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郢州富水(锦观)


如今的折子隔着政事堂,郑郁等人根本递不到案前,严明楼不在,袁纮贬官,政事堂中刘党遮天。林怀治尚是皇子,也不可能贸然插手江南朝政,否则只怕会被刘千甫逮着错一顿狠参。
徐子谅捧着茶猛饮一口,狠心道:“前几日你命赵贞国拿出那二十万军饷,我看这笔钱多半被他和马远、何才文吞下去,再者何才文的家产被抄,我听说只有五万多点。这家产和军饷的其中一部分就在刘仲山手里,树大招风,他刘仲山的旗帜数多了,有的是人巴结他。”
“今年端午赵贞国让扬州司马来京进献江心镜,那笔钱会不会在这艘船上?咱们不如先发制人。”万贯铜板可不是小数目,一个一个的铜板搬进梁国公府必是一番大力气,于是郑郁说道。
徐子谅放下茶盏,朝郑郁问:“砚卿,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若你坐在大家这个位置上,此时你会希望刘仲山出事吗?”
屋内默声许久,郑郁食指轻轻敲着案面,许久后摇头悲伤道:“不会。大家不会让刘仲山出任何事情,新法还需要他去执行。”
适才想的急,郑郁根本没有料到这一层。他在江南斩了刘千甫手下的官,却也是在德元帝的授意下,但真要动刘千甫,德元帝怕是不会同意。
岐州税案德元帝都能让刘千甫脱身出来,那就莫论如今这紧要关头。
徐子谅一声长叹:“我朝开国百余年,刘仲山可是独一份的臣子,未及三十就拜六部侍郎,三十五岁就已官拜宰相封爵一品国公。这样的荣耀,你的师傅可是在五十七岁时才做到,而刘仲山领他二十余岁。砚卿,要想等这个人倒,要么是圣上亲自动手,要么等储君继位。”
太子继位,君权交替,旧朝的权臣移到新朝,年轻的天子自然不愿意受制于人。
“恕卿兄之言,令晚辈醍醐灌顶。”郑郁下地长揖一礼,思及方才确实是他冒进了。
于是唤起徐子谅的表字。
徐子谅忙起身扶郑郁站好,无奈道:“我岁数比你师傅还大,也不知能不能等到他完败的那一天,如此我的师傅在天也有灵了。若是此次能扳倒他,就得让这罪臣家产和军饷的力落下。”
徐子谅的恩师受刘千甫陷害贬官,后被他杖杀于河南府。
郑郁沉吟道:“军饷既然是马远与赵贞国贪下,那他们定会请刘仲山拿主意,密信怕是已传回长安。何才文的家产多数怕还是在赵贞国手里。”
“这样,你我先清丈江南土地,待崔山庆来后,让他写折子上书圣上。”徐子谅耐心道,“目前万不能急,赵贞国与马远二人怕也不会全信刘仲山,主要是马远此人两面三刀,当下要稳。至于这粮,我写信给乔阁老,让他递消息给圣上。”
郑郁点头明白,随后让齐鸣去盯着这两人。见外面天晴了,又邀徐子谅去勘察堤岸,巡视百姓的赈灾事宜。
阳光照进梁国公府内,清香慢燃,仙鹤衔枝的烛台裹着一层细金。正厅内有一位面若银盘,珠圆玉润的女子。她坐的端正,眼神好奇地打量着钟鸣鼎食的梁国公府。
婢女为她奉上热茶,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就见正厅门口走进来一男子和侍从、婢女数人,连忙起身福礼。
男子长发由玉簪束住,容貌虽是俊美可却透着岁月的沉淀,翻领银白宝相花绣金袍衬得人儒雅,身姿挺拔淡然,眉梢处有着一抹疏离。
刘千甫来得榻上坐下,朝女子颔首以作君子礼,淡笑着问:“听闻你在长安做媒一向无漏?”
