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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魂记(狐狸宝贝)


钟淳原本只想着拿起来随便看看,谁知看上一眼就再也挪不开目光了。
他怔怔地翻过从桌案上取的泛黄小册,只见内页上撰着一行簪花小楷,字迹分外清秀,应是皇后亲笔所注。
而右下角拓着一枚暗红如血的印章,上边拓着“江山闲主”四个大字。
张鄜书斋中那本与其他卷册格格不入的《寒山志异》出自谁手,几乎在霎时有了答案。
不知怎的,钟淳的心像被泼了盆雪水般,滴滴答答地狼狈不堪。
当时还是胖猫儿的他自以为发现了张鄜的“秘密”,还在为自己是世上独一无二了解他的人而沾沾自喜,却殊不知这根本不是那人的独特癖好,而是……
旧情难却——
寒容与皱着眉头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厉声呵斥道:“快点和我出去!这里的东西不是你能碰的!听见没有!!!”
钟淳此时却像入魔了一般,一页接一页地往下翻。
这是本教人莳花育草的书,里头记载了一些修剪盆栽、点缀花石之类的妙法,寻常人读起来应当会觉得无趣,但书主蔺皇后恰好是个雅致人,从她的雅号“江山闲主”便可观得,因此这本无聊的书也因着书主独到幽默的批注而显得逸趣横生起来。
而这本书尽处的留白页,有人曾在此遗下了一行墨宝。
钟淳的手不由颤抖起来,那遒劲有力的字迹再熟悉不过,此刻却又显得如此地陌生,每一笔每一划,都像刀锋般毫不留情地割在他心间。
只见上边安安静静地躺着八个字:
【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寒容与欲言又止地看着他,似乎想说点什么快活气氛的话,却忽然听见后头响起了什么动静,面色陡然一变。
他想起什么似的,快步走向室中那方唯一的紫檀雕龙床,蓦地一掀帘帐,却见本该躺着尸身的地方竟是空无一人!
“坏了!!人呢!??”
寒容与的脸色青白交错地变换了几分,烦躁地抓着脑袋道:“……怎么可能!?这人都死几百年了,还能长翅膀飞了不成??我敢保证这地宫现下只有我们两个,之前的人根本进不到这里来,也动不了什么手脚!除非、除非……”
钟淳抹了抹眼泪,声音还有些发涩:“除非什么?”
话音刚落,寒容与那张俊脸霍然变得惨白如纸,仿佛当真见了鬼一般。
钟淳顺着他的目光一看,只见那墓室的门口正悄无声息地立着一个“人影”。
那“人影”个头不高,头上戴着一顶明珠缂丝的小帽,身上穿了件绯罗红绫的衫袍,松松垮垮地垂到了地上,上边绣了只腾云的四爪金蟒。
蟒者,皇室宗亲也。
普天之下有资格在衣裳上绣蟒者,惟有已故的先太子钟敏一人而已——
作者有话说:
*中心藏之,何日忘之。——《诗经·隰桑》
* “江山闲主”化用自东坡的“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

第70章 雪泥(十五)
而更诡异的是,那疑似钟敏的人影就连样貌都是当年八、九岁的童稚模样,两弯柳叶眉疏淡地拢着,一双大眼乌漆漆的,就连双颊都泛着某种健康的红。
在不见天日的地宫深埋十几年后,他的尸身竟未曾有一丝一毫的腐化!
钟淳见太子姿势僵硬地抬起了头,心下忽然腾起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这一刻,只见那太子亡魂似是被何物牵引着一般,一双眼看也不看寒容与,只是歪着头直勾勾地凝望着他。
他的手中握着一把陪葬的玉蝉金缕剑,玄铁剑锋在流光溢彩的烛影下淌着刺骨的寒气。
“嗡!——”
只闻一声金戈出鞘的尖锐裂鸣,钟淳骤然抽出腰间断红与之重重相抵,却被那非人的力道迫得接连后退,虎口被震得一酸,忍不住朝一旁的寒容与吼道:
“寒大夫!你在那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呃!还不快来帮我!!”
此时此刻,太子钟敏仿佛一个被人操纵的机械傀儡一般,每一剑每一式都透露着与他年龄不符的老练与狠毒,那张天真的小脸在阴影下显得分外慑人。
寒容与似乎是想要帮忙,但却被那骇人的剑气荡得左支右绌、无处藏身,捂着脸上新破开的口子咬牙切齿道:“……帮什么帮!我又不会武功!!”
