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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魂记(狐狸宝贝)


写到这儿,钟淳笔触不由一顿,墨汁便沿着笔尖往下直洇,在信纸上晕开很大一团墨迹。
他呆呆地望着纸上那团黑得突兀的“糊字”,将手中狼毫往桌旁砚台一搁,没滋没味地站起了身。
自从那日从思陵回来后,钟淳便怒气汹汹地将自己在张府中的衣物囫囵收拾了一番,拎着个包袱就风风火火地回了自己府上。不知是否是丞相有令,一路上竟未有人敢出手相拦。
许久未见的小良子与秦姑姑见到他回府很是高兴,接个风又是宰鸡又是杀牛的,还差人将府中庭院翻修了个底朝天,说是临近年关要有过年的味道。
但不知怎的,钟淳睡在这间比宫中还阔了数倍的主屋里,即使室中的灯烛比夜明珠还亮,也仍觉得四周无处不空荡,无处不冷清。
而到了灯熄之时,他的魂儿便又会回到胖猫儿身上。
就算是没心没肺的小魔头,也看出奴儿三三近日来心情不佳。
他眼见着自家阿父已然在奴儿三三面前“失了宠”,于是一股危机感便油然而生,每晚睡前不仅不折腾它了,还会紧张兮兮地往被窝里藏些小玩意儿去逗胖猫儿开心。
有时候张鄜临睡前也会过来,小魔头倒是非常受宠若惊,但钟淳心底说不清是悲伤还是难受。
这时候他就会逃兵似的把整个身子都塞进被窝里,不听不看不想,就连半根毛都不愿意露出来。
张鄜分明知道他就在里头,但从不会向张暄问起他,倒像是单纯履行自己慈父的义务般,每日过来平心静气地询问小魔头在学堂上学习的课业,听到关要处还会提点一二。
二人有时还会谈至深夜,这让钟淳越发觉得自己多余了。
“……不知你下次回京是什么时候,到时候我们再一起去雅仙阁喝酒听曲,喝个一醉方休,将所有忧愁烦恼都忘了。”
钟淳捏了捏腰间那枚散着冷梅香的荷包,心中又升起一股惆怅来,自己在桌前默默地坐了半晌,又提起笔奋笔疾书地写道:
“我在上京过得很好,住上了比四哥那王爷府3还要更大的宅子,小良子还说从来没见过后院有池塘的屋子呢,但是我却觉得这屋子似乎有些太大了,这么大的一个庭院,有时只有我一个人的声音……”
他的字写得实在“不忍卒读”,但又偏偏很认真:
“——若是有一日你回上京了,启程去金墉的时候能不能带上我?我还没见过草长莺飞的江南,也没见过娇声软语的吴姬,我也想去上京城外痛痛快快地玩上一回。下回你临行前,能不能让我也跟着你的车马一起走?”
写完最末的落款,钟淳便将信仔细地折了几折,将门口侯着的小良子唤了进来:
“小良子,你过来。”
小良子被门外的冰天雪地冻得两颊酡红,甫一进门,便被暖炉里点的松玉香给拂了个春风满面,才站上几刻钟,冻僵的脊背便被烘直了:
“殿下有何吩咐?”
钟淳嘱咐道:“你替我将这封信捎给三哥,若是南边有传信回来,定要马上拿给我看。”
小良子点头如捣蒜:“遵命,殿下。”
钟淳将砚台抵在手心里磨磨蹭蹭了一会,拧着眉似乎在纠结着什么,好半天才从嘴里哼出了一句:
“将那件杏色的狐毛斗篷取来……我要进宫。”
小良子惊讶道:“现在这个时辰?”
“……怎么!就是现在这个时辰!”
这几日,钟淳为了避免在朝中与张鄜正面碰上,每日故意都迟了好几个时辰才去宫中跟他父皇请安。
据说他老人家在皇后祭日当天受了惊,回宫之后一连数日都病得下不了榻,亏得他四哥衣不解带的悉心照顾,病情才得以缓和了那么一些。
当然,钟戎摇身一变成为“床前孝子”之事亦是十分蹊跷,但在这时机敏感的关头,多说一字是错,少说一字也是错,朝中众人既看不出什么,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得眼观鼻鼻观心地将自己憋成了个活哑巴。
钟淳一路冒着雪行至无极宫前,远远地望着那朱漆宫墙下有一群臣子往这边来了。
一看见那白眉鹤须的吏部尚书裴清与枣棠脸的兵部尚书吴崇检,他心中便打起了鼓,咬了咬牙,再想调头往回走却已太迟了!