女子是媒人,早听闻刘千甫出手向来大方,但从未见过真容,如今细细端量他的周身后,披帛掩面轻笑:“郎君说的没错,我促成的婚约,没有哪位郎君娘子不满意的?郎君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妾身都为你找。”
刘千甫身旁的管家轻咳一声,尴尬道:“这是刘相公,找你来是为我们府上的二公子,左卫左郎将说婚事。”
媒人眼底迅速闪过失落,她还以为是刘千甫想要娶妻了呢!她很想告诉刘千甫,其实外面想嫁给他的人比想嫁给他儿子的人要多。
好歹她十分专业,迅速收回失落,专注于好眼前的生意,一个劲的说着长安城内有名的闺门淑女。
刘千甫品着茶看着底下官员呈报上来的奏折,听到合适的时又抬头问两句,并思索着对方父兄的品行与官阶。
过了两刻钟,刘从祁佩着刀从正厅经过,见到厅内喋喋不休的媒人很是不解,正想走开时却被刘千甫唤了进去。
媒人一上来就把刘从祁夸了个底朝天,刘从祁冷着脸烦躁得紧,刘千甫持着温柔笑意。
终于刘从祁忍不住问:“你又要娶妻了?”
刘千甫答道:“是你,不是我。”
媒人笑着说是,刘从祁剑眉微皱:“我都说了,别管我的婚事。”
“你总要成家才是,奉承宗庙,续延后嗣是你的责任。”刘千甫看着折子说道。
刘从祁想了想,笑着说:“其实,爹。”
刘千甫嗯了一声看向他。
刘从祁哂笑一声,握刀转身离开,朗声道:“你也还能生,多娶几个刘家不就繁盛了吗?做什么把事丢我一人身上。”
厅内侍从和宫婢都垂脸低笑,媒人一张脸想笑可又怕刘千甫生气,以致憋得通红,不想生意脱手于是又看向刘千甫。
刘千甫笑道:“娘子看我做什么?去追他啊。”
媒人越看那笑越瘆得慌,随即追出去喊道:“二公子,等等妾身!”
天水一色雅间内,酒曲几回,诸人盘膝坐在案前打着叶子戏。
“刘相给你说亲,你为什么拒绝?!”袁亭宜看刘从祁想抽出红牌,忙按下给他换了一张示意他打这张,随后轻撞一下他,“人家给你说的是好事,干嘛一张死鱼脸。”
刘从祁看着牌,听得这话乜斜袁亭宜,冷冷道:“关你什么事。”
袁亭宜丝毫不在意被冷脸,笑着说:“我可听说了,外面想给你们家做媒的人很多。”
做媒之人都会有一份厚厚的回礼,故此许多人都依靠这个养家糊口,更莫说做高官家里的婚事,那酬金更是翻倍。
“我还听说想嫁刘相的人可以从此地列至洛阳。”严子善打出一张牌,观察牌局后瞬间拍案大喝赢了。
马上让刘从祁和姚珏掏钱。
刘从祁推出一把面前山似的铜钱,烦躁道:“适才要是不打你说的那张,连慈怎么可能赢。你别扰我了!”
说罢就想推开袁亭宜,偏生袁亭宜死活贴着他:“我怎么知道连慈手里有这张牌,我为你出主意,你还怪我?”
刘从祁:“谁怪你了?!我说不打这张,你非让我打!”
“我又不是存心的,谁让你适才把我从案上揪下来了。”袁亭宜不满道。
案上的徐球唏嘘:“你俩每次玩这个都吵,就不能平和一些?则直,九安在不揪你下来,你怕是要光着回去了。”
严子善已经习惯这两人每次打叶子戏都吵个不停,刘从祁的脑子似乎在这种小纸牌上不够用,每次玩叶子戏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输的连裤子都没有。
刘从祁加一个袁亭宜,简直就是送钱的散财童子。
忽然袁亭宜感觉自己的衣袖被力气扯了下,他忙后侧身从徐球背后看去,姚珏伸手道:“舅舅,我没钱了,借我点。”
袁亭宜剜他一眼,摸遍全身最后从刘从祁的腰间钱袋里摸出一把子铜板给姚珏,嘱咐他省着点花。
袁亭宜挤走刘从祁,替他接牌打着,记着方才的话头说:“嫁给刘相?刘相公今年都四十有四了吧!”