“嘭!!”
头顶那盏六角宝盖珠灯犹如置身怒涛潮海般,被一阵阵罡气撼得哐当作响,最终在玉蝉金缕剑的一斩下终于坠裂在地,三千华珠登时噼里啪啦地滚散一地,连唯一的长明烛也将近熄灭!
钟淳赶忙将那灯烛往怀中一捞,险险避过太子钟敏的一剑,仗着一点身高优势跳到了梳妆台上,怒道:
“你连武功都不会!那你会什么!?”
寒容与哼了一声:“殿下都叫我‘寒大夫’了,说明我会的也就那点救人命的岐黄之术了——”
“先别急着躲,你替我看看太子殿下的面中,看看是不是有‘霞赤’之气?”
钟淳将烛火搁在台上,两指抹上断红,化剑为鞭地朝那把玉蝉金缕剑缠去,将那个头到自己胸口的太子一把扯了过来,骂道:
“站着说话不腰疼!有本事你自己去看!”
“我倒要问你,寻常尸身会十几年都不腐化吗?!是不是你搞得鬼!!”
寒容与有些意外地一笑:“咦?未想到殿下竟有如此敏锐的直觉……”
“究竟是不是!——”
“是。”
寒容与承认得很是爽快:“但是这是你父皇的意思。”
“世上有一种蛊名为‘冰肌玉’,能令死者尸身经年不腐,当年你父皇千辛万苦才求得此蛊,以保皇后与太子容貌不衰,我每年这时候来思陵,便是为了替他们‘续蛊’。”
钟淳发觉眼前之人瞬间的迟疑,毫不犹豫地出手掐住了太子的脖颈,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看清了他面上诡异的两抹红晕:
“……你分明知道他们是被那种鬼东西害死的,为何还要……”
“很多东西并非你想象中的那样。”
寒容与也看见了太子脸上显眼的两抹红,面色凝重起来:“若我没猜错,太子殿下身上现下有两种蛊。”
“一种是无害的‘冰肌玉’,另一种……倒像是三尸阵的阵眼之蛊……阵眼之蛊只有被催发之后才会变成现今这般模样,奇怪……这里能有什么东西能催发它的?而且太子殿下为何总追着你砍?”
眼见着那太子尸身逐渐变得癫狂,钟淳只得撤了手,将断红化为掌中三尺青锋,“噌”地一横,没好气地道:
“我怎么知道!反正这位‘皇兄’似乎比较好对付一些,只要一剑将他的手臂砍断,他就举不起剑了……”
寒容与皱眉道:“万万不可!——”
钟淳一愣,冷不防地被太子挣脱了禁锢,狠厉的剑锋劈头盖脸地压了下来,只闻一声什么东西碎裂的清响:
“咔嚓。”
借着烛火一缕昏暗不明的光,钟淳瞳孔骤地一缩,蓦地反手摸向断红的剑尾,那里确是一片空空荡荡!
——只见地上正躺着块已然裂开一半的红玉。
寒容与见钟淳的脸色倏地一变,意识到事情大条了,急道:“殿下何必与死者计较,更何况这死者还是您的皇兄……”
“这是张鄜、送给、我的!——……”
望着太子那张迟钝而无动于衷的脸,钟淳浑身的气血霎时涌至脑门,就连手都因着怒火控制不住地震颤起来。
自从张鄜命人将此玉寻回来后,他才知晓巫山石玉究竟是多么贵重的东西,不仅每晚睡前都会小心翼翼地拿出来擦一擦,有时候还会把玉从剑上解下来,放在枕头下当宝贝一样枕着睡。
“……你分明什么都有了,什么都有了!……为什么还要夺走我的东西!——”
钟淳不知哪儿生来的力气,竟狠狠地压住了那力大无穷的太子,双目赤红地掐在他摇摇欲坠的脖颈上,一眨眼,泪珠便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
寒容与见事态愈发不妙,正欲拉开二人,结果反被断红的剑光拦在方寸之外,艰难地喊道:
“你先将太子殿下放开!!让我看看他的面中!!嗐!不就是块玉吗,等我们出去让世渊再给你买一百块都成!!话说得难听些,敏儿他已经死了十几年了,你就是这样掐着他也不能将他如何啊!——”
钟淳的指尖深深掐进那稚嫩的颈子里,魔怔般地看着太子那双无波无平的眼睛,浸了泪的嘴唇好似染了血一般,红得令人痛心:
“为什么……”
“为什么你生来就可以得到所有人的爱!……”
“你有你母后爱你,还有张鄜心甘情愿作你的太傅!甚至死后还让父皇心心念念地记挂着你!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你还要把张鄜送给我的东西夺走!!把我唯一拥有的东西夺走!!”