有人喊他:“十三殿下——”
果不其然,下一眼便望见他们中间那赫然熟悉的身影。
张鄜高冠漆袍,两肩如刀裁般平阔地舒展而开,气势沉峙,身姿直挺,仿佛一柄生来就该立在雪中的剑一般。
美中不足的是,他额上有一抹显眼的伤痕,似是被什么东西砸出的血口,在一片白茫茫的天地中显得格外突兀刺眼。
“裴尚书好、吴尚书好、李尚书好……”
钟淳胸中憋着一口气,将这些重臣倒豆子般的问候过一遍,最后才轻飘飘地撂下一句:
“丞相好。”
“……”
吴崇检嘴角抽了抽,用眼神询问身旁的裴清:这又是演得哪一出?
朝中礼节有尊卑亲疏的讲究,被这十三殿下这么一通乱喊,裴清反倒一下子被喊成成这群人中地位最高的了。
裴清心中苦笑,不动声色地回了他一个眼神,轻轻摇了摇头:
——丞相与殿下的私事,又岂是我等外人能勘寻的?
“咳咳……殿下可是来同陛下请安的?”
李淮率先打破了这诡异的静默,朝钟淳问候道:“陛下方才……刚动了怒,现下应当正在气头上,许多太监宫女都跪在外边呢,殿下若是真想进去探望,不妨待明日陛下消气之后再去?”
顺帝因皇后与太子尸身损毁一事大发雷霆,当着六部群臣的面直接将装着沸水的茶盏摔到丞相头上,惊得众人齐齐跪地磕头以平圣怒。
直到丞相张鄜跪请暂卸官职,甘愿入五台山为先皇后与先太子之灵祈福十日以赎怠职之过,这场风波才算暂时平息下来。
“多谢李大人,那我便明日再来向父皇请安罢……”
钟淳看见张鄜额上那道不遮不掩的伤,心口又莫名其妙开始不住地犯疼,暗骂自己道:
——你替他心疼什么!
他都心甘情愿替别人做挨刀的活靶子了,用得着你心疼么!
真是多管闲事贱得慌!
刚刚迈了步子,便听见后头传来那人熟悉的声音:
“殿下近日可安好?”
“……”
钟淳心中那股火气又不合时宜地冒了出来:“不劳丞相挂心,吃得好穿得好睡得好,好得实在不能再好了!不是有句话说得好么,‘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我现下发觉‘若无闲人挂心头’,‘人间亦是好时节’!”
噼里啪啦一通说完,他也不回头去看那人面上究竟是何表情,扬眉吐气地朝小良子大手一挥:
“小良子,我们走!待明日再进宫跟父皇请安——”

第74章 疯魔(二)
又过几日,钟淳去无极殿给他父皇请安,透过那道熏黄的帘幔望见了里头日渐消瘦的男人。
顺帝就这么躺在龙榻上,双颊因着病痛深深地凹陷下去,整个人的骨架仿佛比平时朝堂时还要“小”上一圈,九龙衮服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绣着明月苍松黻黼的大袖流水一般地垂落而下。
听身边的太监说,近日圣上只有在四殿下近身伺候的时候才略微有些精神,其余时辰无论白日黑夜都是一副昏昏沉沉的模样。
钟淳说不清自己心头什么滋味,只是轻轻握住了那只满是皱纹的、枯瘦的手。
他年幼时,这只手总是离他很远、很远……
小时候他总希望这只手能像寻常人家的阿父一样,能够摸一摸、抱一抱自己,就算是生气时拿着竹鞭教训他也好,总归是愿意来看他的。
直到后来钟淳才慢慢明白,或许在这个男人心底,唯一能称得上是温情的东西已然留给了先逝的皇后与太子,所以留给宫中余下皇子的便只剩下了一视同仁的无情。
半晌,钟淳听见顺帝在梦中艰难地呓语着:
“敏儿……敏儿……”
——不是敏儿,是淳儿。
他在心底默默地纠正,但嘴上到底还是顺从地应道:
“我在,父皇。”
顺帝听见有人回话,沉重的眼皮颤了几下,撑开一道微微的缝,将浑浊的眼珠挤了出来,好半天才认出他:“是你啊……”
钟淳只好硬着头皮道:“回父皇,是儿臣。”
顺帝复而将双目闭上,喉头滚动了一阵,突然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丞相待你可好?”