“则直,你知道何为男子魅力吗?”严子善深谙此中关窍,朝他挑眉笑道:“都道男人四十一枝花,此年岁更能明辨是非,成熟稳重,经过岁月和权力的洗礼更是沉稳。何况这可是中书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再者刘相平日养的好,面相上来看最多三十二三。”
彼时民间多聊宫廷与官场上的趣事,特别是一群世家公子围在一起,那谈论的无非就是风月之事。尤其是严子善和袁亭宜两人,说起这些七天七夜不停歇。
徐球低头偷笑,姚珏思索着手里的牌。
“九安你跟你爹站一起会有压力吗?”袁亭宜转头问。
刘从祁一脸冷漠地抽走袁亭宜手里的牌打出,肯定道:“没有。”
随后皱眉嫌弃:“他也就那张脸好看。”
袁亭宜回道:“你不还是一样。”旋即又揽着刘从祁笑道:“但十一郎要是娶妻我定为你亲画墨宝,贺你新婚。”
刘从祁眼神凝视袁亭宜片刻,嗤笑一声拨开他的手,轻松道:“袁三公子你的墨宝还是留给严连慈吧。”
“我不要!”严子善审视着手里的牌,伸出右手食指晃着表明拒绝,“则直的画惊为天人,如胜仙境,我这个粗人欣赏不来。”
若说京中最善丹青者是张让子,出神入化,京中最不善丹青的则是袁亭宜,一幅画状如狗爬,牲畜兔狸无人可辨其真容。
袁亭宜嗤道:“凡夫俗子,不懂大雅。”
“则直的三狸戏草图,也就十一郎夜间不明物时看得出是个什么。”徐球打趣着说。
此话说得中听,袁亭宜手肘搭在刘从祁肩上,欢笑道:“那可不是,知我者非十一郎也!”
徐球扫过两人摇头,观牌局后笑着说:“诸位输了,给钱!”
说话谈笑间,牌局又见胜负。
袁亭宜打了一上午身上早没钱,只得去刘从祁身上摸。刘从祁无奈侧身往后退,并推开他:“今日带的不多,没钱。”
“我不信,借我点,明日还你。”袁亭宜说着就去他腰间寻钱袋,并向人压去。
刘从祁一直往后退并拒绝,可奈何袁亭宜这人你越是反抗他越是来劲。两人瞬间在案边压成一团,剩余三人早已见惯,徐球还不忘让剩下两人给钱。
从屏风外进来的裴文懋跨过地上扭成一团的两人,实在看不下去,敲了下袁亭宜的头,笑道:“行了,二十一郎,我给。”
正在刘从祁身上找钱的袁亭宜松开身下人的腰带,真诚道:“七郎,你真是我最好的兄弟。”
诸人:“......”
严子善微摇头表情无奈,刘从祁拢好被摸散的衣服面容严肃,徐球轻然一笑,姚珏数着面前为数不多的铜板。
“七郎手上没几个钱,还是我给吧。”刘从祁取下右手中指上的翠玉戒指大方地扔给徐球,徐球一把抓住。
“你不是说没钱吗?”袁亭宜看那能值数百贯钱的戒指被抛出,心里有些抽痛,那可是钱啊!
刘从祁转头看他,耳上的玛瑙环金耳环随他的力荡悠,他不以为然:“五花马,千金裘还是有的。”
严子善看又一个散财童子来,吆喝着诸人又打起牌来。
玩的兴时,不免饮酒助乐。刘从祁出门传酒更衣,在回房路上碰见了倚在栏杆上的裴文懋。
刘从祁道:“裴兄莫不是在等我?”
“哎呀,十一郎,我是什么事都瞒不住你。”裴文懋现任东宫崇文馆校书郎,长着一副潇洒样,常与袁亭宜一起斗鸡喝酒。
刘从祁施礼让裴文懋先走,闲谈着说:“怎么了?”
裴文懋把刘从祁乖敬的请进一间空置的雅间,看房内无人后,才低声道:“十一郎,你我数年交情,愚兄想请你帮个忙。”
昔年刘从祁才回长安时,与刘千甫手下的官员之子裴文懋甚为友好,那年乔省恩的儿子过生辰,也是他引着刘从祁去结交京中子弟。
“七郎,什么忙能让你这般小心?”刘从祁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心下对裴文懋的事有了一个猜测,直言说道:“只要我能帮得上,刘某定万死不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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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胡女
成王府书房内,林怀治持书与自己对弈,对面的严子善在数着今日从袁亭宜和裴文懋身上赢来的钱。
下首的刘从祁沉吟道:“那笔钱进了梁国公府,我回府查书房账册时发现是今年五月初扬州进贡江心镜时,赵贞国与何才文敬来上的。郑砚卿在江南想彻查这笔军饷的去处,可他俩已经补不上钱,于是裴霖让裴文懋寻我,让我找刘千甫批文,将这笔钱落回到江南修葺堤岸的款上。届时工部走条子,政事堂下公文,这二十万军饷就可无生声息地被他们拿下,而底层的那些军士还等着这笔钱回家吃饭。”
“二十万军饷?他们吃得下吗?”严子善按下手里最后一个铜板,望向刘从祁,“刘相在里面捞了多少?这件事就算报上去,有岐州案及如今新法推行的要诀在,我看圣上还是不会怎么样,况且这次是裴霖与赵贞国串通,刘相会任由自己被牵连吗?”