“——把巫山石玉还给我!!”
话音刚落,那太子尸身似乎因着受到重创之故,陡然发出一声非人般的惨叫,随即喉咙“咔咔”地动了动,乌黑的眼瞳竟霍然淌下两行极腥的鲜血来!
“坏了!是三尸阵阵眼的蛊在召唤同伴,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
寒容与再顾不得其他,一手拽住钟淳的衣领便要强行将这犟成牛的小殿下一把拖走,却忽然觉得胸口突地一凉,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正从里头汩汩涌出。
他低头一望,只望见一截雪亮的菱形剑锋——
“寒容与!!”
钟淳瞳孔一缩,下意识扶住寒容与渐渐颓倒的身影,却见他身后不知何时立着一个修长的人影。
“蔺三……”
先皇后蔺茹头戴翡翠兽羽凤冠,相貌虽称不上倾国倾城,但眉宇间却有股将门世家独有的英气。
她居高临下地望着脸色苍白的寒容与,反手抽剑,猩红血色霎时喷溅满地。
方才双目流血的太子仿佛寻着了依靠的雏鸟一般,竟乖巧地站到了蔺皇后身后,似个不谙世事的无辜稚儿一般,全无方才杀人时的凶悍模样。
“这下糟了……”
寒容与嘴边涌出一股血来,苦笑道:“太子殿下不过八岁稚儿,中了那蛊之后都能表现出如此强悍的实力,蔺三当年的剑法可是在军中堪称独步天下,就连张鄜都不是她的对手,这会儿我们怕是要交代在这了……”
“你话这么多,看来离死还远着呢!”
钟淳怒气未消,望着眼前那位久闻其名的蔺皇后,一时竟说不出究竟是何心情。
但还未等他作出反应,那快如掣电的剑光已经扫到了面前!——
“哐当!!”
钟淳徒手接剑,虎口与周身多处却直接被那霸道的劲气给冲毁了穴脉,鲜血直接从伤口迸了出来,痛得他面上瞬间血色尽失。
但不知怎的,他却并未感觉到半分恐惧,胸腔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辗转着沸腾、咆哮,几欲要冲破那不堪一击的肉体凡胎般喷薄而出——
“——飕!”
蔺皇后那无神的眼珠缓缓一转,攻势再起,手中寒剑接连数荡,妆台上的宝镜铿锵地碎了一地,化为千万点成灰的玉屑!
绝对悬殊的实力下,钟淳身上的伤越来越多,血色逐渐在他的肩背上大肆晕开,仿佛一朵放得轰轰烈烈的赤朱山茶。
只能坚持到这里了吗……
意识朦胧间,钟淳忽然很想伸手去摸那块碎成两半的巫山石玉,但是他放眼望去,满室之中竟然都是金与玉的碎片,那块玉已然不知被埋在哪一片锦绣废墟之下了。
“锵!——”
只闻一声带着怒意的尖利长吟,蔺皇后手中的攻势蓦地被迫停滞了。
两股平分秋色之气交贯相会,激起一阵倾山翻海之势,屏风四倒、帐幔迸裂,就连那床边的玉珊瑚登时经不住地爆烈而碎,室中唯一的长明烛亦被这突如其来的动荡搅得骤然熄灭!
一片死寂的黑暗中,钟淳感觉自己陷进了一个宽阔而熟悉的怀抱中,抿了抿嘴,一滴泪无声无息地洇湿了鬓角。
寒容与也听见了那声熟悉的剑鸣,咳嗽道:“……世渊?”
张鄜一手抱着钟淳,一手握着滴血的斩白蛇剑,漆色玄袍与吞噬万物的黑近乎融为一体。“嗯。”
寒容与听见那沉静的声音才松了口气,忍不住破口大骂道:
“你他娘的早些时候干什么去了!说好让我替你照看这小殿下一个时辰,结果碰上的都是什么事儿!蔺三和敏儿都变成走尸了!你若是再来晚点,我和你家小殿下早就命丧黄泉了!!”
