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玄默然。那老妪一席话说得谦卑心诚,他和师青玄并坐在神像后听了这一通,竟像听了一段清心咒似的,身上的法力暴乱明显缓和许多,但随后身体深处涌出一点空虚的苗头,却让他更为心悸。
他知道这一阵躁乱过后即将袭来的是什么,必须扛着躁乱,让师青玄先带他去个有人烟的地方。
贺玄闭目凝神,心念一动。
师青玄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贺玄从一个青年男子化为一个约摸十岁出头的少年,稚嫩的脸上已经有了些日后冷峻刻薄的样子,但眼角眉梢却又还挂着点青涩。他一脸不合年纪的冷厉,道:“你带我去镇上,然后就滚吧,再让我看见,休怪我无情。”
师青玄心想你说什么,就先是什么吧,俯身将他背在背上。
背上人的身量未足,比昨天明显轻了许多,孩子的骨架就像一副柔韧的竹节。此外,他昨日架着贺玄时还不知道那头骨的事,现在知道了,就总觉得贺玄胸前衣襟里有一颗石子般的硬物,硌在他的背上,无论怎么挪都挪不开去。
他路过神台时,阵风吹倒了方才老妇人竖的一支香烛。
师青玄惜她心诚,可他现在法力全无,除了腾出一只手扶起那支香烛,也不能再做什么了。
他背着少年贺玄跨过门槛,却觉得地师庙里仿佛有两道注视的目光。
裴茗难道还没走吗?
他回身去看,庙里空无一人。只有一座微笑不语的地师神像,塑得与贺玄只有三分相似,定定地立在拂案清风之中。
第五章 饕餮一梦
师青玄沿着河岸往镇上走,只觉得背上的贺玄即使化作了少年模样来压制体内暴乱,却还是周身滚烫,手臂在他脖颈上一搭,都活像能给他烫出印子来。他不由得佩服背上这人,要是换了他师青玄顶着这躁乱和高热,是万万不可能还在庙里讲得出那么多刻薄话的。
他这辈子见过的躁乱鬼王也就背上这一个,他无法想象贺玄究竟有多痛苦,也不知道能如何缓解,只能按他的吩咐,脚下生风似的把他往镇上带。
他急匆匆行至一处铁索桥,只见桥头立着个红头牌匾,牌匾上插着一支长幡,长幡下坐着几个青壮白丁,本来在歇息闲聊,见他过来便纷纷住嘴,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
师青玄遥声问:“兄台!去往最近的乡镇可是要过河?”
其中一个青年人道:“是要过的,但这桥今天刚架完,才铺上木板……”
另一个看起来横些的汉子打断他,道:“你就从这桥上过去,再走不到一里路就到镇上啦!”前一个人还想说点什么,被他又给瞪了回去。
师青玄丢下一声谢过,飞也似的上了桥。他走到桥中央,桥头的人突然又高声唤他。
沉默了一路的少年贺玄突然开口,在他耳边道:“别回头。”
师青玄没往心里去,只当他是怕耽误时间,下意识还是回头去看。本来七月出头,又近晌午,日头已经快到头顶了,回头时师青玄却觉得身后吹来一阵凉风,鼓起了桥头牌匾上的经幡。那几个青年人全都盯着他看,他却看不清他们的面目。
他不明所以,但贺玄是明白的——是借魂桩。
乡野索桥,浇不了桥墩,自然也打不了生桩,就常用这借魂之法祭桥。桥梁刚落成时在桥头立一处红头牌匾,上插经幡,有人走上桥时对其喊话,那人若是接了话或是回了头,就是立了借据,若有妖魔鬼怪愿意佑护此桥,便拿着借据去讨那路人的生魂为祭。
那出声叫人的汉子见师青玄回过头来,面露喜色,可跟他背上那个少年眼神一对,登时一背冷汗。那少年额角爬着青筋,双目赤红,神色如同是从万丈幽冥爬上人间的绝境厉鬼。他不禁觉得即使桥上那人回了头,他们也借不来生魂。他背上背着这尊恶鬼罗刹,哪方厉鬼敢去讨魂?
见师青玄回头,贺玄心里也是无名火起。这人从来就不听他的。
但他身上法力躁乱还没消停,胃中还已经开始漫起汹涌的虚无感,绞着他的五脏六腑。他看桥头那群用邪法作祟的修桥人可恨可怜,却又没有余裕去收拾,只好将滚烫的前额抵在已经继续赶路的师青玄肩头,咬紧了牙关忍着。
师青玄在镇上好不容易寻到一处客栈,贺玄几乎是从他背上摔下来的。
这地方本就穷山恶水,客栈自然也好不到哪去,巴掌大点地方,每张木桌子都糊着一层擦不干净的油光。店里人眼见从他背上落下的少年踉跄着奔到桌边,抓起桌上一碗不知谁剩下的面汤囫囵吞了,活像是十天半月没吃过饭。
师青玄在皇城乞丐堆里打滚的时候,饥不择食的人见得多了,可眼前这人的狼狈模样他就偏生看不下去,看了只觉得胸口憋闷,于是赶紧把人往桌边的木凳上一摁,一扬手道:“来十碗……”颇有些当年在天庭做神官时一挥手十万功德的风范。
可他掂掂兜里的银子,也不知道还要花几天,赶紧又改口:“来五碗混沌面!”