林怀治放下书看着眼前的棋局,严肃道:“就看十一郎愿不愿意淌进去这趟水。”
“这钱就在梁国公府,谁都跑不了。”刘从祁回道。
“工部尚书。”林怀治起身走向书架,从书堆里找出一铁盒递给刘从祁,说,“崔将军明日启程前往扬州,赵贞国根本坐不住。裴霖见朝中还是刘仲山控着,所以他让裴文懋来,便是下了狠心要选你们。”
铁盒之中是何物什,刘从祁清楚,他站起接过后,说道:“想拉我下水,胆子也太大了。”
“剑走偏锋方赢。“林怀治纵有千分把握却也担忧这一丝意外,他眉心一蹙:”这里面是绫罗香,你能解出来吗?”
木盒被打开,数年前的清香漫至林怀治鼻腔,他似是回到那个雪夜。刘从祁用盖子拨了些香末,从容答道:“我家的东西难道我会没有把握?”
林怀治眼底笑意浮现:“那便静待佳音了。”
一旁的严子善看两人打了圈哑谜,他一向懒得去问,只想知晓结果,便揣好铜板问:“那裴霖该如何?总不可能江南之地的军士都不发军饷吧?!”
刘从祁沉吟道:“我会说动刘千甫让他除了这几人。”
江南过重阳前,灾情终于稳定,郑郁便开始着手丈量土地,事事做着亲为。赵贞国那边拖着军饷说捉钱人没收回,又打着崔山庆快到的由头整肃军纪,让军士们修葺堤岸房屋,实在分身乏术。
“这是如今江南的土地名册以及官员职田,世家虽说愿配合但实际上多半瞒着。”扬州大都督府上的长史张柏泽拿着账册给郑郁禀报事务。
郑郁提笔写着奏折,并未抬头:“谁家还瞒着?”
杨立答道:“自然是赵贞国家,底下军士去量地要册时,他家说此前几代帝王慢慢赏赐下来便如此,还赶走了军士。”
“赵家,少的这二十万军饷他跟马远还未补上,逆贼家产也没着落,如今又要闹这个动静吗?”徐子谅说,“他身为扬州大都督难不成连家里事都管不好?齐家平天下,他哪点都没做到。”
近一月下来,杨立早与他们混成一片,说话也不客气,账册甩在案上,直接撩袍坐下,说道:“他头上是刘相,这天高皇帝远。虽说圣旨下了,可民间的那点子事,两位不深入是不会明白的。”
汇报灾情的最后一笔漂亮收尾,郑郁拿过面糊糊上,道:“新法在前,他二人还要顽抗吗?此等利国利民之事,一直拖着只会让圣上觉得我等办事不利。”
徐子谅悠然道:“这事利国利民却不利官,他们自然不同意,新任广陵县令可是吏部下令让大理少卿林潜来,诚心膈应我们。”
“少卿到州县县令,林潜没算到这一步吧。”郑郁笑着问杨立,“赵家的田我记得就在广陵是吗?”
杨立点头,有些明白过来,试探着问:“让他去做?会不会不听话?他是皇亲贬下来的官。”
“他做的是大雍的官,一切自然以圣谕为准。”郑郁眉眼带笑,官袍上的纹样显出他在江南之地的身份。
江南无粮赈仓的折子先是送到乔省恩手里,继而转到德元帝案头。但此刻的德元帝没了大多御史谏官看着,愈发懈怠,国政皆交由政事堂处置。
对于江南的折子,德元帝只说让刘千甫从洛阳调一些下去,别饿死人。
重阳将至,为着上次的事情,裴文懋趁着几位好友有空,又组酒局去了红香榭。
轻歌曼舞,笑声交着乐曲在其中。
刘从祁倚在凭几上,看着厅中的舞伎百无聊赖地饮着酒,身边的袁亭宜、苏赛生、严子善与裴文懋议论着朝中局势与人生评弹。
裴文懋这些日子十分殷切,恨不得把整个人都扑在刘从祁身上,自然他想做的是什么只有他自己知晓。
一场酒宴从酉时闹着快宵禁才预备着离开。
琵琶音色流转,所有的烦忧都在此时抛散,众人前后不一地走在廊下,院中回转着天籁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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