作者有话说:
上一章有宝子提醒我有关丞相白月光的争议,我在这里稍微说明一下。
【丞相对皇后的感情】其实比起白月光,更类似于一种青春期慕少艾的那种感情,而且是丞相单箭头,皇后对他就是像对弟弟一样的o(╥﹏╥)o
皇后死后的十八年里,丞相也有很多年的情感空窗期,喜欢上淳儿之后,心里就只有淳儿一个人了。

“祸害遗千年,想来再拖上一年半载也不是问题。”
张鄜自然地握住钟淳的小臂,结果摸着了一手温热的血,眉间不禁一蹙:
“痛不痛?”
“……”
换作平时,钟淳准是要龇牙咧嘴地卖惨一番,还要委屈地哼哼些“原本不痛的你摸了就痛了”之类的赖皮话。
但此时此刻,他却一反常态地转过头去,一言不发地闭上了眼。
“人家不想同你说话,看不出来么。”
寒容与不知从哪搜出三枚金针,“叮叮叮”地扎在自己周身的三处大关上,好不容易止住血,又忍不住幸灾乐祸道:
“实话实说,你方才不在的那一个时辰里,老底都已经被人看光了——”
张鄜低头望着钟淳拒绝交流的后脑勺,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刚张了口,便闻见不远处陡然响起一声几近尖狂的嗡鸣!
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中,化为走尸的蔺茹并未因视野受阻而停滞攻势,她扯下衣冠上的珠玉簪钗,将其化为利刃剑雨般地往室中的每一处无差别地荡去。
霎时尘灰滚滚,地动山摇!
“铛啷!——”
张鄜猛地提剑反手相抵,但却仍被那带着骇人杀气的簪珥割去一大片袍袖,露出一截青筋缠绕的劲臂来。
他将钟淳抱至还未被珠灯砸得塌陷的榻床上,朝寒容与言简意赅道:
“点灯,你带他先走!”
寒容与避过那堪比凶器的骨笄,胡乱地将室中烛台上的灯芯给点了起来,烦躁道:“蔺三和敏儿现在成了三尸阵的阵眼,你一个人怎能应付得了?!再说了,我如果先走,谁替他们除蛊!?”
“我一个人就行。”
昏黄烛光倏地盈满狼藉遍地的墓室,太子钟敏木然地看着站在他面前的张鄜,喉咙又发出一声“咔咔”的诡异动静,歪着头含糊不清地重复着两个字:
“……籉、鵩?”
很久之后,钟淳才辨认出那两个字唤的是“太傅”。
“乖。”
张鄜在那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前蹲下,静静地端详了他许久,似乎有很多话想同他说,但最终只是伸手抚上钟敏的脸:
“时辰不早了,该歇息了,殿下一直都是听话的好孩子,是不是?”
太子钟敏听见有人夸自己,迟钝的小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僵硬的笑容,但还未等他点头应声说“是”时,便感觉脑袋蓦地一软,眼前的世界化为一片无尽的漆黑。
——张鄜徒手拧断了他的脖颈。
一只指甲盖大小的蠹虫从喉管被血肉模糊地揪了出来,暴出一声尖利的嘶叫!
“啊啊啊啊啊!!!!”
蔺茹眼睁睁地看着爱子倒在地上,喉间暴出一声非人的哀怒悲鸣,将墓室震得轰隆摇陷,她双手各执一柄莲花宝剑直奔张鄜而来,疯了似地向他背上斩去。
钟淳蓦地失声吼道:“张鄜!!!”
那人竟不躲不闪地硬生生地受下这夺命一击,脊背似触电般兀地一颤。
“……是我对不住你们。”
张鄜嘴角淌下一道血痕,在那苍白冷峻的面上望上去格外触目惊心。
“无论是什么孽债,由我一人来偿便是。”
寒容与似是终于看不下去一般,扶着墙艰难地站了起来,气叹道:“世渊……当年的事……不是你的错,那个人不是你也会是其他人,那时邕城本就即将失守,钟峣想派人偷摸进来下蛊本就是轻而易举……”
“——铮!!”
张鄜手腕骤然发力,斩白蛇剑呼啸着朝蔺茹接连斩去数剑,锋利而恐怖的剑势将她逼得再不能往前一步,只得像只困兽一般愤怒无力地嘶吼着。
“走!!”
“我不走!!”
钟淳兀地开口,手中断红在地上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尖划声:“分明说自己‘一个人就行’……那你方才为什么不还手?为什么任由她伤你背上要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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