钟淳全身一僵,不知传入他父皇耳中的是哪一版的风言风语,只好斟酌着回道:
“嗯……挺好的,丞相……很照顾我。”
谁知顺帝听完竟皱了一下眉头,道:“……你是我儿子,不要总是被他牵着鼻子走。”
“……”
钟淳愣了一下,刚从他父皇亲口承认自己身份的震惊中缓过神来,却见顺帝已然在榻上背过身去,一副拒绝交流的模样,便只得起了身。
他朝着龙榻三拜别后,脑子还是有些恍惚。
——都说父皇已经病傻了,但看这样子,倒也不像是对朝中事务完全不知情的样子……
“……小十三!!唉哟!小十三你走慢点啊!——”
大老远地望见雪地里行来两个万分招摇的身影。
只见一人身着石青兔锦缎袍,一人身着短白林檎软褂,倒像一葱一蒜双插在地上,正是那六皇子钟琼与八皇子钟珏。
钟淳在心底翻了个白眼,让小良子打伞快步朝前走去,岂不料那两人跟阴魂不散的鬼魅似的,一左一右地缠了上来,万分亲热道:
“这几日都没见着小十三来宫中请安,我还以为你跟着丞相去五台山祈福了!”
钟珏见钟淳已然黑了大半张脸,才恍然大悟地训斥钟琼:“六哥你胡说什么呢!没见着这几日丞相同小十三都没一块儿上朝么!”
钟琼这才摸着后脑勺笑道:“是、是,我倒是未曾发觉,还是八弟观察入微……”
“小十三啊,你和丞相这是……吵架了?”
钟淳实在佩服两人的脸皮之厚,忍无可忍道:“两位皇兄,若我记得不错,你们先前拿我消遣取乐的时候,关系同我还不曾如此亲近罢?”
钟珏与钟琼对视一眼,倒真是个能屈能伸的货,往自己嘴上佯抽了一记:
“唉呀……先前是你六哥和八哥糊涂了,看我这张嘴贱得——若是小十三还未消气,你六哥同八哥一道好好地向你赔罪,啊——”
且说这两个没心眼的草包先前还是四皇子钟戎身边的“哼哈二将”,这乔氏一倒之后,他俩再傻也察觉出不对劲了,虽说就算朝势再如何更迭变迁,这两位身有北衢血统,断不会受亏待到哪儿去,但到底还是老老实实重新找个靠山较为稳妥。
于是这两人便把热切的目光瞄向了钟淳这块香饽饽——
这十三弟虽然看上去不怎么成器,但背后那可是有丞相这等高人相助!现下再不抓紧时间讨好一番,待日后那小崽子当真高登帝座,要找他俩秋后算账,可就不大好办了!
“小十三,你可不晓得,自打从思陵回来之后,四哥那可是对父皇谄媚得紧啊,每日都恨不得亲身上阵喂药伺候,但说来也奇怪……父皇似乎就吃他故作殷勤的那一套,我还听里头的太监有传言,说四哥在喂父皇‘妖丹’……”
钟珏打断钟琼的话,道:“四哥现下虽然正得圣心,但你看看那些大臣,有哪个吃他这一套的,除了邓寅和许霈那群没脑子的,其他人都不敢跟他有什么牵扯,可把他气坏了!”
钟琼不禁嘿嘿笑道:“小十三你还是得未雨绸缪啊,记得时不时给丞相吹吹枕边……呃、那什么的,这样地位才会更……诶!!你走这么快做什么?!——”
“小十三——”
钟淳不耐烦地拍掉他肩上的爪子,回头瞪了一眼:“两位皇兄今日究竟有何贵干!”
钟珏挠了挠脑袋,陪笑道:“其实呀,我们两个今日打算诚心诚意地向你赔罪,想请你去上京最繁华的地方喝酒听戏,还望小十三看在你我兄弟一场,能不计往日前嫌,今后勠力同心、互相扶持,哈哈哈——”
钟琼见钟淳表情有些松动,趁热打铁地凑到他耳边,特意压低了声音:
“……我们两个还特意为小十三备了件‘宝贝’呢。”
“什么宝贝?”
钟琼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你去了便知。”
“暮雨坊里那座金雀阁,听没听过?”
