在,所以才会如此有恃无恐的,能参加朝奉的臣子少之又少,一共就那么多人,但在政事堂共事,每日进出章台宫的臣子却很多,他们趁着朝议的时辰,特意跑过来探听。
哪知这么不凑巧,被嬴政抓了一个正着。
嬴政冷声道:“朕的章台宫,倒成了市集不成,如此闹哄哄,成何体统?”
“章邯!”
嬴政一声令下,章邯立刻调遣虎贲军上前,道:“请陛下吩咐。”
嬴政扫视着众人,幽幽的道:“你替朕来看一看,今日来闹事的,都是甚么人,哪个部署这般清闲?”
卿大夫们有些慌乱,让章台宫的卫尉来看,这不是要拿人的意思么?
卿大夫们不敢停留,受惊鸟兽一般散尽。
胡亥松了口气,对嬴政道:“君父好厉害。”
嬴政看了一眼大殿的方向,并没有进入,而是道:“朝议马上要到了,一会子朝议之上,必然还有人会提起此事,朕需要去处理一番,你便告假罢,今日不需要参加朝议了。”
“谢谢君父。”胡亥使劲点头,他正好想去看看扶苏,便不去参加朝议了。
嬴政转头道:“蟜儿,随朕来。”
公子成蟜拱手道:“是,君兄。”
胡亥等二人走了,看了看空荡荡的大殿门,这才抬步走进去,方才外面那么混乱,仿佛赶集一般,殿内却鸦雀无声。
胡亥走进去,道:“哥哥?”
扶苏就在殿内,他坐在席上,手中托着羽觞耳杯,正在饮水,动作悠闲自得,但面容过于平静,好像波澜不兴的死水。
“哥哥,”胡亥走过去,道:“放心罢,我叫来了君父,帮你把人都赶走了。”
扶苏将羽觞耳杯重重放在案几上,冷声道:“那我还要感谢你了?”
“哥哥?”胡亥一头雾水。
扶苏道:“让他们进来也好,让他们看看我现在落魄残废的模样,也免得那些卿大夫们,还对予抱有不切合实际的幻想,也好。”
胡亥张开嘴,刚要安慰扶苏,扶苏转过头来看着他,道:“你也对予抱有甚么幻想不成?”
他说着,突然笑了一声,笑容有些嘲讽,上下打量着胡亥,道:“你这般缠着予,不会是觉得予榻上的功夫不错罢?可惜,可惜了,予如今变成了残废,你若是想要与予行露水之欢,怕只能自己坐上来了。”
胡亥听着扶苏的话,脸面登时通红。
扶苏又道:“兴许也是不错,既然你这般不挑,予已然是个残废,也没甚么可挑。”
胡亥定定的看着扶苏,面颊上的殷红退去,反而变得一片惨白,他的皮肤本就白皙,如今白的像纸一般,嘴唇还在微微颤抖。
扶苏喉咙滚动,心窍中升起一股不忍,咬了咬牙,继续道:“怎么,你还留在此处,这青天白日的,是想与予白日宣淫不成?”
胡亥咬了咬嘴唇,道:“你这样说话很伤人。”
“伤人?”扶苏轻笑:“反正予已经伤的不轻了,还管旁人做甚么?若是觉得伤人,便滚远一点,别在予面前碍眼!”
扶苏说罢,感觉到胸腔中一股窒息,憋闷得无法喘气。
胡亥嘴唇又颤抖了两下,没有说话,突然转身,默默地离开了大殿。
扶苏看着他的背影,狠狠松了一口气,面容上展露出一丝苦笑,伸手握住旁边的羽觞耳杯,重重的砸出去,发出“嘭——!!”的一声巨响。
胡亥离开扶苏的寝殿,也不想回自己那处,干脆去了政事堂,坐在自己的班位上。
胡亥乃是少府衣丞,他的工作十足清闲,平日里都不怎么“坐班”,有空来一趟,没空就不来,同僚们都知晓胡亥受嬴政和扶苏的宠爱,在少府做衣丞不过是装装样子,所以没人计较这些,都默认少府没有这个人。
今日胡亥一反常态,一大早坐在班位上,来政事堂的少府同僚全都吓了个好歹,生怕是嬴政派来监工的,赶紧兢兢业业的埋头苦干。
胡亥坐在班位上,揪着自己的衣裳角,嘟囔道:“真的很过分,太伤人了,哼……不打算理他了!坏哥哥!”
“不好了!”有人跑进来,差点被门槛绊倒。
胡亥这些日子,听到了太多次不好了,只要一听这三个字,便觉得脑仁直疼。
冲进来的是个少府的官员,跌跌撞撞的道:“廷尉……廷尉署来拿人了!”
胡亥奇怪的道:“廷尉署?拿甚么人?”
难道是勾连夜郎的人?自己还没查完啊。
官员道:“小公子有所不知,日前廷尉弹劾王相收受贿赂,王相虽然被放出圄犴,但弹劾还没完,加之王相那日在朝议大殿上说,收受贿赂是咱们政事堂不成文的规矩,这下子好了,廷尉署开始严查,要把政事堂查个底儿朝天呢!”
廷尉署大动干戈,查了几日,今日开始动手拿人。
“不只是咱们少府,那边,你们快听,那边司农已经开始拿人了!还有司行、司马!都……都被带走了好些人!”
大门被撞开,果然,廷尉署的人冲了进来,为首的道:“名册上记录名字之人,劳烦与我们走一趟,去廷尉署回话!”
那人打开名册,竟好长好长一叠的人名。
“放开我!凭甚么拿我?”
“我没收贿赂啊!”
“廷尉凭甚么拿我!”
“你们这不是纠察,分明是清除异己!”
“谁不知李斯的心思,他就是想要趁着长公子变成了残废,清楚异己!彻底把我们全部铲除!!”
“李斯——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政事堂乱七八糟,人群有大骂的,有逃跑的,还有被抓回来铐起来的,胡亥皱眉站在人群之中,看着比菜市场还不如的朝堂。
廷尉署拿了人,因为带来了官兵,闹剧很快平息下来,胡亥定眼一看,至少三分之一政事堂的官员被抓了去,像是少府、司农因为涉及财币和物资,全都被抓走了大头,但凡是王绾的人,几乎没有幸免的。
王绾闻讯赶来,但来晚了一步,官员们早就被带走。他踉踉跄跄的冲进政事堂一看,捶着腿的大喊:“李斯!!李斯!老夫与你势不两立!”
政事堂空荡荡的,也不必干活了,胡亥干脆离开了政事堂,准备去找将闾说说话,将闾为人温和,可算是好大一朵“解语花”。
他走出政事堂没有多久,便看到了扶苏,当然,不只是扶苏,还有王清,王清扶着扶苏,正在外面散步,一个小鸟依人,一个高大俊美,真别说,乍一看上去十足得般配。
扶苏气走了胡亥,自己在殿中砸了满地的东西,王清踏入殿中的时候,足足吓了一大跳。
“长公子,你这是……?”王清一脸诧异。
扶苏摇头道:“无事。”
他说罢,又道:“贵女今日前来,不知所谓何事?”
王清嗫嚅道:“我想去看看哥哥,但是到了圄犴被拦下了,便打算出宫去的,谁知看到廷尉署正在拿人。”
“拿人?”扶苏发问。
王清点点头,道:“廷尉署,带了好多兵来,去政事堂拿人了,我看到他们带走好多好多人,我觉得这个事情必须告诉长公子一声,所以才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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