热面一端上桌,桌边的少年就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倒了起来。
做鬼本也不是什么好事,生前种种郁结于心,千百年地去回味,于是怕的便更怕,恨的便更恨,求而不得的便更愤懑。而万鬼躁动又像个巨大的西洋镜,把那沉疴旧疾再放成千倍万倍。所以每次躁乱成了花城最害怕痛失谢怜的时候,贺玄也最受生前暴食症的折磨。
他根本不像是饿极之人找到了东西果腹,倒像是身体里有一道填不满的深沟,无论吃下去多少都感受不到饱足,脸上神色尽是痛苦。
师青玄在桌旁坐立难安。他不断给贺玄面前的茶碗满水,伸出颤抖的手用力抚他的脊背。
他回想起过去每次铜炉山开时,明仪都会以拦截万鬼为由消失一阵子。因为兄长和明仪都不许他随行,他总是只能站在天庭的玉阶上送明仪下界,看他一道颀长的背影立于阶下,腰间别一把玄黑长剑。
他曾经心里是羡艳甚至倾慕的,只觉得那人孤身一人驾云而去,意在剑挑万鬼,侠气满襟。现在终于明白那道背影黯然的真意——既未能刀枪不入,便唯有自舐陈伤。
师青玄是最没有资格见这些旧伤的人之一,显然贺玄也仍是如此认为的。
他身体里的虚无感稍有缓和,倚在客栈房中,面色苍白如纸,道:“你可以走了。”
师青玄不答话,只是又给他温了一壶茶,眼神就像锁在自己指尖上似的,仿佛那话本就不是对他说的。
得不到回应,床头阴鹫的少年问:“你为什么还是这么自欺欺人?”
师青玄垂头道:“……你不想我在这儿,我可以出去候着。”
少年贺玄阴恻恻道:“血社火可怕吗?白话真仙可怕吗?你再不滚,就知道世上还有百倍可怕的事情。”
师青玄倒了一杯茶,打算放在床边的几上,走近了留意到贺玄一身外袍脏污,肩部的水箭伤虽然已经愈合,但被刺破的衣料上还结着血痂,便道:“我去给你弄一身干净衣服……”
不知此话是何处拂了那少年人的逆鳞,他突然暴跳如雷,将师青玄手中的热茶打翻在地,双目圆睁低吼道:“你为什么要留在这,你说说看?!”
师青玄冷不丁被他抓住手腕,浑身一震,终于抬头对上他的眼睛。那双眼里交杂着狠厉和愤怨,却又不止于狠厉和愤怨。那神情他似乎是见过的,却又一时想不起是何时见过。
他不是故意不答,只是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有一万个理由离开,却又有一万个理由留下。
他也不是故意不看,只是眼神无处可落。他看着贺玄的面孔,眼前便是他桌前的狼狈和血社火中的惨状。他眼神若是再下移几分,那个装着骨粒的锦囊就在脑中挥之不去,眼前尽是师无渡水牢暴毙的景象。
师青玄别开眼道:“我不知道……”
贺玄气极反笑:“好一个不知道……滚——!给我滚!”
师青玄知道现在特殊时期,这人本就比平时暴戾,何况就算他平时就是如此,以他们之间的过往渊源,他也无可抱怨。他揉了揉手腕,一语不发地走出门去。
他是被人照顾着长大的,照顾人不是他擅长干的事。他帮贺玄张罗了热水热食,就不知道还能再做什么,只觉捉襟见肘。
他如果决意对一人好,就是毫无保留的。屋里那人还是地师明仪时,他对他就已经是全心全意的好了,现在心中有愧,想对他再好几分,却也不能了。
他在街巷里失魂落魄地游荡了一阵子,日暮时回客栈难得的用热水洗了洗脸和身子。待他拿着置办的干净衣物走到贺玄门前的时候,天已经尽黑了,只有客栈的账房里还亮着一豆青灯。
他白日里游荡时就不敢走得远了,时不时就要到客栈门口来看看。即使是这样,他的一颗心还是悬着,直到推开门看见床边还坐着个黑黝黝的人影时,才落了下来。
他看不清贺玄的表情,但看到他手里拿来的衣物时,仿佛是冷冷地笑了。
“晚饭应该送到房里来了吧……不点灯吗?”师青玄跨到桌边,无端有些怕。桌上放着的火折子好像被茶水泡过了,甩了好几下也晃不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