钟淳听罢脸皮瞬间便微红了。
——上京城中最大的妓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走!六哥和八哥带你去那里开开眼界,别老一个人躲在自己家里,既没小曲儿听也没有美人相伴,那可多没意思!六哥同你说,那金雀阁里头的妙人当真是非比寻常,你若没体会过那等销魂滋味,今生可算是亏大了!”
钟珏应声道:“对、对!就算是丞相——也不能将你关在府上哪儿也不去,咱们该消遣的时候就该痛痛快快地消遣!今个儿这顿我们两个请客!算是之前给小十三赔不是了!”
钟淳张了张嘴,刚想反驳什么,但脑子一转,又委屈地想道:
——凭什么那人心心念念惦记着旧爱,自己还不能去找乐子寻新欢了?
……况且那人只是亲了他两口,第一口还是被迫的,也没说喜欢他,两个人究竟是什么关系还说不准呢!
于是他胆一横,嘴巴答应得比脑子还快:
“行!我们今晚就去!——”
五台山原名“虎头岭”,因着其山峦地势远望像只猛虎而得名,在前朝陈武皇帝定都上京前,就是座人迹罕至的野山头。
后来随着佛道两教的兴盛,山上的道观佛寺才逐渐繁盛起来,直至今日屡建屡毁,只余下西莲寺这座主寺。
西莲寺信奉中原佛教,主殿设有释迦摩尼金身与四大天王像,寺中有弟子四十余众,平日里主张戒律清修,故而虽身处闹市之境,信徒香火却依然寥寥。
住持文若大师修行造诣颇深,近年已入证道之境,与张鄜更是有多年私交,故而自从知晓丞相此次祈福一行,便早早遣了沙弥去山门口迎接贵客。
“温大人传话给我,说大人您要他查的那几个守陵人果真有问题。”
陈仪望着不远处的灰衣沙弥,压低了声音道:
“思陵那个自杀作阵眼的叫王武,住在马川沟三里街的一处铺子里,不是上京本地人,邢狱也查不到他的户籍,但从他的街坊邻居那打听到他是从南边上来的,好像……还有一群兄弟。”
张鄜示意他:“继续说。”
陈仪道:“邢狱又将同王武有过交流,且在思陵下过墓的几个修葺工人捉起来审问,但他们的嘴很硬,一口咬定不认识这个人,并且都说自己在事发那日被某种药迷昏了,醒过来之后才发觉地宫密道的图纸被人窃走了。”
“关了几个人?”
“四个人,都不是上京本地人。”
张鄜道:“既然以温允的手段都审不出,说明极大可能有人拿他们的妻儿作胁,这几个人当过兵,都是硬汉子,如此看来,倒也不必继续审了。”
“杀三个,留一个放了。”
张鄜微微眯起眼:“还有,将四皇子府上的侍卫都慢慢换成我们的人,每时每刻盯紧慎王府的大门,看看能不能顺着这条线吊到背后的鱼。”
陈仪点了点头,似是想起了什么,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来,躬着腰递给了张鄜。
信笺上那歪歪扭扭的【三哥亲启】出自谁手不言而喻。
“前几日从十三殿下府中截下的。”
张鄜在雪中一目十行地览完了全文,只在“能不能让我也跟着你的车马一起走?”的结尾处留下了一道不明显的皱痕。
陈仪见他面上没什么表情,斗胆地试探问道:“……这信是——”
“珍珠雪片糕和八宝茯苓糕,还有梅柑柿饼、牛乳酪糖那些产自金墉的腻嘴东西,各寄一箱至十三殿下府上。”
张鄜云淡风轻地将信折了几折:“至于这信。”
“烧了。”

第75章 疯魔(三)
金雀阁身为坊中第一流的头牌,背靠上三家之一的雨陵公孙氏,才得以多年在京中屹立不倒,又因着这层隐秘关系,成为了朝中官员心照不宣的好去处之一。
只见那朱红楠木雕花阔门一左一右地镌着:
【露重香烈,万种春风枕边寻迹】
【殢雨尤云,无边乐事梦里销魂】
横批笔走龙蛇地提了“偏入红尘”四个风流大字,不知出自哪位来此寻欢的才子之手。
阁中陈设吃食亦是同寻常妓坊有云泥之别,只见每层小楼皆铺了层西海商贡的羊毛毡毯,迎客的酒是徐都运来的陈年松醪,堂前点的香是通州产的静水零陵香,可谓是穷尽豪奢,气派无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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